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摇头接着说:“如今我大力推行改革,推动民生和商业发展,数年下来中原诸地改善很大,但赵地地处西北,加之大河阻隔来往不方便,商业发展并不均衡,本侯一直想找一个熟悉前赵诸地之人了解一下,突然想到江大人曾经任职赵地十余年,因此今日特邀请江大人来喝茶一叙。”
江琥忐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一边喝茶一边把当年在太原任职之时的情形捡记忆深刻的一些仔细讲了一遍。
“侯爷,璞所说的这些事都是亲眼目睹之事,赵地民生凄苦令人不忍,但赵地百姓也并非软弱之辈,许多事又是迫不得已不得不如此,总之,六国之地不是我关中,即便是十年二十年过去,这种情形仍旧不可避免,不过璞相信,随着侯爷不断的推进改革,大秦的凝聚力也会越来越强大,六国之地民众的敌视和抗拒也会越来越平缓,这种凄苦的民生状态也会逐步改善……”
“听江大人一席话,本侯也感悟良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等身为卿侯执掌大秦中枢,就应当关注天下民生疾苦,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如今六国百姓皆都是我大秦子民,因此都需要一视同仁而不能再有地域之见国别之分,六国君王早已化作尘土,那诸侯征战的杀戮也早已烟消云散,那些各自为君王征战的前六国将士也不应受到不公正的对待……”
陈旭看着手中的茶杯冒出的袅袅热气,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江大人,当初上将军伐赵,相持年余不能获胜,几乎将大秦拖到摇摇欲坠的地步,后来上将军不得不施展反间计让赵王杀了李牧,赵军军心动摇之下才一鼓作气攻破邯郸,李牧虽死,但听闻赵地民众对其非常敬重,各地都修建有庙宇供奉香火,此事江大人如何看待?”
江璞手微微一抖,感觉陈旭今天请他喝茶的目的他并没有猜错,因此慢慢放下茶杯点头说:“侯爷说的不错,李牧就是赵地民众心目中的英雄,无论是征讨匈奴还是对抗六国,都当得起中流砥柱的作用,赵王迁杀李牧,实无异于自毁根基,璞在太原任职十余年,时时刻刻都感受到这种崇拜和敬重,郡城晋阳内外就有好几座供奉李牧灵位和塑像的庙宇神龛,每日香火不断!”
“有一件事不知江大人听闻没有?”陈旭问。
“不知侯爷问的是何事?”江璞心头惴惴不安的回答。
“听闻在三月间,戍边的马卒捣毁了雁门关附一座祭奠李牧的寺庙,造成了当地许多民众伤亡!”
江璞听完后微微沉默之后点头:“侯爷说的事璞的确有耳闻,只是前几日听侄儿楚天说过,今日侯爷问起,不知需要璞如何做?”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江璞无法撒谎也无法推脱,陈旭的身份地位都不是他能够抗衡的,而今天特意请他来喝茶,必然就是为了这件事,此事陈旭既然挑明话题,江璞也只能顺服恭听,看看陈旭究竟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然后再进一步看江氏到底该如何站位。
“非是要求江大人如何做,而是本侯想知道这件事其中的所有细节,如今六国归一,再无秦赵之分,赵地民众也是我大秦子民,理应一视同仁,李牧作为前赵大将勇猛无敌,在七国之中也是威名赫赫之辈,陛下有囊括天下之胸怀,从未曾让人捣毁过任何供奉前六国历代王侯将相之宫殿祠庙,当初项氏造反,陛下也只是命令大军平叛,对于项氏一族也没有赶尽杀绝。陛下之仁德千古未有,旭出山辅佐陛下,也是为陛下人格感召,因此从未有过半分私心杂念,断然也容不得有人抹黑陛下,让陛下受天下人的指责和唾骂……”
“当初李斯因为和百家门徒理念不合,便要求陛下下旨焚烧民间诗书经义,差点儿酿成诸生大乱,如若焚书之策成行,则陛下将背千载骂名,当时本侯在朝堂毫无根基,但也不得不秉持大义与李斯正面相斗。如今雁门关之事看则虽小,但后果甚至比焚书更加恶劣,稍有疏忽,就可能酿成赵地民变……”
