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盛道:“我们魏尚勋知府公事繁忙,无暇前来迎接金大人,还请金大人多多海涵。”
金寿生道:“穆同知不必客套。地方官接待部差,向来是平级接待平级。我虽初入官场,却知道这规矩。”
穆盛尴尬的一笑:“其实,金大人虽是部差,却是提了尚方宝剑来的!我听说,如今您已拜在张首辅门下?”
金寿生得意的说道:“蒙首辅抬爱,将我收为学生。我这趟来,定要办好差事,一来是报效朝廷,二来也是报效师恩!”
穆盛连忙给金寿生灌起了迷魂汤:“张首辅乃是帝师。您是张首辅的学生,就等于是当今万岁的同窗!我看您脸上颇有气象,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做六部堂官、入内阁!”
金寿生明知道穆盛再给他戴高帽,他心里还是很受用。他道:“穆同知太抬举寿生了!”
穆盛压低声音道:“其实,我们魏知府本来是想打破规矩,亲自来给您接风的!他对您亦是仰慕已久。可惜,碍于辽王。。。您知道的,辽王对户部派人清丈他名下田亩的事,颇为反感。在藩王属地做官,就像是个小媳妇儿,两头受气。。。”
金寿生道:“穆同知,魏知府的苦衷,我能体谅。您不必多言。我只问您一件事。户部的账册上,记载辽王名下土地,共有五千亩。实际数字,真是如此么?”
穆盛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他连忙道:“哎呀,这个,我也不甚清楚!横竖您是首辅高徒,又是户部的主事,想来一定精通算理。用不了十天半个月,您就能弄清楚辽王名下共有多少土地。”
金寿生冷笑一声:“穆同知在荆州为官八年,对辽王拥有多少土地的事能不清楚?算了算了。您不说,我也不会逼问!明日起,我便开始丈量辽王田亩!”
金寿生跟穆盛吃完了接风宴。穆盛告辞离去。
金寿生回到驿站卧房,年轻气盛的他心忖:哼,一个小小的府同知,也敢跟首辅的门生磨嘴打牙的!我有老师这座大靠山,今后说不准能做湖广的布政使或巡抚!到了那时候,有他穆盛的好看!
说完,志大才疏的金寿生脱衣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驿站的一个老驿兵起床打扫院子。刚进院儿,他就目瞪口呆!
“杀人啦!我的天!杀人啦!”
驿站是二层木楼,金寿生一身鲜血,被绑在二楼的廊柱上!他的身后,写着四个大字“恶官下场”!
老驿兵一喊,驿站的驿丞、住在驿站里的各位公差、官员,全都来到了院子里。
一个胆大的按察司仵作,来到二楼驿站,一探金寿生的鼻息,朝楼下喊道:“这位大人已经死了!”
户部的部差主事被杀,当地官府哪敢怠慢?荆州府报给了湖广按察司,按察司报给了布政司、布政司报给了巡抚、巡抚报给了刑部。
刑部的人,知道金寿生是张首辅的学生。这么大的案子,他们不敢擅自处置,于是乎,刑部右侍郎洪朝选,将案卷交接给了锦衣卫。
贺六拿到案卷,第一反应便是:辽王胆大包天!金寿生丈量田亩会断了他的财路,他便断了金寿生的生路!
转念,贺六又开始发愁。辽王是藩王,地位尊贵。即便查出他是幕后主使,他也能找出一百个替罪羊来!
李太后碍于皇室的脸面,一定会默认是其他人杀了金寿生!
贺六心中颇感惋惜:金寿生才二十一岁啊!纵观大明朝,有几个二十一岁的榜眼?本来他是前途无量的!哪曾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就在此时,张居正来到了北镇抚使值房。
张居正双眼通红,愤怒的说道:“老六!官员们私下里都喊你是贺疯狗!我却觉得你有一颗虎胆!我问你,你敢不敢查办一镇藩王?”
贺六见张居正动了真怒,他心道:看来张居正是为学生金寿生被杀的案子来的。
贺六道:“张先生,金寿生的事儿,您节哀顺变。”
张居正坐到椅子上,不发一言。
良久,张居正才开口:“金寿生被杀,摆明就是辽王做下的好事!辽王早就放出话来,谁去量他的地,他就杀谁!如果朝廷碍于辽王的身份,对他网开一面。说不准,各地藩王会争相效法他!到那时候,还谈什么阻止土地兼并,谈什么新政?”
贺六问道:“那张先生您的意思是?”
张居正道:“查办辽王,三法司没人有这样的胆量!普天之下,只有你贺六有这样的胆量!我会代皇上拟旨,命你南下荆州,查办金寿生被杀案!你要顺藤摸瓜。将辽王绳之于法!”
贺六皱了皱眉头:“绳之于法?张先生最好能给我一个底线。”
张居正道:“辽王始终是朱明血脉,杀不得。最好,能定他一个罪名,革除他的王爵!”
