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连忙道:“快起来。你现在是神机营的掌军大帅,前军都督同知。你这一拜,我怎么受的起?”
傅寒凌起身:“六爷,您这趟来神机营有何公干?”
贺六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去你的帅帐。”
二人进得帅帐。贺六问道:“万年吉壤破土动工之前,大峪山是由你们神机营的三千兵士守卫的,是么?”
傅寒凌点头:“是,六爷。”
贺六道:“动工典礼当天,大峪山的山腰上,挖出了一块巨石。这事儿你已经知道了吧?”
傅寒凌点点头:“我知道这事儿。我还听说,京城里的御史言官们,借着这件事联名上折子参申首辅。”
贺六道:“寒凌,咱们是自家人。当着自家人的面,我不必藏着掖着。是这样,我怀疑那块巨石,是有人偷运到半山腰上的。他们故意想让申首辅、徐部堂在破土动工典礼上出丑。”
傅寒凌连连摇头:“不可能的!我的三千弟兄,将大峪山围成了铁桶。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绝对没有机会将巨石偷运进大峪山,又埋入地下。”
贺六笑道:“凡事没有绝对。万一,有人收买了你手下的带兵将领呢?”
傅寒凌道:“不可能的六爷。我这儿的篱笆牢靠的很,没人敢吃里扒外。”
贺六道:“篱笆牢?我且问你,锦衣卫的篱笆,不比你们神机营牢靠?嘉靖年间,不照样出了个刘大,投靠了阉党的吕芳?龙生九子,九子还各不相同呢。人心隔肚皮。神机营兵士有三万之众,正六品以上的武官有三百名。你保证不了三百名武官个个对你忠诚。”
傅寒凌思忖片刻:“六爷说的是。人心始终隔肚皮啊。神机营的盘子太大,难免有那么一两颗臭鸡蛋。”
贺六问道:“负责大峪山守卫的是谁?”
傅寒凌答道:“是副将许英堂。此人是我在大同卫做副总兵时的老下属,万分可靠。我们是在战场上共过生死的袍泽弟兄,他绝不会背着我干什么坏事。”
贺六道:“嗯,你让许英堂来帅帐。”
盏茶功夫过后,一个身穿副将服色的黝黑汉子进到了帅帐。
傅寒凌引荐道:“六爷,这位就是神机营副将许英堂。许副将,这位是锦衣卫贺六爷。”
许英堂连忙向贺六行礼:“末将久闻六爷大名。今日一见,实属三生有幸。”
贺六道:“客套话就免了吧。许副将,我问你,神机营受命守卫大峪山。这段日子里,你一直都在大峪山那边盯着么?”
许英堂答道:“启禀六爷,前一阵子,都督府和兵部联名下了调兵令。让我们神机营调三千名兵士去大峪山守卫。自接了调兵令,我就一直在大峪山。”
贺六问:“如果有人用一辆大车将一块一丈高的巨石运到大峪山中,你跟你的弟兄能察觉么?”
许英堂连忙道:“六爷,不可能的!大峪山山势险要,有虎踞龙蟠之像。只有三个隘口可以进山。这三个隘口,都有我们的重兵把守。别说一辆大车,就算一只老鼠也进不去!”
贺六眉头紧蹙:“哦?三个隘口?重兵把守?”
许英堂仿佛想起了一件事。他道:“六爷,六天前的夜里,发生了一件怪事。大峪山东侧的鹰爪隘附近,闹了鬼。”
贺六闻言眼前一亮:“六天前的夜里?不正是破土动工大典的前夜么?闹鬼?怎么个闹法?你仔细说说!”
许英堂竹筒倒豆子,将六天前的那场闹鬼风波,仔细讲给了贺六听。
第765章 石头本身就是线索
六天前,子夜时分。大峪山漫天飘着鹅毛般的雪花。
鹰爪隘,有一千名神机营兵士守卫。已经入夜。其中一半儿人正在睡觉。另一半儿人,则站在隘口值夜。
忽然间,鹰爪隘的东面,出现了无数飘忽不定的蓝光。那蓝光影影绰绰,像是鬼火。
统领值夜士兵的,是神机营年轻的千户曹文诏。
曹文诏心忖:明日皇上就要驾临大峪山。今夜大峪山出现了鬼火,这可是通天的大事,一定要查清楚。
于是,曹文诏命令值夜的兵士下了隘口,向东搜索鬼火的踪迹。
一个时辰后,兵士们没有发现什么鬼火,却发现了十几头绵羊。每只绵羊的腰腹上,都挂着一个灯笼。灯笼外罩着蓝布。
曹文诏还以为哪个放羊的牧童闲着没事儿作弄守卫隘口的兵士们呢。
作为报复,曹文诏命兵士将十几头绵羊全都牵回了鹰爪隘,又让伙头兵们连夜将羊宰了,炖了二十大锅热气腾腾的羊肉,作为兵士们第二天的早饭。
许英堂说完这一切,贺六道:“坏了!曹文诏那小子是中了奸人的调虎离山计了!让曹文诏来大帐!”
