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倭女馆中已经是灯火通明。六部的小官儿们照旧在此地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范升出得密室,来到倭女馆中,八面玲珑的应酬着各方来客。
忽然,范升发现了一件事:兵部的高唐、杨华升、鲁昭这三个人今晚怎么没来?
就在此时,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壮汉子,来到范升面前:“范老板,兵部的高主事请你出去一趟。他想介绍你认识一个人。这里人多眼杂的,不方便。”
范升释然。前些日子,他曾对高唐说过,有机会,介绍个把缺银子的五军都督府带兵将领让他认识认识。
范升心想:我说这三个酒虫今天没来呢。原来是找到我需要的人了,不方便在这儿见面。
想及此,范升跟着青壮汉子,出得倭女馆。
在倭女馆门口,范升问青壮汉子:“高主事呢?”
青壮汉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随我来。”
青壮汉子将范升领到了一个昏暗无光的黑胡同里。
“啪”,一根木棍敲到了范升后脑上。范升当即晕死过去。
锦衣卫的人擅长“打闷棍”。要说这打闷棍,可是个手艺活儿。下手重了,会把人打死。下手轻了,人又不会晕过去。分寸极难拿捏。
杨万将手里的木棍扔到地上,吩咐两名力士:“把这货抬回诏狱。六爷正在诏狱里,正等着这条大鱼呢!”
范升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觉得一盆凉水浇到了他的脑袋上。
他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六十多岁,穿着飞鱼服的老头。
老头不是旁人,正是贺六。
贺六朝他拱了拱手:“倭女馆的范老板?久仰久仰。”
范升揉了揉自己的脑袋,问:“你是什么人?”
贺六笑道:“身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你说我是什么人?”
范升惊道:“你是锦衣卫?!”
说完,范升“噌”一下起身,撒腿就要跑。
“仓啷啷”,四把腰刀横在了范升的脖子上。
贺六端起茶盅,喝了口茶道:“范老板,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请坐吧。”
第743章 世间有两种东西不能卖
刀架在脖子上,范升只得老老实实的坐到贺六对面。
贺六开门见山的问:“你在东瀛太政院忍者当中,当得什么职位?”
范升装起了糊涂:“什么仁者、恶者的。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贺六笑道:“那我提醒提醒你?杨万,把东西呈上来,给范老板过过目。”
杨万领命而去。不多时,他捧着一个木盒来到范升面前。
杨万打开木盒,木盒当中,赫然是兵部车驾司主事高唐的人头!
范升见到这颗血淋林的人头,吓得呆若木鸡。
贺六边喝茶,边说道:“大明律,通敌叛国者,凌迟处死。凌迟是用鱼鳞刀从脚底板下刀,总共要割上一千刀。我们锦衣卫掌刑千户所的操刀力士,是玩鱼鳞刀的行家。可惜,这高唐上了年纪,没挨两刀就连惊带吓,血气上涌,猝然而死了。不然,我真想让他好好尝尝挨千刀的滋味。”
范升闭着自己的眼睛,沉默不言。
贺六又道:“哦,对了。我还绞死了杨华升、鲁昭二人。你要不要再看看他们二人的尸首?”
范升依旧缄口不言。
贺六道:“范升。你为东瀛人做事,一定听说过锦衣卫贺屠夫的恶名吧?我贺屠夫这辈子,杀的人太多了。我现在老了,早就数不清自己到底杀过多少人。八百?还是一千?呵,横竖不多你这一个。你要咬紧牙关,我也懒得用大刑撬开你的嘴。罢了,杨万,掌刑千户所的操刀力士,还没用烧酒洗鱼鳞刀吧?把他拖到那儿去,替高主事接着受千刀凌迟吧。”
范升骨子里是个为了利益可以出卖一切的小人。他才不是什么硬骨头。他终于开口:“贺大人,要问什么,你尽管开口问吧。”
贺六冷冷的说道:“我刚才已经提问了。不想再问第二遍。你要答就答,不想答,我也懒得给你用刑。”
范升连忙答道:“禀贺大人,小人在东瀛太政院中,并无任何职位。小人只是在跟太政院忍者做买卖。”
贺六冷哼一声:“做买卖?世间的一切,有买就有卖,这本无可厚非。可唯有两样东西不能卖。一是卖良心,二是卖国。呵,你做的买卖天理不容啊。”
范升诡辩道:“即便我不卖,总有人会去卖的。做生意的人啊,有五成的利就会甘冒折本的风险;有十成的利,就会不顾《大明律》;有双倍的利,就会不怕绞首的危险。”
贺六笑道:“是啊,卖国是一桩一本万利的买卖。石敬瑭、秦桧、贾似道、张邦昌,这些卖国贼当初的想法,跟范老板你是相同的。可惜,卖国的人,即便一时能够获利,之后也绝对不会有好下场。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国贼。该受万事唾骂的,永远会受万世唾骂。”
杨万提醒贺六:“六爷,您老跟这等无耻小人说什么民族大义,就等于是对牛,不,对狗弹琴!”