贺六叹了口气:“唉,敢问张先生,李太后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张居正情急之下,竟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李太后始终是个妇人!成大事者,需用雷霆手段!无须在乎一个妇人怎么看!”
贺六一愣:张居正说话的口气。。。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先皇隆庆帝呢!
第544章 下马威(四更)
金寿生案发,朝野震动!
六品主事虽小,却是朝廷命官!更何况,金寿生身份特殊,乃首辅的学生。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金寿生的死,是皇亲勋贵与朝中革新派的斗争所致!
有些庸官、贪官,被张居正的考成法折磨的焦头烂额。如今张居正的学生被杀,他们个个存了个看热闹的心。这叫坐山观虎斗!
万历帝下旨,命北镇抚使贺六为钦差,前去荆州,彻查金寿生被杀案。
说是万历帝下旨,其实,如今万历帝的每一道旨意,都是张居正这个帝师代拟。
张居正清楚,普天之下,或许只有贺六这只老疯狗,压得住辽王这条地头蛇。
贺六回了家,将去荆州的事告诉了白笑嫣。
白笑嫣道:“照你所说,辽王既然敢杀金寿生,会不会亦敢对你下手?”
贺六摇摇头:“杀我?恐怕他还没那个胆量。再说,有备无患。我又不是孤身一人前往荆州,为防意外,我让老十一李子翩,带三百力士,与我一同前去!”
白笑嫣道:“香香二月间刚跟咱女婿去了山西黄花岭。忠儿又日日在永寿宫陪皇上读书。你这一走,咱们家里就只剩下我跟小汉骄相依为命了!”
贺六道:“你照顾好你自己。”
白笑嫣叹了声:“唉,自从嫁给你,我就天天担惊受怕。辽王世代就藩荆州,在当地的势力盘根错节。你一定要小心。”
贺六搂住了白笑嫣:“我这人,四十四岁前所做的一切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查出鬼宅阴兵案的真相。四十四岁后,所做的一切亦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让大明的穷苦百姓能过上好日子!新政刚刚推行,便出了这么大的事。若我办不了辽王,其他藩王纷纷效法他对抗新政,那张居正苦心积虑谋划、耗尽心血谋划的新政,可能会胎死腹中!跟张居正作对,就是跟普天下的穷苦百姓作对。。。”
白笑嫣打断了贺六的话:“六哥,你已经五十多了,能不能别光替别人着想。你总要替自己想想吧。你这趟去荆州,先别说能不能斗得过辽王。即便你斗的过他又能怎样?查办了一个藩王,大明还有二十多个藩王!你会成为天下藩王的公敌!他们姓朱的始终是一家!到时候,他们寻机给你丢一双小鞋,你是穿还是不穿?”
贺六摇头:“你的意思,是让我给自己留后路?忠直公杨炼当初给自己留后路了么?襄懋公胡宗宪当初给自己留后路了么?要为老百姓做事,就不能总想着后路不后路的。瞻前顾后、摇摆不定,倒头来,只能是一事无成!”
第二天,贺六带着李子翩、三百锦衣卫力士,浩浩荡荡,一路南下。
万历元年初夏,贺六终于到了荆州。
荆州知府魏尚勋,率全府官员,在城门前迎接锦衣卫六爷。
“臣,荆州知府魏尚勋,率荆州文武官员,恭请圣安!”
贺六朗声道:“圣恭安!魏知府请起吧!”
魏尚勋道:“上差,我们荆州的官员们,在城中鼎脆楼给您摆了一桌接风宴。”
贺六冷笑一声:“我怎么听说,金寿生就是在驿站吃完了你们荆州府的接风宴后被杀的?荆州的接风宴,如今倒成了掉脑袋的鸿门宴!我不去触这个霉头!”
魏尚勋一脸尴尬的看着贺六,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贺六道:“得了!都说到一地,要先拜一地的神!走吧,领我去辽王府。我这个家奴,先拜见拜见主子爷!”
锦衣卫是皇上的家奴,当然也算朱明皇族的家奴。故而贺六口称辽王为“主子爷”。
魏尚勋心忖:贺六爷真是来者不善啊!他说是去拜见辽王,恐怕是给辽王一个下马威吧?
贺六进得辽王府,辽王府中,正在大摆宴席呢!
都说辽王府修的金碧辉煌,耳闻不如一见,这辽王府共有房舍九百九十九间,雕梁画栋、气派非凡。
进得王府大厅,大厅的正座上,端坐着一个身穿藩王杏黄袍服的大胖子。这人正是恶名满天下的辽王!
辽王身前及他的客人们身前,全都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各自躺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女人白花花的身子上,摆满了各色佳肴。
贺六心中骂道:都说辽王骄奢淫逸,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贺六叩首:“臣,锦衣卫北镇抚使贺六,拜见主子爷!”
辽王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免礼吧!你就是名冠京华的锦衣卫贺疯狗?”
贺六起身,不甘示弱:“皇上称为我爱卿,王爷称我为疯狗。不知道是皇上错了,还是王爷错了?”
