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裕王府桂春阁。
“啪嚓”,裕王将一个茶碗重重的摔在地上。李妃见状默不作声,只是俯身去收拾那些碎瓷片。
裕王道:“你捡什么,让下人们去做。”
李妃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成害。臣妾刚刚对王爷说的那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故而臣妾让下人们都退出了桂春阁。”
裕王怒道:“高拱害我!他怎么能让赵简之那样做?九州万方的子民都是父皇的,可说一千道一万,早晚都会是我的!大同卫被屠戮的那些子民、殉国的那些将士,说到底也是本王的子民和将士!他高拱也是进士及第,读了那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么?”
李妃收拾好碎瓷片,又找了个茶盅,给裕王倒上一杯茶:“王爷,您息怒。”
裕王道:“你马上叫人,到高拱、徐阶、张居正府上,让他们立即来见我。”
李妃却说道:“我劝王爷一句,这件事,您还是当作不知道为好!”
裕王怒道:“我怎么能当作不知道?高拱堂堂的正二品大员,是我的侍读,是我最亲信的人之一!竟然为了绊倒严嵩,做出如此下作之事,我难道不去管?!”
李妃冷静的替裕王分析道:“如果王爷要追究这件事,将高拱指使赵简之投靠鞑靼人的事不小心传了出去。您觉得,皇上会怎么看您?他不会认为您大义灭亲。只会因为您手下的人操纵军中之事而对您失去信任!”
裕王皱了皱眉头:“血浓于水!父皇难道还会怀疑我不成?”
李妃道:“血浓于水是不假。可王爷难道没听说过春申君的萧墙之祸?赵武灵王的沙丘之变?唐太宗的玄武门之变?历代皇室,父杀子,子杀父,兄杀弟,弟杀兄的例子还少么?远的不说,就说本朝,景泰八年的南宫之变难道您忘了么?英宗爷、代宗爷是亲兄弟,为了皇位都能刀兵相见。。。。”
李妃一番劝导,裕王终于冷静了下来。他叹了口气:“好吧,大同卫的事,本王就不再节外生枝了!可高拱如此阴毒之人,今后本王断断不能再用!他那等毒辣的手段,不是光明正道!”
李妃却摇头:“臣妾以为,王爷今后不但不能冷落高拱,反而应该重用他。您是皇上唯一的皇子,是大明的储君。皇上龙驭归天之后,您继位登上大宝是天经地义的事。可王爷您继承皇位,有一道最大的障碍——就是严党。严党把控朝政多年,党羽遍布天下。难说会不会在您继位时使斜力阻挠。严嵩和严世藩是阴毒之人。对付阴毒之人,张居正、徐阶那样的正人君子往往力不从心。”
李妃将茶盅推到裕王面前,继续说道:“高拱就不同了。此人做事心狠手辣,敢动用一些毒辣的手段。用他来对付严嵩,正好比是以毒攻毒!臣妾认为,所谓的帝王之术,就是要用好人,也要用坏人。只用好人,或只用坏人,都会坏了大事。”
裕王叹了口气:“可惜!”
李妃问:“王爷可惜什么?”
裕王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李妃:“可惜你只是个女人。你若是个男人,待本王登基,一定让你做内阁首辅!你的见识,要远超一般的男儿!”
李妃笑了笑:“多谢王爷夸奖。其实细细想来,高拱策划的大同通敌案,虽然让王爷在朝堂上失了几分面子。可九边之中,这两个月一下撤换了四名严党将领,换上了王爷您的人。那高拱虽行的是阴损邪术,却也帮了王爷的大忙。若王爷登基时,严党依靠九边边军发难,后果不堪设想。现在王爷就犹如蚕啃桑叶。先将九镇拿回四镇,循序渐进,总有一天,九镇边军迟早都是王爷您的!”
裕王道:“嗯,你言之有理。”
李妃突然话锋一转:“不过王爷倒是真冤枉了那贺六。他在大同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王爷着想,王爷却罚他在日头地里跪了整整一个时辰。”
裕王笑了笑:“贺六的确是受了委屈。你让他的夫人转告他,亲王私下见锦衣卫是犯忌讳的。让他三日后,在子牌时分到王府赏春亭。我要当面谢他。”
李妃笑嗔:“王爷这会儿倒想起谢那贺六来了?前几日你恨不能食人家的肉,寝人家的皮呢!”
裕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那时候哪知道大同通敌案的隐情?我还以为他是受了严嵩的指使,诬陷赵简之呢!”
三日之后,子牌时分。
裕王府,赏春亭。
裕王坐在赏春亭中,贺六则垂手侍立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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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王看了看头顶的一轮明月,随口吟诵道:“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尔。不过可惜,你不是闲人,我也不是闲人。”
贺六道:“臣是何等卑贱之人?怎么能跟王爷相提并论?”
