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笑道:“老十一,人世间的事,就是这么机缘巧合。那天你要是没骗刘大麻子,咱们就不会去倭女馆喝酒。不去倭女馆喝酒,就发现不了那儿的猫腻。更不会将倭奴的情报网连根拔起。”
李子翩点点头:“是啊六哥。我上了年纪,越来越信命。这一切或许都是老天的安排。”
万历十二年,腊月二十。贺世忠带着妻子月儿、儿子贺泽贞、姐姐朱香、外甥李汉骄回到了京城,跟父亲贺六团聚。
贺六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独居京城颇为凄凉。难得一家团聚,贺六尽情享受着天伦之乐。
腊月二十八,司礼监秉笔陈炬来了贺府。
贺六还以为万历帝又派给他什么差事了呢。
贺六问:“陈公公,您老来此,是传皇上的旨意么?”
陈炬摇头:“不。我是来传李太后的懿旨。李太后说了,多年未见义女朱香县主,甚为想念。宣她入宫见驾呢。”
朱香连忙叩首:“命妇谨遵懿旨,这就入宫。”
陈炬领着朱香,进到慈宁宫。
李太后正在慈宁宫的佛堂里敬佛。
仅仅四年之前,李太后还老在心里嘲笑陈太后迷信佛事呢。那时,她认为,佛救不了任何人。在这世上,能救人的,只有人自己。
张居正死后,万历帝亲政。李太后失去了权力。没了权力,总要信点什么,为内心找个寄托。于是乎,她跟陈太后一样,皈依了佛祖。
“太后。”
李太后转过身,她看着朱香:“你是。。。哀家的义女香香?”
朱香连忙给李太后请了个万福:“奴婢朱香,拜见太后。”
李太后连忙走到朱香面前,上下打量着她。而后,李太后长叹一声:“唉,当年那个贪吃的小女娃,如今竟已成了三十多岁的妇人。”
朱香道:“是啊太后。日子过的太快了。如今奴婢的儿子都已经十几岁了。再过两年,就要从军为国效力。”
李太后道:“你母亲的事,哀家听说了。唉,你要节哀。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啊。她命中注定有那一劫,想躲也躲不过去的。”
朱香发现,李太后原本的一头乌发,如今已白了一半儿。
李太后指了指佛堂里的一张椅子:“坐,咱娘俩好好说说话。”
朱香谢了恩,坐到了椅子上。
李太后问:“你刚才说,你的儿子过两年要从军?咱们大明重文轻武。你为何不让他走科举,某个功名,做文官呢?”
朱香答道:“太后,您刚才说的话是至理名言。一个人一出生,命运便是注定了的。我弟弟世忠的命运,是当锦衣卫。我儿子汉骄的命运,是做武将。人不能与命争啊。”
李太后劝慰朱香道:“做武将也好。大丈夫当代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你的儿子从了军,羽檄争驰,那是为国尽忠。”
朱香问:“太后,您最近身子骨可好?”
