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谣言说,张居正跟冯保合谋,毒死了先皇。
更有甚者,说当今皇上,乃是李太后与张居正私生。
正人心而靖浮言,乃是锦衣卫的本职。贺六严令锦衣卫的耳目,打探酒楼、茶馆之中,有谁传播大不敬的流言。传播流言者,一律抓入北镇抚司诏狱关押。一时间,京城市井之中缇骑四出。
这日,贺六来到了老裕泰茶馆门前。他的身后跟着四个力士,两个力士各自提着一个画眉鸟笼,另外两个力士,手中捧着四个叫蝈笼子。
贺六进得茶馆,岳大方、吕敬、孙泰三个茶友,正坐在一张桌子上喝茶呢。
见贺六来了,三人连忙起身。
吕敬道:“贺爷,不对,六爷,您老好久没来茶馆了!”
贺六道:“我现在复任了北镇抚使,今后都很难来老裕泰跟你们老三位喝茶聊天了。今天到茶馆,一来是为了跟你们做个别。二来,把我的两只画眉鸟、四只叫蝈送给你们老三位,算是个念想。今后你们遇上什么难事儿,尽可以到北镇抚司来找我。”
岳大方道:“六爷,您是干大事的人。自然没闲工夫跟我们消磨时光。我们祝您步步高升!”
贺六苦笑一声:“升是升不上去了。以后办差别出什么岔子,就算烧高香了!”
这时候,茶馆掌柜王大发迎了上来。
王掌柜给贺六叩了个头:“贺大人,您在我这儿喝了一年的茶,我竟不知道您的尊贵身份。我眼拙,我该死!”
贺六道:“王掌柜你这是干什么?你一向老实本分。除了拿去年的旧雨前茶,冒充今年的新茶,你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嘛。”
王掌柜道:“我该死!以旧充新的事儿竟然早就被贺大人看破了!”
贺六笑了笑:“你是生意人嘛。不做点虚,弄点假,怎么赚银子?罢了。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儿跟你计较。”
王掌柜哭丧着个脸,说道:“贺大人,我有件事要求您。前两日,老裕泰的四个老主顾喝茶的时候乱嚼舌头,说了不该说的话,被锦衣卫的上差抓走了。”
贺六道:“哦?有这回事?你去取笔墨来。”
王掌柜领命,从柜上取来了笔墨纸砚。
贺六拿起笔,唰唰唰题了“莫谈国事”四个大字。而后交给王掌柜,他道:“王掌柜,你花几钱银子,命人将这四个字刻成匾,挂在茶馆里。祸从口出,病从口入。茶客们到你的茶馆来是为了消遣找乐、消磨时光。可别再因为多嘴多舌被我的人缉捕。”
王掌柜忙不迭的点头:“贺大人教训的是。”
岳大方在一旁帮王掌柜说情:“六爷,被抓的那四个茶客,我也认识。他们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就是逞一时口舌之快,还请你行个方便。”
贺六笑道:“王掌柜,我们岳爷的面子我是要给的。一会儿你跟我去趟北镇抚司诏狱,将那四个茶客领出来就是了。先说好,下不为例!”
王掌柜千恩万谢。
贺六又让手下力士把鸟笼、叫蝈笼子放到了茶桌上。
贺六感慨道:“唉,我多想下半生天天跟你们老三位玩鸟、斗蛐蛐、喝茶,逍遥闲逸啊!可惜,在其位,便身不由己。皇上、太后命我复任,我不能抗旨。罢了,画眉鸟和叫蝈,全都送给三位了。”
孙泰道:“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叫蝈我不管,这只樱桃嘴画眉,我是觊觎已久了!这画眉鸟归我。”
贺六笑道:“成!画眉鸟归你。对了,孙爷,你有世袭千户的职位,却一直未到任。你若想充任实职,为朝廷效力,可以跟我说。我替你办。”
孙泰摇摇头:“算了吧!我文不能弄墨,武不能舞枪。写不了文章、骑不了马。还是做只闲云野鹤,逍遥一生的好。”
贺六点点头:“好吧。老三位,那我先告辞了!”
孙、岳、吕三人,连忙拱手:“六爷走好。”
转头,贺六又对王掌柜说道:“你跟我去一趟北镇抚司,把那几个茶客领走。”
从老裕泰茶馆出来,贺六回了北镇抚使值房。
南镇抚使李黑九找到了贺六,问道:“六爷,诏狱里,关了一千三百多号乱嚼舌根的老百姓,诏狱已经没地方再关人了!我看,不如将这一千三百多老百姓,转给顺天府大牢,由顺天府尹治罪。”
贺六摇摇头:“治罪?治什么罪?他们也就是嘴贱一些。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转给顺天府大牢可以,你跟顺天府的蔡府尹说清,关他们两个月,让他们知道厉害,就把他们放了!千万别判杖责、流放什么的。”
李黑九拱手道:“六爷果然是菩萨心肠。”
贺六叹了声:“咱们锦衣卫,整天办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儿,是会伤阴德的。能积三分德,就积三分德吧!”
