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帝惊诧道:“奉先殿?跪了一天两夜?母后为何要去那儿?”
冯保敷衍道:“奴婢不知。不过奴婢猜想,大概是太后心里有拿不准的事儿,想让列祖列宗给她一些提示吧。”
万历帝道:“哦,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冯保走后,万历帝问张鲸:“张鲸,母后派冯保来给我送《霍光传》是什么意思?”
宫中太监,大部分斗大的字儿不识一箩筐。选入司礼监中的太监则不同。能够进司礼监的,大部分都是通晓文墨的,张鲸就是其中之一。
张鲸没有答话,只是屏退了左右伺候的宫女太监。又让人关严了殿门。而后他换了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压低声音道:“皇上,大事不好了!李太后这是想废了您的帝位啊!霍光生平,干的最大的一件事,不就是废除刘贺的帝位么?”
万历帝有些不以为然:“废帝?不能吧?其一,朕是以太子的身份即位的。不是她这个太后想废就废的!其二,我想母后也不会这么不顾忌母子之情。”
张鲸连忙道:“我的皇上啊!如今的朝局,掌握在张居正、冯保这两位辅政大臣手中。朝中百官,全部听命于张居正、冯保。再加上一个暗中掌控锦衣卫的贺六。这三人,全都为李太后马首是瞻!李太后真想废掉您,如探囊取物般容易!至于母子之情?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父子、兄弟尚能相残。何况母子?”
万历帝懵了!彻底懵了!他目光呆滞的看着《霍光传》的封皮。
第655章 冯保与张居正的交锋
年轻人,总是怀着无尽的理想,对未来有着无尽的期望。
十七岁的万历帝,其实骨子里是个有抱负的年轻人。他一直想做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他坚信自己有一天一定能够超越唐宗宋祖,超越秦皇汉武。
可现在,一切的期望,一切的理想,都将戛然而止。因为他的龙椅,即将不保!
万历帝并不愚蠢,甚至有着超乎同龄人的聪慧。
他略一思索,就发觉张鲸说的对。李太后绝对有能力废掉他的皇位。
宫权掌握在李太后本人手里。相权掌握在张居正手里。内相权掌握在冯保手里。卫权掌握在贺六手里。
而张居正、冯保、贺六,又都是李太后的人!
到时候,李太后提出废帝,无论是朝廷中的文武大臣,还是司礼监的内官们,甚至是锦衣卫的家奴们,都会双手赞成!
万历帝在心中哀嚎:朝廷文武官员多如牛毛,却没一个,是朕自己的人!母后,难道你真的不顾及母子亲情了么?
万历帝悲愤之下,拿起那本《霍光传》,想要撕个粉碎。
张鲸却违礼,站起身,伸手抓住了万历帝的手!
张鲸凝视着万历帝,一字一顿的说道:“皇上,撕不得!”
万历帝愣住了。张鲸自从做了永寿宫管事牌子,一向对他俯首帖耳,还从未像此刻这般过。
万历帝松开手,《霍光传》又落到了地上。
张鲸对万历帝道:“皇上,恕奴婢直言。你现在该做的,是示弱。”
万历帝怒道:“示弱?凭什么?朕是一国之君。别说大明朝,纵观汉唐宋元,朕也没听说过哪个一国之君,对一个女人示弱!”
张鲸镇静的回答道:“皇上没听说过,不等于没有。”
万历帝愕然。
张鲸又道:“皇上可听说过嘉靖朝的一件往事?当初夏严党争。夏言几乎已将严嵩置于死地。严嵩跑到夏言府上,跪倒在地,痛哭流涕,请求夏言放过自己。直哭得嗓子呕出了血。夏言心软,放过了严嵩。三年之后,严嵩将夏言置于死地!”
万历帝道:“你的意思是,让朕做严嵩那样的奸佞之徒?”
张鲸摇头:“严嵩是奸是忠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行事的手段!示弱,即为忍辱负重。忍常人之所不能忍,方能成大事。皇上自九岁起,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听史官讲史。难道忘了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典故?为了复国,他甚至亲自为吴王夫差尝粪!”
万历帝似乎被张鲸说动了。他问:“你说,朕现在该怎么办?”
张鲸道:“皇上,有件事,从刚出生的孩童,到八十岁的老翁都会做。那就是哭。”
万历帝思忖片刻:“朕明白了,走,去慈宁宫。”
张鲸却道:“不,皇上。现在李太后正在气头上。你现在到慈宁宫去哭,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说完,张鲸将《霍光传》从地上捡起,双手捧给万历帝:“请皇上先背熟《霍光传》!”
