隆庆帝将戚兴国、李如柏、俞咨皋三人扣在京城,是为了牵制戚继光、李成粱、俞大猷三员领兵悍将。
贺六不会想到,许多年后,戚继光、李成粱、俞大猷先后死去。他的三个徒弟,俞咨皋坐上了福建总兵,李如柏成为了辽东总兵、戚兴国则当了济南都司。他们接过了父辈的甲胄,为国南征北战,立下了无数的功勋。
大年初五,江南,松江府。
邵大侠身穿一身丝绸锦衣,坐在城中最出名的酒楼——望江楼上。
不多时,进来一个脑袋大、脖子粗,一脸憨相的中年人。这人是贺六名下德云棉布行的掌柜,郭大纲。因为此人生的肥胖无比,松江的商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大缸”。
郭掌柜朝着邵大侠拱拱手:“于老板,有礼了。”
邵大侠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对外宣称,自己是京城里来的商人,名叫于谦。
邵大侠笑道:“松江是郭掌柜的地头。于某人初到贵宝地,凡事还请郭掌柜照应。谁不知道,德云棉布行是锦衣卫贺六爷的产业。从松江府,到应天巡抚衙门,谁不给郭掌柜三分薄面。”
郭掌柜笑道:“于老板,这回你请我吃饭,不知是有什么事?”
邵大侠笑道:“眼下我这里有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在咱们大明,官宦人家是不缴田税的,对么?”
郭掌柜点点头:“官员、有功名的读书人、皇亲国戚,军功爵爷,都是不纳田税的。”
邵大侠道:“有几百个松江府当地的棉农找到了我。想找我办一件事。大明的田税,是十中取一。他们想让我作保,把他们手里的六千亩棉田,转到官宦人家的名下。这样一来,每年就能少缴不少的田税。当然,他们愿意付出一定数额的挂靠银子。”
百姓将手里的田地转到官宦人家名下,少纳几个田税,将少纳田税的一部分作为挂靠银子交给官宦人家。这在大明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郭掌柜道:“这个好办。徐阁老家的大公子跟我熟的很。我们正在一起做棉布生意。这事儿可以找他。不知道这些百姓愿意拿出多少挂靠银子孝敬徐大公子?”
邵大侠道:“皇粮国税是十中取一。他们愿意拿出二十分之一的收成,交给徐大公子。郭掌柜刚才不是说了么?徐大公子跟您一起做棉布生意。这些百姓的六千亩土地,又都是棉田。收获的棉花,可以直接卖给你们德云棉布行。到时候,你们收棉花时,直接将挂靠银子扣出来就是了。”
郭掌柜道:“这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儿。我这就将徐大公子叫来。”
不多时,徐璠来到了望江楼。
郭掌柜连忙将“于谦老板”引荐给了徐璠。
洪武爷开国,奉行低俸养廉。官员们的俸禄银子少得可怜。官员名下挂靠百姓的土地,收取挂靠银子,这是不违背大明律的官场陋规。朝廷对此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邵大侠对徐大公子说了这件事,二人可谓是一拍即合。
徐璠道:“这是小事一桩。于老板明日就可以将百姓们的田契拿来,咱们找个保人,做个交割。”
邵大侠道:“好!徐大公子果然痛快,就这么定了。”
第二日,邵大侠带着六千亩棉田的田契,找到了徐璠。郭掌柜则做了保人。双方签了交割文书。
徐璠和郭掌柜忽略了一个细节。那位“于谦老板”自称是京城人士,在松江人生地不熟,几百个棉农是如何找上他,且如此信任他,将田契交给他的呢?要知道,土地是农人的命根子。哪有把命根子交给陌生人的道理?
其实,这六千亩土地,是邵大侠花了整整十万两银子,从几百个棉农手中买来的!
又过了几日,邵大侠再次约徐璠望江楼相见。
邵大侠道:“有件大好事!徐大公子,那几百个老百姓,想将手中的棉田转手。要价才十两银子一亩。”
徐璠闻言动了心,他心中暗想:六千亩上好的棉田,市价是十万银子!十两一亩,如果我买下来,可以白赚四万两!这不跟天上掉馅饼一样么?
