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纷纷上折参劾杨炼,嘉靖帝不得不有所表示。他让贺六拿了杨炼,关入诏狱之中。
老胡如今当着锦衣卫指挥左佥事,又兼任管狱千户。诏狱如今是他的地盘。杨炼进了诏狱,倒是没吃什么苦头。
“咯吱。”牢门打开了。
老胡端着一个大食盒,贺六拎着两瓶酒走进了牢房之中。
“杨大人,吃饭了!我弄了两瓶西凉葡萄酒,咱们喝几杯。”老胡道。
贺六白了老胡一眼:“这两瓶葡萄酒是我夫人送你的,你倒会借花献佛!”
杨炼一脸微笑的说道:“我可不是什么佛,我只是个将死之人罢了。”
酒菜摆好。三人开怀畅饮。
贺六道:“杨世兄,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善成了恶,恶却成了善。贪官污吏们身居高位,真正的清官却身陷囹圄。”
老胡在一旁道:“老六说的没错。这年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严嵩父子这些年做了那么多坏事,到头来照样做着首辅、阁员。”
杨炼喝了口酒:“但愿我的死,能换来世人的警醒,让世人看清严嵩父子的真面目。”
贺六道:“杨世兄放心。你死不了。其一,皇上心中其实明了你是忠是奸。他老人家是不会下旨杀一个忠臣的。其二,诏狱是咱自家地盘。你关在诏狱之中,严家那狗爷俩没有机会派人暗害你。”
杨炼笑道:“今天咱们这酒喝得高兴。贺大人、胡大人。你们二人说句实话。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蠢直的过头?”
贺六叹了口气:“杨世兄。当着你这样的光明磊落之人,我不敢说假话。是,我是觉得你有些蠢。你的那道折子,即便上了,也无人会响应。如果你真因此而死,你的死会毫无价值。”
老胡亦道:“老六这话虽然不中听,却在理。你们文人的文词儿怎么说来着?对,蚍蜉撼树!你就是那只蚍蜉,严党的贪官们就是那颗大树。”
杨炼猛然起身:“呵,你们都误解我了啊!其实,我要的就是严党上下一齐弹劾我!要的就是一封封参杨炼污蔑忠良的折子堆满皇上的案头!我问你们,历朝历代的天子,最怕什么?”
老胡道:“自然是最怕臣子造反。”
杨炼点点头:“没错!不过时下倒是没人敢造反。当今圣上不怕手底下的大臣们贪。呵,严嵩贪名冠绝天下,他老人家怎能不知。圣上最怕的,是臣权尾大不掉,有一天,臣权大于君权!告诉你们吧,严嵩这只老狐狸,弄权数十年,这回,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贺六问:“什么错?”
杨炼笑道:“他不该指使那么多官员万众一心的弹劾我!我入狱前,收到了至交王世贞的一个消息。他说,严世藩已经给京城、各省、道、府、县的官员们放了话。不参劾杨炼,就是与严首辅为敌!参劾杨炼,就是严首辅的自己人!看着吧,用不了几天时间,永寿宫的大殿里,将摆满参劾我的奏章!圣上会发现,正如我在所言,如今满朝文武,除了裕王,无人不怕严嵩!”
杨炼的一席话,点醒了贺六。
难道说,杨炼是想用自己的死,让圣上看到,严党的势力已经大到足矣威胁君权?
贺六放下酒杯,吃惊的说:“杨世兄,我明白了!那一封封弹劾你的奏疏,其实是严嵩父子的催命符啊!”
严嵩府邸,正在举行一场酒宴。在座的都是严党的干将。
严嵩上了年纪,府中酒宴一向是儿子严世藩代为主持。
严世藩举起酒杯,眉飞色舞的说道:“从京城到地方,这些天已有近上千封弹劾杨炼的奏折递给皇上!咱们就是用折子淹,也要淹死杨炼!”
严党干将鄢懋卿道:“呵,那杨炼真是不知死活!竟敢参阁老、小阁老!他不是死谏么?咱们就遂了他的心愿,让他去死!”