李太后道:“老了啊。哀家是上了春秋的人。最近时感腰酸腿疼,偶尔还犯晕。”
朱香闻言心酸不已:“太后可要保重凤体呢。”
权力是最好的长生不老药。没了权力的李太后,已是老态尽显。她像寻常百姓家的老人一样,将一个装果脯的盘子推到朱香这个小辈儿面前:“吃些点心吧。这是德瑞点心铺贡到宫里来的果脯。每回看见这些果脯,哀家就想起二十多年前,你娘领着你进裕王府,你端着果脯盘子大快朵颐的样子。”
佳人已老。当年那个风华绝代,掌朝廷权柄,颇有理政之才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接下来的三十年,李太后空守着冷冷清清的慈宁宫,度过了自己的余生。
万历四十二年,李太后无疾而终。万历帝定生母谥号为孝定贞纯钦仁端肃弼天祚圣皇太后,与先皇隆庆帝合葬于昭陵。
第750章 正直与廉洁的全民偶像
贺六的老朋友们如今要么告老还乡,要么病逝。鲜有还在朝廷里担任官职的了。唯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海瑞。
后世有个词儿,叫全民偶像。在几百年后,十七八、二十郎当岁,长相俊美的少年,留个不男不女的发型,说话嗲声嗲气,出门描眉画眼,没事儿换上女装跳个极乐净土,唱几首“扑哧咖哧”根本没有曲调的歌儿,便能收获无数少女的芳心。
在几百年前的大明。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儿。因为,这样的男人,有一个特定的称谓:“面首”。
面首被万人敬仰,被万人追捧。如果这事儿发生在大明,说不准三法司的官员会以“有伤风化”的罪名,将那些不男不女的家伙全部杖责、流放。这样的人,甚至没资格当太监。太监尚要遵循宫中礼仪。男人描眉画眼,身着女装连太监都会不齿。
大明的百姓,只敬仰、追捧拥有以下几种高贵品质的人:忠、勇、正、直、能、廉、才。也只有以上几种人,才能成为大明的全民偶像。
忠、勇的代表人物,是戚继光。戚大帅从军四十年,东南抗倭,北御鞑靼。数十年间南北、水陆、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他绝对当得上“忠”、“勇”二字。别说大明的老百姓敬仰戚继光。就连戚继光以前的那些对手都对其敬仰万分。倭奴、草原部落甚至直接给戚继光起了另一个名字“戚虎”。
能的代表人物,是胡宗宪。胡宗宪从小小的七品县令做起,一直升到浙直总督。以百病之身,挽东南狂澜于既倒,庇佑了东南千万百姓的平安。他绝对当得上一个“能”字。
正的代表人物,是杨炼。当年严嵩、严世藩父子掌权,党羽遍布朝野。杨炼孤身一人与严氏父子为敌,他的死,将朝野之中有良知的官员们团结到了一起。他在诏狱中说的那句名言“扫除奸佞,天理”,更是成为了千古绝唱。他当得上一个“正”字。
才的代表人物,是徐文长。徐文长的书、诗、文、画冠绝嘉、隆、万三朝。虽然他一生没有得到官职,依旧是公认的大明第一才子。
直与廉的代表人物,就要数海瑞了。大明的官员们上折子骂人常见。明目张胆的上折子骂皇帝,海瑞当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人。他自然当得上一个直字。廉就更不用说了。海瑞之廉名,几十年前就已经冠绝天下。
华夏百姓一直有贴门神辟邪的风俗。自李唐以来,百姓家的门神都是秦叔宝、尉迟敬德。如今,东南沿海的百姓贴门神,只贴两个人的画像:戚继光、海瑞。
这两个人,用后世的词儿形容,是大明百姓心中实打实的“全民偶像”。
言归正传。话说贺六的老朋友们纷纷告老的告老,亡故的亡故。万历十三年,海瑞却坐到了他一生中最高的职位:金陵都察院右都御史。
大明有制,金陵为留都。北京有六部、三法司。金陵城内亦保留了六部、三法司,名曰“留守衙门”。官员们则私下里称之为“养老衙门”。
因为金陵六部、三法司不管事,没什么实权,是官员们半退隐、养老的好去处。
万历帝如今要为官员们树立一个直、廉的表率。他第一个想到了海瑞。万历帝是一个聪明人,他知道,海瑞这人,不能予实权,只能作为一尊神,高高的敬在神龛里,供万民景仰。于是乎,他先启用海瑞为金陵都察院佥都御史,又升金陵吏部左侍郎,今年初,再升其为正二品的金陵都察院右都御史。