自古以来,无论是富商巨贾,还是平民百姓,都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可如果真有一个馅饼摆在他们的面前,又有几个人把持的住自己呢?
徐璠道:“他们真的愿意十两银子卖掉?”
邵大侠点点头:“本来我是想把这六千亩棉田全都吃下来的。可惜最近我在京城投了几桩生意,手头周转不开。若徐公子有意,我可以代那些棉农做主,将六千亩棉田全部卖给徐大公子。”
徐璠一口应承了下来:“就这么定了。三日之后,我给你拿银子!”
第426章 铁面无私海刚峰
徐璠是个经常坑爹的货。隆庆元年恩科,他受了朱希孝之子朱汀的蛊惑,在贡院附近开了及第居客栈,害得徐阶惹上舞弊的嫌疑。
这一回,他又像一只见到萝卜的兔子般,钻进了邵大侠设好的套子里。
六万两银子,对徐璠来说是一笔大数目。他手头只拿的出两万两来。这倒是难不倒他。他有个有钱的合伙人,德云棉布行的郭掌柜!
白笑嫣写信交待过郭掌柜,与徐老首辅的公子合作,要处处遵着他。徐璠向郭掌柜提出借用四万两银子,郭掌柜欣然应允。
凑齐了六万银子,徐璠将银子交给了邵大侠。
邵大侠笑道:“徐大公子,银子已然付清,这六千亩棉田,今后就是徐大公子你的了!”
徐璠低价白捡了六千亩上好的棉田,志得意满:“于老板,为了庆贺咱们这笔买卖顺利做完,今天我在这望江楼请你喝酒。”
邵大侠却道:“徐大公子,我着急赶回京城。酒就不喝了,告辞。”
邵大侠如此说,徐璠也不好再挽留。他道:“那我就祝于老板在京城之中的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邵大侠拱手辞别徐璠,却没回京城。他找到了松江府当地的一个里长。这里长名叫穆旁偕。此人是地痞出身,平日里横行霸道,为祸乡里。故而,老百姓给他起了个外号“穆螃蟹”。
穆螃蟹七八年前犯了事儿,被松江知府衙门缉捕,还是花银子托邵大侠上下打点,这才出了狱。邵大侠又帮他谋了这个保长的职位。他对邵大侠可谓是感恩戴德、俯首帖耳。
邵大侠对穆螃蟹说道:“六千亩棉田,已经被徐璠买了下来。你给我找一群百姓,去应天巡抚衙门状告徐璠,就说徐璠侵占了他们的棉田!”
老百姓将土地挂靠在官宦人家名下,是为了少缴纳一些田税。可遇上那些没良心的官宦,往往会狠心侵占百姓们的土地。横竖土地已经挂在了官宦们的名下,在法理上,这些土地本身就属于官宦们!这在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六千亩棉田,其实是邵大侠从棉农手里买下的。他先是将这些土地挂靠在了徐璠名下,而后又以六万两的贱价转卖给了徐璠,就是为了让徐璠沾上侵吞百姓田地的嫌疑。
穆螃蟹道:“邵大侠您放心!领着人闹事儿,我最拿手了!您就瞧好吧!”
两天后,穆螃蟹领着数百人,在应天府衙门前敲了冤鼓。
穆螃蟹大喊一声:“青天大老爷!冤枉啊!前任首辅徐阶的长子徐璠,借着父威,侵占我们这些良民的田地!我们没了田地可怎么活?”
官宦人家兼并老百姓的土地,这在大明朝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普通的地方官遇到这种案子,都会官官相护,将案子压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可应天巡抚衙门却不会这么干!因为现任的应天巡抚,是海瑞!
隆庆帝登基时,海瑞任都察院的佥都御史。因为他这人一根筋,动不动就要跪死在永寿宫前。隆庆帝眼不见为净,干脆升了他的官,把他调到了应天做巡抚。
海瑞接了状子,将穆螃蟹叫到大堂上,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状告前任首辅的长子徐璠?”