严世藩的幕僚罗龙文道:“杨炼是一定要死的!只有弄死他,才能让天下人明白,与阁老、小阁老作对没有好下场!”
严世藩大笑道:“上千封折子都在请求皇上杀掉杨炼。我就不信,皇上会不听众臣之言!”
酒宴散尽,严世藩进到父亲的书房。
严嵩正在写一副字。
“爹,杨炼那厮是肯定活不成了。朱载垕、徐阶、高拱那伙人,还指望杨炼的折子能伤到爹。呵,痴心妄想!”严世藩道。
严嵩没有答话,只是埋头写字。
写完之后,严嵩叹了口气:“世藩,裕王爷的名讳,也是你称得的?你别忘了,他是皇上唯一的儿子,大明的储君!”
严世藩压低声音,道:“爹,裕王要是顺利继位,咱严家还有活路么?好在咱大明又不是非得皇子才能即位!当今圣上以前不就是兴献王世子么?”
严嵩用一种恐惧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慎言!”
严世藩道:“爹,如今天下的官员,一多半儿都是咱们的人!这次参劾杨炼的上千封奏折足矣证明咱们手中的力量有多么强大。搬倒裕王,在圣上龙御归天后拥立一个还会重用我们严家的君主,也绝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严嵩这只老狐狸听到此,一拍脑瓜:“坏了!世藩,我们这次大意了,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啊!”
严世藩问:“什么错事?”
严嵩没有答儿子的话。
本来,严嵩想的是,让自己一党的官员们用成百上千封奏折逼皇上杀掉杨炼。这叫杀鸡儆猴。他想用杨炼的死告诉世人,不要来捋我严嵩的胡须。
他忽视了一点。“逼迫”皇上杀人?圣上之聪明冠绝天下。上千封奏折是在告诉皇上:我严党现时势力遍布天下。有些事,你要听我这个内阁首辅的!
皇上会允许一个权力大到足矣“逼迫”他杀人的内阁首辅存在于朝堂之上么?
严嵩倒吸一口凉气:“世藩,马上差人告知各地督抚、道府、州县中咱们的人,不要再上折子参杨炼了。”
严世藩问:“为什么?”
严嵩叹了口气:“唉,如果你不想你爹身首异处,就赶紧通知他们停止参劾杨炼!或许,我们已经上了杨炼的当了!杨炼绝不是什么蠢人。有可能,他才是这世间最聪明的人,我们最可怕的对手啊!”
第180章 祖师爷保佑,天佑忠良
永寿宫大殿。
整个大殿的青石地板,几乎被一封又一封的奏折铺满。
嘉靖帝站在大殿内,问司礼监掌印吕芳:“都是参杨炼污蔑忠良的么?”
吕芳答道:“是,皇上。”
嘉靖帝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又问:“难道就没有一封奏折保杨炼?”
吕芳道:“只有一封保杨炼的奏折。”
嘉靖帝问:“谁的奏折?”
吕芳答道:“浙直总督胡宗宪。”
嘉靖帝叹了口气:“胡宗宪还是厚道的。徐阶、高拱、张居正那些人难道没上折子保杨炼么?”
吕芳答道:“徐阁老这几天告病,在家调养。高部堂去了通州,核对通州仓存粮。张部堂去了西山,点验神机营军备。。。”
嘉靖帝冷笑一声:“他们倒是会躲是非!”
嘉靖帝猛然想到了贺六替杨炼转告他的一句话:如今满朝文武,除了裕王,还有人不怕严嵩么?
嘉靖帝扫了一眼铺满整个大殿的一封封奏折:杨炼说的,是事实。
吕芳道:“皇上,这些折子怎么处置?要留中不发么?”
嘉靖帝摇头:“留中不发?三封五封折子可以留中不发,上千封折子留中不发,写到史册里,后人会如何评价朕?”