这个职位,在万历帝跟朝中百官看来,是个实打实的闲差。然而,海瑞却把这个闲差干出了名堂。
海瑞刚到金陵城到任时,可谓是万人空巷!轰动全城!无数百姓自带铺盖卷,提前几天聚集在城门口,等着迎接海都院,一睹门神的真容。因为围观的人太多,阻塞了金陵城门。金陵兵部不得不派出一千亲兵开路,才将海青天迎进城。
一个福建的老兄,甚至磨破了十几双鞋,走了上千里路来金陵。只为见海都院一面。
这位福建的老兄最后如愿以偿见到了海瑞。海瑞还以为他有什么冤屈要伸呢。哪曾想,福建的老兄对他说:“我没有冤屈。只是想一睹海青天的真容。现在见到了,我该回福建了。”
这就是正直与廉洁的力量。正直、廉洁的人,总是有着无限的人格魅力。
可海瑞来金陵的目的,却不是来做什么万民景仰的偶像的。他有一个朴素的信念:我是来做官的。做官,就要为老百姓干事。
于是乎,海瑞将一个闲职,生生干成了一个实职。
他在任三个月间,参劾了二十多名金陵六部的官员奢靡、淫逸。
海瑞又在金陵都察院外贴出告示,倡导百姓节俭,严禁江南的奢靡之风。
金陵都察院是个养老衙门,御史们挂着职位在家闲居是常态。海瑞又整肃金陵都察院的纲纪,记录御史们的考勤。
做完这一切,海瑞给万历帝上了一道折子:请求万历帝恢复洪武年间的拨皮萱草法。
所谓的拨皮萱草法,实际上是偏执狂洪武帝制定的一条有些不近人情的酷刑:官员贪污白银超过六十两者,一律扒掉人皮。再在人皮里塞上草,制成草人,放在地方衙门的大堂上。
海瑞上完这道折子,官员们不干了!老子们的官俸就那么点儿。要养活一个衙门的师爷、亲兵、衙役、胥吏根本不够。谁还没点灰色收入了?你海大人这么干,不是要断老子们的生路么?
于是乎,参劾海瑞欺世盗名、沽名钓誉的奏折,雪片一般的飞向永寿宫。
官员们参劾任何人的折子,万历帝都可以留中不发,不予表态。唯独参海瑞的折子,万历帝不能留中不发。因为海瑞是万历帝一手树立起的官员楷模、道德典范。
永寿宫大殿。万历帝召贺六入殿面圣。
贺六进得大殿,给万历帝行了礼。
万历帝指了指手边厚厚的一摞奏折,道:“这些折子,都是参海瑞的。”
贺六拱手道:“是,皇上。臣听说了,最近朝廷里的上百名官员,众口一词的参劾海瑞。”
万历帝道:“他们参海瑞,朕不能不表态。朕发一道名旨,命你为钦差,奔赴金陵,调查两件事。其一,海瑞是不是真的沽名钓誉、欺世盗名。其二,恢复拨皮萱草法是否可行。”
贺六叩首道:“臣领旨。”
万历帝却道:“贺六,别忙着领旨。朕事先要对你言明。你此去金陵,是做个样子给朝廷百官看的。调查这两件事的结论,朕已经替你想好了。其一,海瑞是清正廉洁,一心为民的好官,并无沽名钓誉、欺世盗名之事;其二,拨皮萱草法太过严苛,不宜恢复。”
贺六又叩首道:“是,皇上。”
万历帝笑道:“其实,你这趟去金陵是件美差。用不着真去调查什么事。还能顺道看看故人。朕记得,你跟海瑞的关系不错。”
贺六道:“皇上圣明。嘉靖四十年,臣赴江南查私盐案时,便与海大人相识。嘉靖四十五年,他死谏先皇嘉靖爷,上折子之前,臣还扶着他试了试棺材的大小。”
万历帝道:“嗯,忠实之人只结交忠实之人。海瑞性情孤傲,肯跟你这个锦衣卫头子交朋友,说明你也是个忠实之人啊。罢了,你回去准备准备,三日内离京赶赴金陵。记住,路上慢点走。该游山玩水就游山玩水。该停留歇宿就停留歇宿。朕听闻皇姐、世忠他们都回了京城。你可以带上他们,一同前去金陵。路上,你还能享享天伦之乐。”
贺六叩首道:“臣,谢过皇上恩典。”
万历帝叹了声:“唉,海瑞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一根筋。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道理他怎么就不懂呢。罢了,你下去吧。”
第751章 一桩美差
贺六喜滋滋的回了家。万历帝所言不虚,这的确是一趟美差。所谓的“差事”,不过是会会老朋友、沿途游山玩水一番。横竖最后的调查结论,万历帝已经替贺六拟好了,用不着他费神。
贺六吩咐家里人收拾行李,随他赶赴金陵。
贺六名义上的儿子,实际上的孙子贺泽贞,今年已经六岁了。小孩子都爱出门。他高兴的骑到了贺六的脖子上,稚声稚气的喊道:“哦,哦,我们要去金陵城喽!”