不多时,十九岁的曹文诏走进了大帐。要说这曹文诏,还算是贺六的救命恩人呢!
隆庆末年,贺六受命南下广西寻找滋补圣药猩猩血。途径江西龙虎山境内时被山匪截杀,幸得猎户曹二狗、曹小狗父子搭救。
后来贺六回京,给曹二狗改名为曹山,给曹小狗改名为曹文诏。他又托付傅寒凌,将曹氏父子带到了大同军中效力。
曹山三年前已经病死。曹文诏追随傅寒凌来到京城神机营,担任千户之职。神机营是京师三大营之首。神机营的千户,相当于普通明军卫所里的镇抚。十九岁的曹文诏也算得上是年轻有为了。
曹文诏见到贺六,一脸惊喜的表情:“六爷,您老怎么来神机营了?”
贺六笑道:“小狗儿!呵,多年未见,你都成了堂堂的明军千户了!好小子,有出息!”
曹文诏谦卑的说道:“我哪里有什么出息啊。能做千户,全仗傅大帅提拔。”
贺六收敛笑容:“小狗儿啊小狗儿,你始终是嫩。你知不知道,六天前,你中了奸人的调虎离山计了?”
曹文诏惊讶道:“调虎离山计?六爷,您是说那十几只羊的事儿?”
贺六点点头:“我问你,你带着手下弟兄出隘口向东寻找鬼火,鹰爪隘上,一个兵士都没留么?”
曹文诏点点头:“我寻思皇上第二天就要亲临大峪山。鬼火的事儿一定要查清楚。所以命令弟兄们全体出动,向东朝着鬼火的方向搜索。”
贺六问:“从你们离开鹰爪隘,到你们回到鹰爪隘,一共耗费了多少时辰?”
曹文诏道:“大约两个时辰吧!从子时一直折腾到了寅时。”
贺六转头,对傅寒凌说道:“两个时辰,足够十几二十个人,用马车拉着那块大石头经鹰爪隘进山,将石头埋到山腰上,再出鹰爪隘的了!”
傅寒凌说道:“曹文诏,军法无情。你中了敌方的调虎离山计,导致鹰爪隘两个时辰无人守卫,该受二十军棍。我知道你跟你父亲是六爷的救命恩人。可军法大如天。在神机营,行军法不看任何人的面子!你去掌刑镇抚那里,自领军棍去吧。”
曹文诏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拱手道:“文诏有负大帅爷,许将爷的期望,情愿自领军棍。”
说完,曹文诏转头出了帅帐。
贺六道:“寒凌,你的军营离大峪山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走吧,你陪我进趟山。咱们去看看那块将朝局搅的天翻地覆的大石头。”
傅寒凌吩咐许英堂:“让司厩官备两匹马!”
一柱香功夫后,贺六和傅寒凌骑着马,出得神机营,直奔大峪山。
贺六感慨道:“寒凌,日子过的真快啊。想当初,刘大陷害你女干污守节烈女。我记得,那时候你还是个二十郎当岁的官宦公子。眨眼功夫,你已经是朝廷的老将了。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四十八岁了吧?”
傅寒凌叹道:“唉,是啊,眼见就奔五十了。六爷您瞧,我的鬓角都白了。我与刘大有夺妻之恨。可现在想想,我反过来要感激刘大。若不是他栽赃陷害我,或许,我会走我父亲的路。考科举,中进士,在翰林院做个无病呻吟的修撰。哪会有今天这般,统领数万袍泽,羽檄争驰,为国效力的机会?”
贺六道:“寒凌,这里只有天与地,你与我,哦,还有这两匹不通人语的马。你告诉我,当年在蓟州,是不是你带人假扮马匪,截杀了刘大,还给刘大开了膛,破了肚?”