穆螃蟹哭诉道:“呜呜。小人名叫穆旁偕,是松江府路旺乡的里长。十多天前,我们几百棉农乡亲,将六千亩棉田托付给我。让我托门子,把棉田挂靠到官宦人家名下。小人承认,这的确有投机取巧,避纳田税的嫌疑。可如今两京一十三省,这么干的田主何止成千上万?后来我托一个名叫于谦的京城商人做中间人,将这些田挂在了徐大公子名下。哪曾想那徐大公子见财起意,竟然耍起了无赖,说这些田土本来就是他的!”
海瑞断案,不问谁是谁非,只问有钱没钱。有钱的,铁定会输给没钱的。他闻言就火了:“徐璠身为前任首辅的公子,竟然知法犯法,兼并小民百姓的田土?着实可恶!来啊,速去松江府,将徐璠传唤到巡抚衙门来!”
转头,海瑞又问:“穆旁偕,你说这六千亩土地,是你们路旺乡的几百棉农的,可有凭证?”
穆螃蟹道:“我们手里有田契底子!”
大明的田契,一向是一式两份。里长、保长们手里留一份,田主们留一份。故而穆螃蟹手里有六千亩棉田的田契底子。
至于他带到松江府来的那几百棉农,都是些普通的百姓。老百姓都是贪图小利的。穆螃蟹答应他们,等到官司打赢了,他们每人都能得到十亩棉田。于是乎,这些棉农心甘情愿的跟着穆螃蟹来到了巡抚衙门,状告徐璠。
海瑞看了看田契底子,心道:“这定然又是一桩官宦人家兼并老百姓土地的案子!我定要秉公执法,为这几百棉农讨个公道!”
几个时辰后,巡抚衙门的差役,将徐璠从松江府传唤到了大堂。
海瑞一拍惊堂木:“徐璠,你可知罪?”
徐璠一头雾水:“海大人,我有何罪?”
海瑞道:“你侵吞路旺乡几百棉农的六千亩上好棉田。还敢说自己无罪?”
徐璠惊讶道:“海大人!冤枉啊!这六千亩棉田,是我花了六万两银子,从棉农们手中买的!”
海瑞冷笑一声:“徐璠,你真能信口雌黄!路旺乡的棉农何曾见过你的一两银子?”
徐璠连忙道:“海大人,我不敢蒙骗您堂堂的一地巡抚!棉田的确是我花银子买的。我把银子交给了一个叫于谦的中人。这于谦是京城里的商人。本来他说路旺乡的棉农想把棉田挂靠到我名下,少缴些税。我答应了他。等到交割完毕,他又说棉农们想干脆把棉田都卖掉。我就给了他六万两银子将棉田买了下来。如果他没有把这笔银子分给棉农们,那是他的事儿!与我无关。”
海瑞连忙问:“你所说的这个京城商人于谦现在何处?”
徐璠道:“已经回京城了。”
海瑞皱起了眉头:“也就是说,这个于谦已经了无音信了?呵,莫不是你徐公子编造出来这么个人,妄图逃脱罪责吧?”
徐璠哭笑不得:“这人真不是我编出来的。松江德云棉布行的老板郭大纲可以为我作证!我跟于谦结识,还是通过郭大纲的引荐。”
跪在一旁的穆螃蟹闻言,叩首大呼道:“海大老爷!那德云棉布行,是锦衣卫贺镇抚使的产业!这些高官、衙内们内外勾结,侵吞我们小民百姓的土地!我们真是欲哭无泪啊!”
海瑞一听这话,义愤填膺:“有大明律在,他们即便官位再高,也不能鱼肉百姓!放心!本抚定会为乡亲们做主!来啊,去传德云棉布行掌柜郭大纲!”
第427章 一个不讲交情的人(一更)
海瑞将德云棉布行的郭掌柜传唤到堂。三头对案,一翻审问。海瑞认定,那名叫“于谦”的京城商人,定然是个骗子手。
海瑞暗想:现在的问题是,徐璠并没有什么损失。他虽然给了于谦六万两银子,可六千亩棉田却是实实在在的拿到了手。真正受损失的,是那些没了田地的棉农。
海青天断案,向来是宁让富人掏银子,不让穷人吃亏。他一拍惊堂木,做出了判决:“命徐璠立即将六千亩棉田退还给路旺乡棉农。另发出缉拿文告,通缉骗子手‘于谦’。”
徐璠闻言大呼:“冤枉啊海大人!把棉田退了,我那六万银子岂不是打了水漂?”