李黑九又压低声音道:“对了,六爷。您让我派人盯紧高拱,昨夜高拱府上很热闹啊。”
贺六问:“哦?怎么个热闹法?”
李黑九道:“高拱以过寿为名,宴请了两百多名正六品以上官员。这些人,都是他的党羽。”
贺六皱了皱眉头:“扯淡!咱们锦衣卫的备档上写的明明白白,高拱是正德八年冬生人。现在正值盛夏,他过的哪门子寿?无非是找个由头,聚集党羽议事。这件事很重要,你立刻将消息告知冯公公和张阁老。”
贺六隐隐约约感觉到,一场政潮的乌云,正笼罩在京城上空。
第524章 知道了(三更)
清晨,冯保来到司礼监上差。
现在冯保贵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又是先皇钦点的两位辅政之一。他上有李太后的恩宠,下有张居正这位可靠的盟友。再加上他本来就管着东厂,他的义兄贺六又掌了锦衣卫。可以说,厂卫尽在他手,朝廷的权力亦有一半儿在他手。
至于朝廷的另一半儿权力,自然在高拱手中。
如今的冯保,可谓是志得意满!
冯保进了司礼监值房,四位秉笔连忙拱手:“见过冯公公。”
如今,司礼监四秉笔之中,有三个是冯保的人。第四个秉笔,则是“弥勒佛”老黄锦。
冯保连忙朝着黄锦拱手:“黄公公,他们三个朝我行礼,我受得。您朝我行礼,我却受不起!您老二十年前就是咱司礼监的秉笔了!您伺候嘉靖爷的时候,我还撒尿和泥呢!”
黄锦舒展一脸胖肉,微笑道:“谁给谁行礼,看的是官职,不是资历。冯公公现在是掌印,又是辅政。我自然该给你行礼的。”
冯保道:“我听说,黄公公二十年前收了个义子,名叫黄忶的?他现在有秀才功名在身是吧?”
太监收带把的孤儿做干儿子,继承香火,这不是什么稀奇事。
黄锦点点头:“是呢。他不成器,考了两回乡试都没得中举人。眼见三十了,在科场上没有一点建树。”
冯保道:“这样吧,我跟国子监打声招呼,让黄忶进国子监做贡生。三年贡生结业,我再给他安排个官职!黄公公放心,贵公子的前途,全包在我身上了!”
冯保帮黄锦,倒不是虚情假意。他心中对黄锦的确存着九分敬重。实在人有实在人的好。黄锦做了一辈子的弥勒佛,自然行下了不少的善因,现在他老了,是该收获善果了。
黄锦连忙道:“啊呀,我该如何谢冯公公啊!”
冯保连忙道:“您老何必说一个谢字?您伺候了咱大明两位先皇,劳苦功高。只要我冯保在位一天,宫中的大小奴婢们,便要尊着您,敬着您!”
跟黄锦一番客套,冯保坐到了司礼监掌印的位子上。这个位子,他已经盼了整整六年了!自先皇隆庆帝登基,他就日日想着,何时能成为太监堆儿里的头儿,司礼监秉笔?如今新皇登基,他终于得偿所愿。
黄锦将一封奏折递给冯保:“冯公公,这是内阁高首辅一早送到司礼监来的。”
冯保点点头,打开了奏折。
高拱这封奏折的大体意思是:太监只不过是皇上的家奴。洪武爷有遗诏,太监不得干政。可近百年来,无数太监却屡屡窃取大权,干预朝廷政务。我高拱实在看不下去!特向皇上建议,收回司礼监的权力。
冯保懵了,并非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他想不通,高拱为何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对高拱在奏折中所言,冯保早有准备。高拱磨刀霍霍,跟他冯公公动手是迟早的事。可用这种直白的方式直接上奏,还是让冯保大惑不解。
虽说外臣的奏疏在法理上是直接呈送皇帝的,但那已经是洪武爷时候的事情了。自永乐年起,所有外臣的奏折都是先交由司礼监,再由司礼监转呈给皇帝。遇上懒一些的皇帝,如正德帝、嘉靖帝,干脆看也不看奏折,直接转给司礼监掌印披红盖上印玺,事情就算结了。
你高首辅明知道皇上才十岁,不管事。奏折都是我披红盖印,却上这么一道东西。难道你指望我犯失心疯,自己夺自己的权,自己杀自己的脑袋不成?
