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道:“哦,刘指挥使一直体弱多病。他不来就算了。朱都督,请坐。”
贺六做了个“请”的手势,他的手直指次座。完全没有将上座让给朱希孝的意思。
朱希孝面露不悦,却也不好抢上座,只得坐在贺六下首。他猜测,贺六归来,定要与他夺权。他已经做好了跟贺六恶战一场的准备。
出人意料的是,贺六从袖中掏出了一份奏折。
贺六朗声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虽不是新官,却也有十个月没进咱们锦衣卫的门了!既然回来了,我就得办几件事。我这里给皇上写了一份奏折,大家都听听。”
贺六展开奏折,侃侃而谈:“先皇皇陵卫戍,事关重大。臣建议韩五率二百锦衣力士,与皇陵卫协同,守卫先皇陵寝!”
“江南乃财税重地。商业繁荣。近年来,诸多不法之徒在江南一代屡行骗事。众多受骗商贾,因此倾家荡产。臣建议李十一常驻杭州。专司查办江南一带的骗徒!”
“南京留守六部,被称为大明之养老衙门。各堂、各司疏于职守,档案混乱。臣建议王八常驻南京,专司整理留守六部档案。”
“凤阳乃太祖爷龙兴之地。臣建议薛九常驻凤阳,守卫大明龙脉之所在。”
“先皇开恩,赏西洋商人广东澳门之地,晾晒货物。几十年来,澳门几已发展成大商埠。其中难免有不法商人,逃避通关税,行走私事。臣建议齐十三常驻澳门一带,缉拿私货。”
“臣此去广西,途径浙江。竟发觉浙江按察司中,无任何资深仵作。臣建议赵十二调出锦衣卫,改任浙江按察司从四品提刑官。专司浙江一省仵作事。”
“此次南下办差,臣发现各地卫所军军纪涣散。臣建议严十出京巡查北五省各卫所,整饬军纪。”
“臣年老体衰。特请皇上开恩,准臣养病一年。在此期间,仍由李伯风暂代北镇抚使一职。”
贺六念完了奏折,北镇抚使值房中鸦雀无声。
六爷回来了,锦衣卫的老弟兄们本来认为,六爷会为他们撑腰,拿回他们被朱希孝的亲信们抢走的权力。
哪曾想,六爷直接将他们调往各地,任职闲差!这样一来,朱希孝与其手下,便可以独占锦衣卫!
一众锦衣卫老弟兄们面面相觑。
朱希孝心里却是乐开了花。他心道:贺疯狗今日是搭错了哪根筋?竟将自己的亲信全部外调!他自己也学刘守有,告起了病假。呵,难道是广西的那只巨猿恶兽把他吓着了?他现在一心只想享天伦之乐,打算悠然自得做只闲云野鹤,了此一生?
朱希孝哪里知道,贺六是在学张居正!他这是以退为进,退居幕后,蛰伏起来,等待机会!
贺六要退居幕后,又怕朱希孝为了独揽锦衣卫大权,栽赃陷害锦衣卫中的老兄弟。所以,他将诸位老弟兄全都调出京城这块是非之地,到各省任职悠差、闲差。
贺六问朱希孝:“朱都督,我的奏折,你以为如何?”
朱希孝道:“六爷果然时时心系我大明的江山社稷!您奏折中所言,句句在理!若您把奏折呈上去,我会举双手附议!”
贺六转头又霸气十足的问一众锦衣卫老弟兄:“我的折子念完,谁赞成,谁反对?”
一众老弟兄虽想不通,可谁也不想跟六爷唱反调。
贺六道:“好,既然没有反对的。李高,你把这份奏折送到通政司去,由通政司转呈皇上。”
国舅爷李高拿了奏折,领命而去。
贺六笑道:“我说弟兄们。我死里逃生回了京城。你们该笑啊!怎么个个愁眉不展的!让伙房炒两个菜,咱们就在这北镇抚使值房中喝两盅。全当是给我接风,如何?”
朱希孝道:“好!咱们就在这值房中,为六爷接风!”
贺六补充道:“既是给我接风,也是为韩五、王八、薛九、严十、李十一、赵十二、齐十三七位弟兄们送行!”
第504章 撒酒疯(三更)
锦衣卫中人在北镇抚使值房之中觥筹交错,开怀畅饮。
贺六故意装喝多了,撒起了酒疯。他高声道:“大家不知道,咱们的暂代北镇抚使李伯风大人很会唱小曲儿!嘉靖四十二年,他随我去东海普罗岛查抄海贼王许海的财产,在船上唱了一首《月朗郎》。至今回想起来,仍是余音绕梁啊!李伯风,来,给弟兄们唱一遍那曲儿,助助大伙的酒兴!”