裕王转头对贺六说:“卑贱?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出身卑贱,却不见得未来不能出将入相!更何况,锦衣卫十三太保的身份,也卑贱不到哪里去!”
贺六拱手:“臣牢记王爷教诲。”
裕王摆摆手:“教诲谈不上。这次本王冤枉了你。在大同的事上,本王欠你一个人情。”
贺六跪倒:“臣只是在尽本分而已。王爷如此说,倒是折杀臣了!”
裕王又问:“可我又一事不明。当初丁旺案发,你找到了《百官行录》,为何不将他交予我,却一把大火烧掉了八百多名官员的不法情事?本王迟早是要继承皇位的。本王得知道哪些官员是忠的,哪些官员是奸的!”
贺六道:“启禀王爷。您的那些亲信属官,都是些忠臣良将。自然不会被记录在《百官行录》里。臣是怕,一旦《百官行录》到了您手上,您嫉恶如仇,将其公之天下,会让朝中的那些奸佞们狗急跳墙!那些人什么坏事做不出?说不准会弑了我大明的储君!”
贺六这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百官行录》里记载的裕王党官员的不法情事不在少数。
裕王拍了拍贺六的肩膀:“难为你有这一番心思!好了,本王现在知道了,你是忠诚于我,忠诚于皇上的!今后你好好好当差,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第130章 送礼的来了
这日是贺六的旬休。锦衣卫有制,每隔十日旬休一日,旬休时不用到南、北镇抚司点卯。
趁着旬休,贺六和妻子白笑嫣昨夜折腾到子牌时分。日上三竿,二人还未起床。直到没早饭吃饿极了的嫣嫣爬上了两夫妻的床,捏了爹、娘的鼻子。二人才惺忪着睡眼醒来。
“呜呜呜!娘,你坏,你要饿死香香!”香香滚到白笑嫣的怀里撒着娇。
白笑嫣搂着嫣嫣:“吴婆子、黄婆子呢?”
香香蹭了蹭白笑嫣的脸:“你忘啦娘,昨天你不是让她们回家啦嘛!”
吴婆子和黄婆子住在贺六的小院里。白笑嫣知道夫君今日旬休,昨夜一定会折腾她。怕让两个婆子听见不好,便打发她们回家一天。
白笑嫣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她对贺六说:“夫君,咱们这小院房间太少,请了两个下人也住不开啊。不如我这几日寻一处体面的三进院儿宅子买了,咱们全家搬过去。”
贺六却摇了摇头:“太招摇。本来那些清流言官就对锦衣卫看不上眼,我一个小小的百户,要是住三进院儿的大宅子,岂不是又要遭那些御史言官们的记恨?说不准他们又要给皇上上折子弹劾我。”
白笑嫣笑道:“你以为你遭御史言官们的弹劾还少?前儿跟都察院林副都院家的二夫人打麻吊,林夫人说‘你家老贺可是得罪了不少人。都察院的御史们参他的折子都堆成了山!只不过都院杨茗碍于锦衣卫是皇上的亲信家奴,才没把折子递上去,全部留中不发。”
贺六叹了一声:“唉,那些清流言官啊,一日不劾人,好似浑身发痒一般。”
香香咬了白笑嫣的手腕一下:“呼,娘!你要是再不下床给我做饭,我可要吃了你啦!”
白笑嫣无奈,只得披着衣服下床。
贺六爷起床洗了把脸。
忽然,院门被人打开,进来的是一位身着飞鱼服的武官,后面跟了一个文官,还有几十个差役。
贺六没擦脸,眼上沾着水,没看清来人是谁。
“呵,贺老兄,刚起身?昨夜怕是累着了吧?”文官高喊道。
一听这大嗓门,贺六就知道,小阁老严世藩来了。
贺六赶紧擦了脸,正要给严世藩行礼。哪曾想,那身着飞鱼服的武官,噗通一声抢先给贺六跪倒在地:“六爷于我有再造之恩!请受我一拜!”
那武官正是大同卫总兵——李虎。
普天下能穿飞鱼服的,只有三种人。要么是锦衣卫百户以上,要么是文官从二品以上,要么是出镇大帅。
李虎刚刚被加授了镇国将军散阶,在武散阶上已经算是出镇大帅了,故而亦混上了一身飞鱼服。
贺六连忙扶起李虎:“这怎么话说的!您是堂堂的镇国将军,西北的一方诸侯。我一个小小百户,怎受得你如此的大礼?”
严世藩在一旁道:“你受的起!要不是你办了赵简之,李虎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被皇上砍了脑袋!如今他塞翁失马,祸去福来,还不是靠着你老六办案入神,给了他一个清白?”