冯保始终还是嫩。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高拱的意图。
最后,他得出了结论:莫不是高拱老糊涂了?
于是乎,他拿起朱笔,代万历帝在奏折上朱批了三个大字:“知道了!”
“知道了”三个字,恐怕是这世上最无用的废话!说知道了,就等于是不表态。
冯保将这封奏折递给黄锦:“黄老公公,劳烦你派人,将这道奏折转回内阁。”
冯保批的红是“知道了”,他自己却不知道,这三个字,会差点害他掉了脑袋!
折子转回内阁,高拱看到“知道了”三个字的朱批,冷笑一声,低声道:“呵,十岁天子,如何治天下?”
这是一句发牢骚的抱怨话,却被一旁的张居正听在了心里!
张居正心中暗道:高拱,你的死期到了!
第二日,承天殿早朝。
万历帝坐在龙椅上。他的身后,左右各有一道珠帘。左右珠帘后,分别坐着陈太后、李太后。这叫垂帘听政。
万历帝用童稚之音说道:“诸位爱卿,有何事陈奏?”
高拱掏出一份奏折,高声道:“臣有事启奏。”
万历帝点点自己的小脑袋:“哦,高首辅快奏来。”
高拱开始念手中的奏折。这份奏折的内容,跟昨日他给冯保的那道奏折一模一样。
万历帝年仅十岁,奏折冗长的内容,让他昏昏欲睡。他打了个哈欠。珠帘后的李太后连忙提醒他:“皇上,仪态!”
万历帝连忙止住了哈欠。
冯保大惑不解。高拱,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给你朱批“知道了”三个字。这大清早的,你怎么又旧事重提?
武官班中的贺六心中亦是不解:从永乐朝开始,就有文臣主张收夺司礼监的权力。一直闹腾了快两百年,也没见哪位皇帝应允。你高首辅在这儿长篇大论,皇上只需像历代先皇一样下旨,说此事事关重大,需谨慎。你这顿奏折就白念了。
李太后、张居正,跟贺六是一个看法。
高拱终于念完了奏折。
李太后低声对万历帝说:“皇上,你该说,此事干系太大,需谨慎。再议吧。”
万历帝连忙鹦鹉学舌:“高首辅,此事干系太大。需谨慎。再议!”
高拱乐了!冯保,你的死期已到!
高拱对万历帝言道:“启禀皇上,这道奏折,昨日臣已经递给了您!您也已在奏折上朱批!为何皇上今日之言,与昨日的朱批不同?”
万历帝是个十岁的小娃,心直口快:“啊?高首辅昨日就给朕递过这道奏折?朕怎么没见过啊?”
珠帘后的李太后知道有蹊跷,可她还没来得及提醒万历帝慎言,万历帝的话已经说出了口!
高拱连忙跪倒,亮出了刀子。他大呼道:“启禀皇上,臣要参劾司礼监掌印冯保矫诏!皇上并未见到奏折,他竟私自代行朱批!这是不赦的死罪!”
第524章 将耍无赖进行到底(四更)
高拱此言一出,他在朝中的党羽们倾巢而出!
吏部都给事中陆树德高声道:“启禀皇上,高阁老奏折上的朱批,臣已经查验过了!的确是冯保的笔迹!”
吏部都给事中雒遒高声道:“启禀皇上,冯保窃权、矫诏,应交由三法司治罪!”
如今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尽是高拱的党羽把持。冯保要真进了三法司,十死无生!
工部都给事中程文更是把先皇之死都怪罪到了冯保身上:“启禀皇上。冯保当年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掌管敬事房。他深受皇恩,却向先皇进邪燥之药,导致先皇因此而死。如今他又假传圣旨,以实现自己掌权的野心。如此奸恶之徒,罪不可赦!”
冯保哭的心都有了。敬事房?我当年做司礼监秉笔的时候,虽然名义上掌管敬事房。可真正总揽敬事房之权的,却是时任司礼监掌印孟冲!
都察院佥都御史贾膺高声道:‘启禀皇上。冯保身为司礼监掌印,矫诏、假传圣旨。说明他有不臣之心!意图谋反!我大明有制,对于意图谋反之徒,无需经三法司,应即刻绑缚菜市口,示众、凌迟!”
冯保气的真想把高拱的脑袋揪下来:你他娘明知道皇上十岁,不能行御批。都是我代劳。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现在,你倒要用这个公开的秘密整死我?
朝堂之上,一时间人声鼎沸。高拱党羽齐出,历数冯保之罪。大有不杀冯保誓不罢休的架势。
眼见局面不可收拾,李太后当机立断。她竟然违礼,掀开了珠帘,说道:“皇上龙体欠佳,暂且散朝!冯保之事,明日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