贺六这是在变着法子的羞辱李伯风。李伯风如今是朝廷的正四品武官,又不是什么歌儿舞女。当众唱曲儿,会大失体面。
李伯风为难的说道:“这,六爷。我还是别献丑了吧。”
贺六怒目而视:“怎么,你升了官儿,不给我面子了?别忘了,当初若不是我提拔你,你说不准还是个小小的总旗呢!”
朱希孝今天志得意满,他心想,锦衣卫的大权都拿到手了,让李伯风唱个小曲儿又能如何?
朱希孝道:“伯风,你就听六爷的,唱一个吧。”
李伯风无奈,只得清了清嗓子,唱道:“月朗郎,乾坤高悬。雾重重,宫阙万千。风萧萧,十全武功。浩渺渺,四海经典。看不尽,繁华万里,转瞬间落日残烟。国昌盛,百年一梦。看兴衰,弹指挥间。。。”
贺六一拍桌子:“操!这曲儿好听归好听。可这曲词儿,怎么跟报丧一样?还他娘转瞬间落日残烟!咱大明朝正在鼎盛的头儿上呢!你唱这等丧曲儿,不是咒咱大明朝亡国呢么?着实该罚你!罚什么好呢?哦,就罚你,扇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李伯风哭的心都有了。这首《月朗郎》,是唐末名伶杜三娘所作。本就是哀叹大唐由盛转衰,从国大民骄、万国来朝,变成了战火不断,饿殍遍地。你六爷让我唱了这曲儿,又嫌曲词不好听?那你该去找杜三娘啊!罚我干什么?
李伯风默不作声。
贺六一把将酒杯摔到了地上:“李伯风,你耳朵聋了?六爷我让你扇自己两个耳刮子!”
一众锦衣卫老弟兄闻言起哄:“六爷赏你自己掌嘴,是他娘给你面子,你要不愿意扇自己。弟兄们可就要代劳了!”
朱希孝已经看明白了,贺六现在是装醉,撒酒疯故意羞辱李伯风。
不过,朱希孝心说:锦衣卫的大权他都让出来了,还不准他撒撒酒疯,出出气了?
朱希孝道:“李伯风,六爷对你有提拔之恩。他赏你两个耳刮子,那正好比是百姓家所言:打是亲,骂是爱。”
主子朱希孝发了话,奴才李伯风哪能不听命?他只得左右开弓。“啪啪”扇了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一众老兄弟心中万分解恨。
李伯风扇完了耳刮子,贺六猛然起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醉态。
他举起酒杯,表情肃穆的说道:“锦衣卫十三太保,如今只剩下咱们八个人。过两天,咱们就要各自出京,散落各地了!弟兄们记住,无论走到哪里,咱们身上都流着锦衣卫的血!一日锦衣,终身锦衣!我贺六敬诸位了!”
一众老弟兄闻言,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在值房喝完了酒,贺六径直出了锦衣卫,回到了自己家。
贺府门口,正蹲着两个人呢。一个是龙虎山的猎户曹山,一个是他的小儿子曹文诏。
贺六笑道:“我的救命恩人来啦!怎么蹲在府门外啊?快,进府说话!”
曹山父子,对贺六有救命之恩。贺六将他们带入京城,给他们买了一座四合院居住,又给曹文诏请了一位私塾先生教他读书识字。
曹山父子随贺六进到府中。贺六招呼白笑嫣:“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龙虎山的猎户曹山!”
白笑嫣连忙给曹山行了个万福礼:“您救了我家老六,就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曹山连忙起身:“哎呀,贺夫人,这可使不得。”
白笑嫣又摸了摸六岁的曹文诏的小脸蛋,道:“好可爱的孩子。”
贺六对妻子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沏茶。”
白笑嫣领命而去。
贺六笑道:“恩人,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曹山道:“唉,我天天闲住在家里,花贺大人你赏的银子,天天白吃干饭,实在是过意不去。我寻思,贺大人能不能帮我寻个差事。到那些酒楼、茶馆打个杂,端个茶、倒个水的,也算自食其力了。”
贺六道:“恩人你箭法了得。打杂岂不是屈才了。我看不如这样。。。”
贺六话刚说了一半儿,他的故人傅寒凌来到了院中。
傅寒凌高声道:“六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贺六惊喜的说道:“你怎么来了?”
傅寒凌道:“我刚入京。兵部把我从蓟州镇,调往大同卫做副总兵。我这趟进京,是来拿兵部的勘核、吏部的委札的!”