严党这几个月处处受裕王党排挤。皇上把地方上好几个要职都从严党手里拿了去,给了裕王党人。贺六查办赵简之,让裕王在朝廷里丢了面子,严嵩、严世藩父子自然感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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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世藩提醒李虎:“你不是有些礼物带给老六么?”
李虎赶忙回头,吩咐手下人道:“把礼物都抬上来!”
李虎的手下抬上来四个大木箱。
一个木箱之中,是最上等的蜀锦。蜀锦与南京的云锦、苏州的宋锦、广西的壮锦并称大明四大名锦。普通的蜀锦已然是价值非凡。李虎送的这一箱蜀锦,竟都是用金丝银线刺绣花草鱼虫。称得上是价值千金!
严世藩道:“别看李虎是个粗人。感激起救命恩人来,却是细心的很。他听说你今年夏天刚娶了一房续弦,钻山打洞弄来这一箱子蜀锦,送你的续弦夫人做衣服穿。”
第二个大木箱里,全都是玉器。雕刻的都是蛐蛐、蝈蝈、小鸟、小人一类的小玩意儿。这些玉器的玉质本身算不上好,用的是玉根,也就是上等玉雕琢首饰后的下脚料,可雕工却极为精细。
贺六是行家,他知道,别看是玉根雕琢而成的玩意儿,却还是价值不菲。值钱就值钱在雕工上。
李虎道:“听闻恩人府上有个五岁的小姐。这些小玩意儿,都是给贵府小姐玩儿的。”
第三个大木箱就直接了当了——全都是马蹄状的银锭。贺六是锦衣卫的抄家官儿,他略一目测就知道,大概有一万两左右。
第四个大木箱里,是一些上等草原皮货。其中还包括几张珍贵的白狼皮。
“还一个月就要入冬了。这些皮货给恩人还有夫人、小姐们做几件坎肩、皮袍。”李虎道。
贺六心中粗略一算,这四箱东西,差不多值三万两左右。
贺六拱拱手:“李总兵客气了。这么重的礼,我怎么敢收呢?”
严世藩大笑道:“要不是你,李虎的命都没了!这点东西算的上什么呢?”
严世藩又环顾了贺六家的小院儿一番:“老六,你这宅子也太简陋了。我爹在城北有一处三进的宅子。不大不小,正合适你锦衣卫六爷的身份!我替我爹做主,把这处宅子送你了!”
贺六刚要推脱,严世藩却打断他:“怎么?你处置《百官行录》的时候没给我爹面子,去江南查私盐没给我爹面子——现在还是不给我爹面子么?”
贺六连忙拱手:“不敢!那属下就却之不恭了!”
香香不知从哪儿蹦跶了出来,她好奇的看着那一箱子玉器玩意儿,伸手拿出一只小玉兔,甜甜的说:“爹,看,小兔兔!”
严世藩抱起香香:“丫头,喜欢么?想要么?叫我一声伯父,这些东西就都是你的了!”
香香赶紧连喊三声:“伯父!伯父!伯父!这些东西都给香香嘛?”
严世藩亲了亲香香,道:“都是给你的!”
第131章 真英雄,戚继光(开启第四卷,浙江通倭案)
严世藩答应将北城一处三进宅院送给贺六。下晌,他便派了几十名严府的下人替贺六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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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名下人在小院里忙着搬东西。
香香坐在一张椅子上,耷拉着一双小腿儿,边吃一枚油果子边看热闹。
一个严家的矮胖汉子逗香香:“小姐,把那油果子分我一半儿如何?”
香香没答话,默默转过头去,“咔哧咔哧”,三两口便将油果子吞下了肚。
矮胖汉子笑道:“小姐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抢你的。”
香香一本正经的说:“这油果子辣么好吃,谁知道你会不会铤而走险?”
这大半年来,香香一直在奉恩女学里学识字。昨日先生教了小姐们一个新词儿“铤而走险”,香香倒是现学现卖。
搬完了家,已经是入夜。
严世藩送的这座三进宅院,果然是庄严无比。光卧房就有二十多个。
贺六压低声音,对白笑嫣说:“这下咱们夜里造小人儿不怕旁人听见了。”
白笑嫣白了贺六一眼。
香香摸着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说:“爹,娘,香香的肚子都饿瘪了!咱们什么时候吃晚饭啊?”
京城人家有个讲究,第一天住新房,不能在新房里开伙。
贺六道:“今天咱们到城南万福居去吃烤羊腿。”
一家三口人来到城南万福居。贺六一家人正吃着饭,却看见几个金发碧眼的弗朗机人走进了万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