贺六尴尬的一笑:“你说的对。人上了年纪就爱絮叨。范升,我问你,你将兵部那三个叛逆的东西拿到手,会通过什么方式将其传递到东瀛人那里去?”
范升倒是供认不讳:“每月初五,一个太政院忍者,会扮成酒铺伙计,以送酒的名义,来倭女馆交接情报,哦,不对,是买。买我拿到手的情报。”
贺六又问:“让倭女们装聋作哑,探听酒桌上有用的情报,是你想出来的法子,还是太政院忍者头子渡边骏想出的法子?”
范升道:“是我想出来的法子。贺大人,你竟然知道渡边骏?”
贺六喝了口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总不能连自己的对手是谁都不清楚吧?如果是那样,我这四十多年锦衣卫岂不是白当了?我想,渡边骏应该也知道,大明的京城之中,有一个贺屠夫。”
范升道:“贺大人高见。你的详况,早已经被我整理成文,传递到了东瀛去。”
贺六问:“哦?我的详况,你卖了多少两银子?”
范升答道:“一万两。”
贺六大笑:“呵,堂堂锦衣卫指挥左同知,就值一万两银子么?”
范升摇头:“不。你的详况值一万两银子。你的项上人头,值二十万两白银!”
杨万在一旁跟贺六开起了玩笑:“我的六爷。您老这辈子抄过的家,找出的脏银没有三千万两,也有两千万两了吧?我觉得,二十万两的银子,还是太少了!”
贺六道:“我已经是垂垂老矣了。买一个老朽的人头,二十万两已然不少。渡边骏还真下血本。”
范升答道:“渡边骏还开出了一颗人头的价码。那颗人头,值百万两白银!”
杨万咋舌:“谁的人头这么值钱?”
范升道:“戚继光!别看他告老还了乡,没了兵权。渡边骏认为,只要戚虎还活在世间,就是对东瀛最大的威胁!”
贺六脱口而出:“不好!杨万,你立马去调集一百力士,让他们到登州,保护戚将军的安全!”
范升道:“贺大人不必如此心急。渡边骏早就派人去过登州了。戚继光住在登州卫的军营里,登州卫指挥使又是他的儿子戚安国。太政院忍者,一直无从下手。”
贺六道:“小心为上嘛。杨万,你现在就去调集力士,让他们连夜出发去登州。”
范升是个聪明人,他主动说道:“贺大人是不是还想知道,像倭女馆这样,潜伏在大明境内,为东瀛人搜寻情报的据点还有多少?”
贺六点点头:“嗯,你已经替我提出了问题。你就自问自答吧。”
范升道:“辽东三个;浙江三个;福建两个;北京一个,南直隶一个;山东一个。”
贺六闻言愕然!他没有想到,倭奴竟然已经在大明沿海各地,编织了一张硕大的情报网!
贺六问:“你知道这些据点的具体地点,以何为掩护么?”
范升摇头:“我只是在跟太政院忍者做买卖。这等事,他们怎么会告诉我?贺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其实,咱俩也算是在做生意。我用我知道的所有秘密,换自己的一条命。”
贺六道:“嗯。这笔买卖成交了。我不会杀你。”
范升连忙拱手:“那就谢过贺大人的不杀之恩了。”
贺六喝了口茶,心中暗道:我留着你,是因为需要利用你,去捣毁倭奴在大明的整张情报网!等你没了利用价值的时候,我又岂能留一个卖国贼在人间?
第744章 蕞尔小国,不足为虑?
离范升跟太政院忍者交易情报的日子还有整整半个月。贺六一方面将范升关押进了诏狱之中,严加看管。另一方面,他紧急写好了一份奏折。将倭奴在大明各地编织情报网的事,上奏给了朝廷。
奏折递到了永寿宫的龙案前。万历帝却完全没把它当回事。相比于远在千里之外的倭奴,他眼下更关心本旬六部及各省的钱粮账目结算;黄河沿岸今秋的水情;九镇边军的裁兵进展等等大事。
万历帝顺手把贺六的折子,交给了内阁首辅申时行。
申时行亦没把这份折子当回事儿。直接压在了内阁留中不发的折子堆里。
贺六在锦衣卫一连等了四天,也没见皇上或内阁将折子批下来。他着了急,径直入宫,去了西苑内阁值房。
贺六朝着申时行拱了拱手:“申首辅,我四天前递到永寿宫的折子,皇上批了没有?”