贺六有些惊讶:“你又升了?”
隆庆元年冬,傅寒凌假扮马匪,劫杀了与他有大仇的劳军钦差刘大。事后,皇上派徐七前去彻查刘大被杀案。徐七是贺六的人,此案自然不了了之。
最终隆庆帝下旨,斥责蓟州镇扈卫钦差不利,将副总兵傅寒凌连降四级,以参将之职戴罪立功。
四年过去了,傅寒凌竟然又升回副总兵,做回了一镇辅帅。
傅寒凌道:“呵,全凭兵部的三位堂官抬举。这四年来,我一年升一级。可不又升回副总兵了么?只是此次离开蓟州,离开戚大帅,去大同赴任。我的心中,始终有些不舍。”
贺六道:“正好!我有件事要托付你。这位是曹山老兄,这是他的儿子曹文诏。曹山老兄精通箭法。在江西龙虎山中救过我的命。我看,不如让他们父子随你去大同。边镇乃是大丈夫建功立业的地方。你帮曹山老兄在大同军中,谋个差事吧!”
傅寒凌拱手道:“原来是曹兄啊,失敬失敬!六爷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又是六爷的救命恩人。那你亦算我的恩人!放心,你的事,包在我身上。过两日,请曹兄与我一起去大同。我会在大同为曹兄谋个军职的。”
曹山千恩万谢:“啊呀,这让我说什么好。”
傅寒凌又摸了摸曹文诏的脸蛋,问道:“你叫什么?几岁了?”
曹文诏答道:“我叫曹小狗,不,曹文诏。六岁啦!”
后世史书记载,曹文诏,自幼随父于山西大同从军。勇毅且有智略。北守辽东,南平叛乱。官至太子太保、左都督。实乃明末良将第一!
第505章 细思极恐(四更)
入夜,贺六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的人,是兵部右侍郎郭毅。
郭毅没有穿官服,竟然光着膀子,身后绑着一堆荆条。他这是在效法战国时的赵国大将廉颇,负荆请罪。
贺六大为惊讶:“郭部堂,你这是什么意思?”
郭毅道:“我是来请罪的!”
贺六问:“这是怎么话说的,快放下荆条,进大厅说话。”
郭毅道:“还是在院中说吧。我不配进六爷家的正厅。”
贺六有些发急:“郭部堂到底是什么意思,还请言明。”
郭毅叹了声:“唉,桑吉丹朱这几年来,天天向皇上进邪药。导致皇上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我为了除掉桑吉丹朱,指使漕帮的丁三脚,找了江西的山匪,半途截杀那妖僧。哪曾想,妖僧未除,反而连累六爷在龙虎山落了难,险些丢了性命!我着实该死!”
贺六笑道:“哦,原来丁三脚背后的那位大人物是你啊!其实,你误解桑吉丹朱了。即便杀掉桑吉丹朱,司礼监的孟冲,还会给皇上找来什么桑吉丹赤、桑吉丹绿、桑吉丹黑炼制壮身药。桑吉丹朱是个好和尚。他在用药上,已经尽量用平和的药方了!”
郭毅道:“六爷是忠义无双之人。您差点因为我殒命,我罪该万死!您要把我送三法司,还是送锦衣卫诏狱,我绝无二话!”
贺六摇头:“不!我既不会把你送三法司,也不会把你送锦衣卫诏狱。今天你说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再让第三个人知晓。有些事,得烂在肚子里,明白么?”
郭毅抬头:“这么说,六爷原谅我了?”
贺六道:“我掌了几年北镇抚司。朝中官员的底细,我一清二楚。你郭部堂是个清廉的好官,又是郭子兴的后裔。这一回,你是好心办了错事。我怎么会恨你呢?罢了,快起来吧!”
贺六将郭毅请进大厅之中,跟他彻夜长谈。
过了两天,贺六却得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东厂缉捕了郭毅!罪名是谋害钦差未遂!
贺六专程来到了东厂,找到了冯保。
贺六问道:“你怎么把兵部的郭毅抓起来了?”
冯保道:“他指使丁三脚、镇赣北,半途劫杀六哥和桑吉丹朱,罪在不赦。东厂当然要管这件事。”
贺六惊讶道:“你怎么知道郭毅半途劫杀我和桑吉大喇嘛?你有证据么?”
冯保道:“他在你院子里都亲口承认了。。。”
话说了一半儿,冯保便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
贺六闻言毛骨悚然:“你在我家里派了东厂的耳目?”
贺六仔细回想,那夜在院子里,只有他和郭毅两人啊!难道说,东厂的耳目潜伏在院中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偷听了他和郭毅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