傅寒凌道:“是我干的。其实当年锦衣卫的徐七爷奉旨到蓟州彻查此事,没几天就查清了事情的原委。不过他并未将此事上报朝廷,而是替我瞒了下来。”
贺六叹道:“徐胖子是个厚道人啊,可惜不得善终。”
二人边骑马前行,边说着话。两个时辰后,他们经鹰爪隘,进了大峪山。
在大峪山的半山腰上,他们找到了那块一丈高的大石头。
傅寒凌盯着那块石头,说道:“这么大的石头,恐怕要用八匹马拉的大板车才能运进山。可惜,那天夜里下大雪。大雪会覆盖住车辙。所以曹文诏没发现有人偷偷进了山。”
贺六摸了摸那块石头:“呵!这是花岗石。大峪山土质松软,即便有石头,也是普通的砾石,哪里会生出这么大一块花岗石?不是有人从中作梗才是见了鬼。”
傅寒凌道:“六爷,你打算怎么查这块石头的来路?这些时日,大峪山一直在下雪,大雪掩埋了所有的线索。”
贺六围着石头转了一圈:“掩埋了所有的线索?恐怕没有吧。线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傅寒凌忙问:“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贺六指了指石头:“这块石头本身就是线索!寒凌,你叫几个兵士,去京城工部营缮司,找石匠匠首张天心来大峪山!”
第766章 蹩脚的栽赃
工部营缮司,专管修建宫殿。其中多的能工巧匠。
石匠匠首张天心,诨号“天工张”,不管什么石头,到了他的手里,都能变成巧夺天工的精美物件。
一天之后,张天心被神机营的兵士接到了大峪山。
贺六领着张天心,来到那块大石头面前。
贺六问道:“张师傅,你看看,这块石头有何特别之处?”
张天心围着石头走了一圈,又拿出一个小凿子,凿下了一小块石砾,放在手掌上看了看。
随后,张天心说道:“六爷,这是山东掖县特产的白麻花岗石。此物乃掖县每年递解上京的贡石。各宫的镇宫兽,都是用它所制。”
贺六问:“张师傅,既然是贡物,应该是存放在你们工部的吧?”
张天心点点头:“存放在工部贡石库中。”
贺六心中疑惑:栽赃申时行、徐学谟的人怎么会这么大意?竟然用贡石栽赃!这不是明摆着留下蛛丝马迹么?随便找块普普通通的石头不行么?又或者,这是栽赃的人刻意为之?
贺六太高看李植、羊东之、羊可立那三个跳梁小丑了。要论喷吐沫星子骂人,他们是行家里手中的行家里手。要论栽赃,他们给锦衣卫提鞋都不配。要知道,栽赃,是锦衣卫的本行之一。
话说数日前,李植想弄块大石头,偷偷运进大峪山中。他心忖:按照风水之说,山中挖出的石头越硬,越不适合做陵寝。既然要在山中埋石,就要找一块最硬的大石头。
他想起了自己的表弟,工部管库主事李嘉。
李嘉这个管库主事,管着修建宫殿的木料、石材。去他那儿弄一块坚硬无比的巨石,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李嘉官品比自己的表哥李植低了四级,凡事都听表哥的。李植开了口,他立马照办,趁夜雇佣了十几个壮劳力,用马车从贡石库中拉出了这块花岗石。
李植又设下巧计调虎离山,引开了驻守鹰爪隘的神机营兵士,将巨石偷运进山,埋入地下。
这块掖县贡品白麻花岗石,成了李植留给贺六的一条线索。
贺六拜别傅寒凌,领着张天心回了京城,来到工部。
如今的工部尚书,依旧是潘季驯。当初张四维和张鲸为排挤他出京,将他调为总理河道都御史。张四维告老后,万历帝将潘季驯调回京城,加授太子太保,重任工部尚书。
冬筑坝,夏防汛。正直寒冬腊月,潘季驯去了河南,监督黄河堤坝修缮工程。工部现在管事的,是侍郎吕本末。
工部大堂。
贺六朝着吕本末拱了拱手:“吕侍郎,我来你们工部查一件事,还请你开个方便之门。”
吕本末连忙道:“六爷这是哪儿的话。配合锦衣卫调查钦案,是我们六部官员的本份。这回您老来我们工部,是查什么案子?”
贺六指了指张天心:“张师傅告诉我,你们工部的贡石库中,存放有一批掖县白麻花岗石?”
吕本末答道:“各地交上京的贡石,全都放在贡石库中,以备修建宫殿时使用。不过嘛,贡石库中的石头,总有上万块。有没有六爷所说的掖县白麻花岗石,我得查查贡石库的存石册。”
贺六道:“嗯,还请吕部堂劳神。”
吕本末吩咐亲兵:“去,让管库主事李嘉,带着存石册来大堂。”
不多时,李植的表弟李嘉,来到了工部大堂之上。
李嘉一入大堂,就发现大堂中站着一个身穿飞鱼服的六旬老者。他的心“咯噔”一下,头上也冒出了冷汗。
贺六是锦衣卫里成了精的老狐狸。他一眼看出,眼前这个管库主事一副心虚的样子。
吕本末道:“李主事,我问你,贡石库中,可有一批山东掖县贡上来的白麻花岗石?”
李嘉翻帐册,装出一副查找的样子。片刻后,他答道:“禀吕部堂,确实有一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