申时行道:“六爷来了。你稍安勿躁。先喝杯茶。山东跟云贵本旬的钱粮数目,我要赶紧核对完,再让王公公呈到永寿宫去供皇上御览。等我办完此事,再谈你的事。”
申时行花了整整半个时辰的功夫,终于核对完了山东、云贵的钱粮。他将一枚西洋老花镜片儿放到桌上。
转头,他半开玩笑的对贺六说道:“六爷,我今年五十。你比我整整年长十几岁。可你的眼神依旧很好。我却是老眼昏花了。离了这西洋老花镜片儿啊,看折子还真有些费力。”
贺六急了:“我的首辅大人啊,倭奴都把探子派到咱们大明的腹地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皇上到底看没看我的那份奏折?”
申时行道:“看是看了。不过皇上没当回事儿。我跟皇上的心思是一样的。东瀛不过是蕞尔小国,不足为虑。你们锦衣卫的倭情百户所,前一阵不是给兵部上了个条陈么。兵部尚书王一鄂把条陈转给了内阁。你稍等,我找找啊。”
申时行在一堆条陈里,翻出了那份《东瀛国军情、民情详况》。
申时行打开条陈,念道:“老六,你们的倭情百户所在条陈上是这样说的:东瀛全国之兵,共有十万。其中四万,属倭酋丰臣秀吉统辖。其余六万,分属二十几个小藩;东瀛经历了几十年的战乱,民不聊生,太正院银库存银寥寥无几;丰臣秀吉虽在名义上统一了东瀛,然而各藩之间,离心离德。。。最后的结论是,东瀛二十年内无力入侵大明。”
申时行将条陈放在一边,又道:“六爷,我知道,你是怕嘉靖年间的东南倭乱重现于世。不可能的,此时的大明,不是彼时的大明。如今国库充裕,兵精粮足!现在明军员额是百万之众。若遇战事,朝廷随时可以拿出钱来,在半年之内再扩充百万精兵!东瀛屁大点的国,可用之兵不过区区十万而已。他们若要挑战我天朝兵威,等于是蚍蜉撼树!”
贺六摇头:“申首辅,其一,东瀛人不会直接入寇大明!他们一定会先侵占朝鲜,以朝鲜为跳板,入寇大明;其二,东瀛可用之兵虽只有区区十万。然而这十万人,都是经过各藩混战的百战精兵,我们不可轻视;其三,当年作乱东南的倭奴,只是东瀛的海盗罢了,根本不是东瀛官军。其四,你们文官们不是常说么?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的确,倭奴即便入寇,也是十年甚至二十年以后的事。可打仗不是请客吃饭,一定要早做准备。”
申时行笑道:“六爷,那你希望朝廷怎么办?先下手为强,劳师远征,跨海征服东瀛人么?”
贺六解释:“我倒不是那个意思。我给皇上递这道折子,是希望他看清倭奴的野心。若倭奴对我大明无觊觎之心,为何要费尽心机派探子潜入京城及沿海的几个地方?为何要诱使兵部的三名官员叛国?”
申时行道:“六爷,咱们大明幅员几万里。事情太多了。皇上是勤政之君,九州万方的重担,都挑在他肩上。他应付眼皮子底下的急事还应付不过来呢。十年后的事嘛。。。呵,横竖你六爷还是锦衣卫的指挥左同知。我这个内阁首辅做个主,今后对付倭奴探子的事儿,就全交给六爷你了。”
贺六尴尬的一笑:“罢了。那这事儿就这么着吧。我想想办法,先把倭奴在大明布下的情报网连根拔起再说。我本来还打算跟利玛窦出京,做个游山玩水的闲云野鹤呢。唉,看来我这辈子是没这福分了。”
申时行笑道:“我跟六爷一样,都是劳碌命。人之命,天注定啊。咱们得认命。”
贺六悻悻离去。他知道,申时行说的是实话。皇上的事情太多。倭奴的事,跟这个庞大帝国的诸多大事相比,始终是无足轻重的。
其实,贺六对倭奴之患如此上心,除了七分公心,还有三份私心。
数年前,太政院忍者废了贺世忠的一条手臂,让贺世忠成了残疾。贺六这个当爹的,当然想要报仇!
他回到锦衣卫,杨万迎了上来:“六爷,翰林院的西洋修撰利玛窦,正在我的值房等您呢。”
贺六苦笑一声:“呵,看来他是等急了。走,我去见见他。”
进得南镇抚使值房,利玛窦拱手道:“贺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贺六抱歉的说道:“利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我在京城有事,脱不开身。随行护卫你的事,我会交给手下的弟兄负责。”
利玛窦耸了耸肩膀:“哦,那太遗憾了。”
贺六道:“为大明绘制一张精确的堪舆图,这是能惠及大明子孙后代的事。利大人还请多费心。”
利玛窦笑着回答:“我现在是大明皇帝陛下任命的官员。这是我的本分。”
此后二十年,利玛窦一直常住大明境内。他跟名臣徐光启合作,翻译了《几何原本》、《测量法义》、《泰西水法》等等西方科学著作。
万历三十八年,利玛窦病逝,葬于大明京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