内阁值房。
冯保兴冲冲的找到了张居正。
张居正问:“又出什么事了?”
冯保道:“太后已经从奉先殿,返回了慈宁宫。她让我给皇上送了一本书。”
张居正抬头看了一眼冯保:“哦?什么书?”
冯保低声道:“《霍光传》。”
张居正傻眼了!此时,张四维、王国光等内阁阁员分赴各部公干,值房之中,只有张居正跟冯保两人。
张居正脱口而出:“难道李太后要学霍光,废帝?”
冯保点了点头。
张居正“噌”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走,去慈宁宫,与我一起跪谏太后,不要轻言废立!”
冯保拉住了张居正的袍袖:“张先生,你急什么!这么大的事,咱们该坐下来从长计议才对!”
张居正皱了皱眉头:“从长计议?李太后要废了皇上,冯公公你好像一点都不急啊。难道说,你赞成李太后的做法?”
冯保道:“皇上现在,处处与张先生拗着来。且还秽乱宫廷。一国之君如此荒唐,难道不该被废么?”
张居正倒吸一口凉气:“冯保!你别忘了,你是皇上的大伴儿!皇上还是裕王世子的时候,你就一直陪在他身边!难道你对他,就没有一丝的君臣之情?”
冯保微笑着说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与天下苍生的福祉相比,与江山社稷的稳固相比,君臣之情实在轻于鸿毛!”
张居正瞪着冯保:“是么?这是你真实的想法?”
冯保倒是毫不避讳的答道:“不,这只我随口编出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哄三岁小孩的。”
张居正冷笑一声:“你对我倒是坦诚。那你说说,你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冯保道:“我不是你张居正!你在意的是百姓,我在意的是手中的权力!皇上被废后,太后会让潞王即位。潞王年仅九岁。到时候,主少国疑。你我这两个辅政大臣,可以再掌十年权柄!”
张居正叹了口气:“能说出这句话,你冯保其罪当死。”
冯保道:“其罪当死?我就是因为不想死,才会劝你张先生,支持李太后废掉皇上!你不想想,如今皇上已与你在朝堂上撕破了脸皮!你五十四岁。他十七岁。总有一天,你会垂垂老矣。而他,将春秋鼎盛。到时候,他亲了政,你还活得了么?我身为你的盟友,恐怕亦要跟着你获罪!我做了十多年内相,养尊处优。受不了流放之苦。挨不了庭杖的疼痛。更害怕刀斧手砍在我脖子上的刀锋!”
张居正坐到冯保对面。半嘲不讽的说道:“照你的意思,我是一定会失势、获罪的喽?”
冯保道:“你别以为皇上现在还拿你当什么老师!我太了解皇上了!他现在,视你为最大的敌人!”
张居正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历朝历代的每一个读书人,都知道这句话。如果为了自己的权势,就去学霍光,轻言废立。那我寒窗十年读的书,就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冯保喝了口茶:“即便不为了自己的权势,为了天下苍生,你也该支持李太后废掉皇上!有张居正,则有新政。无张居正,则无新政!你要是失势了,你耗尽一生心血,推行的万历新政怎么办?老百姓刚过了几年好日子,便又要像嘉靖朝那样,家家干净了!”
张居正沉默不言。他知道,冯保说的是实在话。新政让天下皇族、士族的利益受损。却让百姓、朝廷受益。一旦他张居正失势了,天下的皇族、士族立马会像疯狗一样反扑,将新政撕个粉碎!
第656章 猜个正反
张居正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一头是新政,一头是自己的学生,当今的皇上。他该如何取舍?
张居正曾不止一次的对自己说:你这一生,只做好两件事,便可死而无憾。一是在两京一十三省推行新政;二是教出一个圣明的君主!
张居正不明白,万历帝年幼的时候,是多么的聪明,多么的通情理?为什么,到了十七岁,一切都变了呢?
张居正不会算命。他当然不会知道,后世有两个词儿。一个叫“中二病”,一个叫“青春叛逆期”。
冯保在一旁,继续苦劝张居正:“张先生,我跟你,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一句话,跟我一起支持李太后,废掉皇上!这叫各取所需。我通过废帝,保住手中的权柄。你通过废帝,保住你的新政!这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儿!”