李汉骄已经十四岁。他问贺六:“外公,咱们是走水路还是陆路去金陵?”
贺六想了想,说道:“走水路坐船能舒服点。”
李汉骄摇头:“坐船有什么意思?走陆路吧外公。我跟二叔骑马。你和我娘、婶婶还有小泽贞坐马车。”
贺六点点头:“成啊,随你。外公老了,要是跟你一起骑马,恐怕到了金陵,屁股会颠成两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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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的小泽贞眉头紧锁:“爹,你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仔细想想又好像哪里不对。啊!人的屁股本来就是两瓣儿的啊!”
一家人听了小泽贞的话,哄堂大笑。
下晌,贺家人正在忙着打点行装,司礼监掌印兼东厂副提督陈炬,领着杨万进了贺府。
陈炬拱手道:“六爷,你又要离京办差了。我听王公公说,你这趟差,没个三五个月回不来。卫里有些事,我得听听你的意见。”
贺六连忙将陈炬让进了客厅。
贺世忠亦进了客厅,朝着陈炬叩拜道:“属下锦衣卫北镇抚使贺世忠,拜见陈公公。”
陈炬笑道:“贺镇抚使快快请起。哎呀,自我奉旨监管锦衣卫的时候,你就在辽东。要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你这个北镇抚司的头儿呢。”
贺世忠起身,拱手道:“属下在辽东时就听说,皇上给锦衣卫派来了一位睿智敏达的上司。可惜以前无缘相见。”
陈炬说道:“什么睿智敏达啊。我就是跟着你爹学徒的。”
贺六连忙道:“陈公公千万别这么说。您是锦衣卫的主心骨。我只是给您跑腿打杂的。”
陈炬摆摆手:“罢了。六爷,咱们是一家人,就别说这些虚头八脑的客套话了。我想问问,您走之后,卫中之事该如何办。”
贺六思索片刻,说道:“现在皇上交待给锦衣卫最重要的一件差事,无非是盯紧张四维。张四维虽然回了蒲州守孝,可他并不安分,一直蠢蠢欲动,与京中官员暗通信件。锦衣卫这边,一定要就弄清楚,张四维跟哪些官员通了信。最好,连信的内容都一并调查清楚,呈给皇上御览。”
陈炬点头:“嗯。这事我心中有数。”
贺六又道:“还有,监察百官不法情事,是锦衣卫的本职。正三品以上大员,派六名耳目暗中监视;正四品到从五品,派三名耳目暗中监视;从五品以下,派一名耳目暗中监视。。。这规矩万万不能破。”
陈炬道:“这是自然。还有呢?”
贺六站起身,附到陈炬耳边,压低声音道:“还有,陈公公,你跟王公公要提防张鲸。那是条蜷缩在洞中的毒蛇,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从洞里窜出来咬人。北镇抚司那边,应该派专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陈炬尴尬的一笑:“他始终是司礼监的掌印。是我跟王公公名义上的顶头上司。监视他,恐怕不好吧?”
贺六意味深长的说道:“他是宫里的人。监视他的事儿嘛,还需陈公公你自己拿主意。我虽是皇上家奴,却是外臣。不好对宫里的事情指手画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