海瑞道:“徐公子何出此言?本官不是言明了么?发出缉拿文告,通缉骗子手于谦!等把他抓住,你的六万银子不就回来了么?”
徐璠欲哭无泪:“我的海大人啊!大明地域辽阔,还躲不下一个骗子手么?要是抓不住他可怎么办?您看这样成不?您要是抓住了于谦,帮我追回了六万两银子,我立马退田!”
海瑞一拍惊堂木:“大胆的徐璠!本官判决已下,岂容你讨价还价!限你三日之内,立即清退六千亩棉田!”
徐璠亦火了:“海瑞,你不要忘了!当初你上《天下第一疏》给先皇,先皇盛怒之下要砍你的脑袋。是家父保住了你的项上人头!今上登基,又是家父力保,让皇上启用你。你这才坐上了都察院佥都御史,高升了应天巡抚!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家父的面子上,你总该给我留个回旋的余地吧?”
跪在一旁的穆螃蟹闻言,叩首大呼道:“海老爷!徐公子家势力大,看来我们路旺乡的几百乡亲只能吃哑巴亏啦!没了田地,我们可怎么活啊!”
海瑞又一拍惊堂木:“判决已下,国法皇皇!徐璠,本官再说一遍,三日内,你必须清退六千亩棉田!到期不退田,我只能公事公办,锁拿你进应天府大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徐璠也不好再说什么。他跟郭掌柜出了巡抚衙门大堂。
六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徐阶为官四十年,也就攒下了十万多两银子的家当。
徐璠面露愁容。
郭掌柜道:“徐公子不必为难,德云棉布行的出资的那四万两,全当是做生意赔了,我给主家贺夫人写信禀报就是。我想贺夫人亦能体谅徐公子的难处,不会计较这四万两银子的。”
徐璠虽然经常坑爹,可他为人却极为义气,他道:“自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当初找你支垫这笔银子,说好了是借。我是不会赖账的。我知道六爷家的产业大。可他的产业也不是河里发大水冲到他家门口的!”
郭掌柜道:“您的意思是,您一人承担下这六万银子的损失?可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徐老首辅那儿。。。”
徐璠叹了声:“事到如今,也只能把这件事告诉我爹。让我爹写信,跟海大人求求情了。哪怕是少退一些地也成啊!”
徐璠硬着头皮,回了家。将事情的原委全部告知了徐阶。
徐阶气的白胡须都快翘起来了:“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你愿意做生意,我不拦着你。可你不要想着什么一本万利!你爹我为官四十年,得罪了多少人?重利之下,说不准就有别人挖好的坑等着你往里跳!做些本小利薄的小生意也就罢了!你倒好,死活听不进我的话去!”
徐璠一脸沮丧的表情:“爹,这回的确是我大意了。光想着六万两买六千亩上好棉田稳赚不赔。谁能想到作为中人的于谦竟然是个骗子手。”
徐阶冷笑一声:“这骗子手,还不知道是京城里哪位一二品大员派到江南来的!你以为他的目的是为了那六万两银子?错!搞臭我的名声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徐璠问道:“爹,那现在怎么办?退田么?”
徐阶摇了摇头:“要是把田全退了,岂不是告诉世人我徐阶心虚?所有人都会说,我徐家侵占了百姓的土地!那我为官四十年的清誉就全毁了。再说,六万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
徐阶不是海瑞。他对银子本身并不反感。为官四十年,好容易攒下十万两银子的棺材本,说话就要赔进去一大半儿,换做谁,谁也不会乐意。
徐阶道:“这样吧。我给海瑞写封信。先退一千亩棉田。等到他抓住那骗子手,追缴了脏银退还给我们,我们再将其余五千亩土地全部清退。”
徐璠点点头:“爹,您对海大人有大恩。我想这点面子,他还是会卖你的。”
徐阶苦笑一声:“但愿吧。”
事实证明,徐阶父子想多了。海瑞铁面无私,不会卖任何人的面子。
一天后,应天巡抚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