利诱之后,紧接着便是威逼。
冯保又道:“还有,张先生不要忘了。你之所以能够独揽朝廷大权,大刀阔斧的推行新政,是因为有李太后的支持!说白了,你的相权,是李太后给的!废立皇帝,那是多大的事?在此等大事上,你跟她唱反调,你就会成为她的敌人!权力无根则不稳。你手中权力的根,在慈宁宫,不在永寿宫!”
张居正摆摆手:“冯保,你不要说了。我想静一静。”
冯保起身:“利害得失,我已经跟你言明了!望你三思而后行。”
张居正的脑子很乱。他想找个人商议下此事。却突然发现,自己现在无比的孤独!
自从做了首辅,以前的那些至交、知己,便都成了自己的下属。自己摆着内阁首辅的谱儿,已经渐渐和他们都疏远了。
老师徐阶倒是健在。可他远在松江。想要跟他商议,便只能书信往来。这种事儿,怎么能写在书信上呢?
张居正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贺六。
贺六虽为皇帝的家奴。可他与张居正,却是挚友相知!这些年,贺六帮张居正推行新政,亦是鞠躬尽瘁。
张居正起身,对内阁值房外伺候的一个禁军百户说道:“准备一顶轿子,我要去北镇抚司。”
锦衣卫北镇抚司档房。
贺六正在跟王八下双陆棋。谁输了,谁往脸上贴一张白纸条。
二人脸上,现在各有五六张白纸条。
王八轻笑道:“我说六哥,到午时,咱们谁脸上的白纸条多,谁便要顶着这一脸白纸条,在北镇抚司内走整整一圈!现在你脸上有六张,我脸上有五张。我再赢上两局,你就要在北镇抚司里转着圈丢人了!”
贺六凝视着棋盘,一脸轻松的说道:“我一个皇上的家奴,还怕丢什么人么?倒是你,堂堂的国丈爷,要是在北镇抚司里转着丢一圈人。呵,恐怕皇家的颜面不保!”
王八不耐烦的说道:“六哥,你这一步,想了有一柱香了!兵贵神速啊!快走快走!”
贺六道:“急什么?下棋跟做事一样。得步步稳当!走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万劫不复!”
这时候,忽然有人推开了档房的门。张居正满面愁容的走了进来。
贺六、王八二人,连忙将满脸白纸条扯下来。
张居正苦笑一声:“老六,国丈爷,你们好闲在啊。”
贺六问:“张先生亲来我们锦衣卫档房,不知有何事?”
张居正没有答话,只是朝着王八拱了拱手:“国丈爷恕罪。有几句话,我想单独对老六说。”
王八识趣的点点头,走出了档房。
张居正将房门关严。他对贺六说道:“老六,我遇见了一件难事,无法决断。”
贺六有些惊讶:“张先生你是个有主意的人。什么事能让你这样的人杰都无法决断?”
张居正压低声音道:“李太后要废掉皇上,另立新君!”
贺六傻眼了。他先是一阵沉默。而后,他狡黠的一笑:“此等大事,张先生似乎不该跟我这个身份卑微的家奴说。”
张居正瞪了贺六一眼:“别跟我打官腔,也别跟我装糊涂卖傻!要论打官腔、装糊涂卖傻,我是你的祖师爷!”
贺六收敛笑容,正色道:“好吧张先生。你且说说,你现在为难在何处?”
张居正道:“为难的地方多了。说白了,就是个取舍的问题。我是要保新政,还是要保自己的学生?我现在跟皇上的关系你也清楚。爱屋及乌,恨屋亦及乌。他恨我,自然也要恨新政。等我老了,他亲了政,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朝我和新政下刀子。”
贺六道:“那张先生就支持李太后,废掉皇上。皇上被废,你和你的新政,不就无虞了么?”
张居正道:“可皇上是我从小教大的!就连他生平写的第一个字,都是我教的!我将毕生的心血都倾注在了他的身上。我想为咱这大明朝教出一个圣明的君主!如果他被废,我不甘心!”
贺六叹了口气:“张先生,人啊,最难的就是取舍。我想起一个人,老胡,您还记得吧?嘉靖年间,这老东西跟我在南京城附近打猎。我们迷了路,遇到了一个路口。路口有两条路,我们不知道哪条路才是通往南京城的。我正纠结之时,老胡掏出了一样东西。”
张居正问:“什么东西?”
贺六道:“一个铜钱!他对我说,这人啊,遇到艰难取舍之时,苦思冥想三天三夜,不如扔个铜钱,猜个正反做决断。因为,苦思冥想三天三夜做出的决断,不一定正确。扔铜钱猜正反做出的决断,也不一定就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