辽王冷笑一声,挺了挺自己的大肚子:“贺六,没想到你这条疯狗,还长了一张伶牙利嘴呢!”
王府宾客们闻言,哄堂大笑。
贺六笑道:“呵,伶牙利嘴是假,钢牙铁嘴是真。自嘉靖年起,臣屡办大案。还没有臣啃不动的铁核桃!”
辽王怒道:“贺六,本王知道你这趟来,是专程来寻本王的不是!告诉你!本王是朱氏血脉,别说金寿生不是我杀的,就算是我杀的,你又能奈我何?别忘了,你吃的是朱家的饭!穿的是朱家的衣!”
贺六今天来,似乎是诚心来扫辽王的酒兴的。他道:“是啊!臣的确吃的是朱氏皇族的饭,穿的是朱氏皇族的衣。可假如有人谋害朝廷命官,意图谋反,那他就不配做朱氏皇族的子孙!对于这样的人,我这个锦衣卫北镇抚使绝不会饶他!”
这时候,一个贼眉鼠眼的宾客起身,打起了圆场:“哎呀。贺大人,你这又是何必呢?满嘴的火药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打仗的呢!坐下来喝杯酒不好么?”
这贼眉鼠眼的宾客,名叫黄世杰。乃是辽王幕下的幕僚。他一肚子坏水,荆州的老百姓,给他起了个“黄坏水”的雅号。
黄坏水这些年,没少帮着辽王干欺压百姓、奸男霸女的腌臜事儿。
第545章 玩死了张居正的爷爷?(五更)
贺六拱手道:“既然已经见过了主子爷,那臣就先告退了!”
说完,不等辽王发话,贺六直接转身离去。
辽王“啪嚓”将酒盅摔在地上:“你们都看见了么?一个家奴,这些年受了点恩赏,竟把自己当成主子爷了!他不过是本王的皇叔、皇兄、皇侄豢养的一条狗罢了!”
黄坏水连忙道:“王爷,我看贺六这厮,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辽王冷笑一声:“一个奴才,还想整治自己的主子不成?本王还是那个话!别说金寿生不是我杀的。就算是我杀的又能如何?这回不管是哪路好汉下的手,本王都要谢他们!今后,户部要是再敢派人来荆州地面,翻本王的老底,本王定让他们跟金寿生同样的下场!”
黄坏水道:“王爷不可冲动啊!京城里的许驸马前些日子来信。说如今朝廷之中,张居正大权独揽!贺六和冯保,一个锦衣卫头子,一个东厂头子,都是张居正的左膀右臂。咱们对待贺六,还是要谨慎小心!”
辽王道:“大权独揽?我呸!不就是宫里某些人不守妇道,跟张居正那厮勾搭成奸么?惹火了老子,老子学成祖爷,起兵来他个奉天靖难!”
辽王此言一出,满堂宾客,无一人敢言!
什么叫奉天靖难?说白了,就是谋反!
辽王自知失言。他道:“罢了罢了。不说这事了。来来来,接着喝酒。”
贺六的钦差行辕,设在荆州知府衙门之内。
行辕大厅,贺六跟副手李子翩商议:“这趟咱们来,有两件差事。明面上的差事,自然是彻查金寿生被杀一案。暗中的差事,则是完成金寿生未完成的事:清丈辽王名下田亩。我是钦差正使,明面上的差事,我去办。你呢,暗地里去查清,辽王到底兼并了百姓多少的田土。”
李子翩道:“六哥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辽王府,书房。
黄坏水边帮辽王打着扇,边道:“王爷,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贺六此来,除了查案,一定还会查您手中有多少地。我已经跟荆州府的六十多个士绅富户说好了。先把咱手里那几万亩地,转到他们的名下。等到贺六一走,他们再将土地转回来。”
一个美貌侍女,给辽王喂了一颗葡萄。辽王一口吞下,道:“成,这事儿你看着办。哼,张居正是个什么东西?当初他爷爷,被本王三两下就玩死了!现在他小人得志,竟然派人找起本王的麻烦来了。”
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是一个落地秀才。张居正的祖父张镇,则是辽王府的护卫。
张居正在荆州,自小就是家喻户晓的神童。什么八岁通读四书五经,十二岁诗文书画冠绝荆襄之地。他神童的名声,在荆州城被传的神乎其神。
辽王跟张居正差不多同龄。他还是世子的时候,他的母亲就整天在他耳边念叨张居正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动不动就说:你看人家张居正如何如何,你又如何如何。
辽王这人,自小就妒忌心机重,且生性残暴。终于,他熬死了自己的父亲,承袭了王爵。
做了王爷后,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报复张居正这个别人家的孩子。
他将张居正的祖父张镇,叫进了王府。不得不说,辽王很会玩,三两下就把张镇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给玩死了。
那时候,张居正不过是个举人。堂堂藩王杀了他的祖父,他一个举人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