嘉靖帝转头,坐回青纱帐内:“这些人,难道非要逼朕杀一个忠臣?”
吕芳跪倒,没有答话。他知道,现在他如果说话,就会卷入这场是非之中。他想学徐、高、张他们,远远的避开这场是非。
良久,嘉靖帝才开口:“拟旨吧,都察院佥都御史杨炼,污蔑首辅,陷害忠良。革去官职,庭杖一百,流三千里。”
“臣遵旨。”
三个时辰后,旨意传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中,管庭杖的是掌刑千户严十严常肃。
严十年岁与贺六相仿,平日里不苟言笑。他人如其名,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军法大如天。”
庭杖,说白了就是大木棍打屁股。
寻常人家孩童犯了错,家里的大人也会用木棍打小孩的屁股。
庭杖所用,却不是一般的木棍,而是五十斤的实木大棍。寻常人连挥都挥不动这五十斤的大棍。
庭杖分为两种。一种是“着实打”,一种是“用心打”。
锦衣卫掌刑千户所的行刑力士,个个身怀绝技。
他们平日里是这样练习庭杖的。先找一大块豆腐,上盖木板。大棍打上去,木板尽碎,而豆腐不破;或找一块砖头,上附宣纸一张。大棍连抡几十下,宣纸不破,而砖头尽碎。。。
犯官家眷,若是使了银子,就会被“着实打”,即行刑的力士,将犯官的皮肉打烂些,给皇上消气。实则不动筋骨。
若是犯官家眷们没使银子,那就是“用心打”,行刑之后,皮肉看上去完好无损,实则筋骨尽碎!
然而庭杖一百下,即便是“着实打”,减力而杖,换做那些身子骨不好的犯官,亦会命丧黄泉。
在行刑前,老胡去找了严十。
老胡对严十说:“老十,杨炼他爹是咱们锦衣卫的老前辈。行刑之时。。。算了,我不多说了。你心中有数。”
严十点点头:“三爷放心。我老十不是糊涂蛋。谁忠谁奸,我心中有数。我会让弟兄们‘着实打’那杨佥院。不过,即便是着实打,减力而杖一百下,寻常文弱书生也会命丧黄泉。杨佥院是生是死,就要看天意了。”
午时三刻,开始行刑。
杨炼被拖到北司校场之上,剥去了外衫、外裤。
严十走到杨炼面前,从手里掏出一个布团,对杨炼说:“杨大人,咬紧布团,可以减轻你的痛楚。”
杨炼笑了笑:“我杨炼生了一副硬骨头。用不着这东西。”
严十又道:“哦,如果疼的忍不住,可以喊出来。嘶喊声亦能减轻一两分的痛楚。”
杨炼道:“严大人,莫要啰嗦,快上刑吧!”
严十压低声音,吩咐两名行刑力士:“着实打!”
两名力士闻言点头。
“嘭!”
“一!”
“嘭!”
“二!”
。。。。。
十几杖下去,杨炼屁股、大腿已然是血肉模糊。
贺六和老胡站在杨炼身前三四十步的位置。严十走过来,说道:“但愿老天有眼,杨大人能挨过这一百杖‘着实打’,保住命。”
老胡闻言,转头快步回了自己的值房。
不多时,他手里捧着一个神牌,回到了校场。
“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
此时的杨炼,屁股、腿已然是鲜血淋漓。行刑力士每抡起大棍,棍子都会带飞一丝皮肉。
让行刑力士感到恐惧的是。趴在地上的这个五十岁的老家伙,没有嘶喊,也没有叫疼叫冤。他的脸上,竟然带着一丝骇人的笑容。
老胡将神牌摆在地上,又从袖中拿出三柱香,点燃插在地上。
神牌上大书“大明锦衣卫祖师毛骧公正位。”
老胡跪倒在地:“祖师爷保佑,天佑忠良!”
说完,老胡朝着祖师爷的神牌磕了个头。
贺六、严十见状,亦跪倒叩头道:“祖师爷保佑,天佑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