“荀子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便是江山社稷根基所在,秦赵两国数百年大战,双方死亡的将士尸积如山血流成河,那长平之战武安君坑杀赵军四十余万,大秦将士也伤亡二十余万,上将军伐赵,井陉对峙拉锯年余,战况之惨烈也世所罕见,赵军固然全军覆没,但我大秦关中诸郡也几乎扫地为兵,十四五岁之孩童都强行征召送上战场,双方死伤不下四十万人。而这些伤亡者之家属后人,如今不分敌我皆都成为了大秦子民,如此血海深仇想要泯灭,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要想抚平这份伤痛,就需要我大秦朝堂拿出足够的诚意和政策去安抚……”
“本侯自来咸阳辅佐陛下,一直不断的推行各项改革,想要从民间慢慢消弭这种仇恨,抚平六国民众心中毁家灭国的伤痛,但雁门关之事让本侯感觉到痛心和无奈,本应是守护我大秦的将士,竟然会去针对一个死去的赵国将军,毁去祠庙,坏其信仰,去刺激赵地民众好不容易慢慢消停下来的仇恨与炉火,此事不光雁门诸郡官员刻意隐瞒,而且满朝文武知晓之人也推脱不愿去沾染,只想洁身自好当做不知一般……”
陈旭说到这里站起来,负手看着窗外凋零的满园萧瑟的风景声音低沉的说:“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如今大秦看似安稳,但这些年可有一年真正的安稳?陛下征服六国一统华夏,就是想让天下从此再无刀兵之祸,如若明知有人祸国乱民会激起六国百姓的仇恨,本侯身为大秦左相而不去管,又有何脸面坐在左相之位统领天下官员替陛下治理国家……”
“文武百官可以惧怕得罪武城侯,但为了大秦计,为了陛下江山社稷计,为了华夏传承和安稳计,本相也必须站出来挑明此事,如若任凭这件事遮盖拖延下去,一旦赵地民众激愤太甚起兵造反,则本侯这些年所作所为将就此付诸东流,大秦繁荣昌盛之日无望也……”
“江大人居赵地多年,深刻知道赵地百姓的苦难,也知道赵地百姓的脾性,燕赵之地多侠客,慷慨义士皆豪迈,赵牧却匈奴,秦开击东胡,修长城戍边关,无数勇士前赴后继才保我华夏不受异族欺凌,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这是华夏诸侯一直都谨守的底线和传统,如今四夷皆定,难道我们又要如同诸侯纷争一般开始内斗么?那我大秦一统天下又有何意义?陛下费尽心力征服六国又有何意义?我等身为秉持大秦朝堂中枢之公卿,如若遇到强权势力便退缩不前,遇到棘手之事便想置身事外,不能为天下百姓伸张正义,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那百姓要我们何用?陛下要我们又有何用?”
“今日本侯请江大人来喝茶,就是想弄清楚雁门关之事的前因后果和其中详情,因此还请江大人勿要隐瞒,将所知之事详细到来,不过也请江大人放心,此事本侯会一力承担,绝对不会将江大人和江氏牵扯进来!”
陈旭最后转身看着坐在椅子上默然不语的江璞。
第1110章 太不要脸了
“既然侯爷想知道,璞自然不敢隐瞒,不过全都是侄儿楚天所言,至于其中正误对错璞皆都不敢妄言,今春三月十二日,上巳节之后许多赵地民众自发去雁门关附近踏青,同时为当初抗击匈奴而亡的赵国将士扫墓,那雁门关有一座庙宇名曰靖边寺,祭祀的就是当初赵国大将李牧……”
江珩没有任何隐瞒的将江楚天带回来的消息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内容大致和陈旭与陈平等人推测的相差不大。
靖边寺因为祭祀的是李牧,对于秦国将士来说,李牧就是当初伐赵之时最大的敌人,秦国大军被李牧阻挡在井陉年余,伤亡惨重粮草无继,若不是因为严苛的军纪律令和皇帝不遗余力的支持,只怕王翦都差点儿坚持不到胜利,如今秦国征服了赵国,自然在秦人看来这就是无与伦比的胜利,值得宣扬和骄傲,但赵地人在大秦的攻击下国破家亡,这却是奇耻大辱和深仇大恨,在那些爱国人士或者失去长辈和兄弟的赵国男儿看来,所有的秦国人都是敌人,戍边的将士自然也不能例外。
赵地人在靖边寺祭祀李牧,给阵亡的将士扫墓祭奠,对于秦军来说特别不爽。
李牧虽然是大秦的败将,但当王翦初击败李牧所用的手段却不太光彩,如今王翦的孙子武城侯王离执掌北军镇守燕赵,手下的兵将对赵地人如此大张旗鼓虔诚无比的祭祀李牧自然深感不满甚至引以为耻,因此在雁门关见到李牧祠庙香火竟然如此鼎盛,王离自感羞辱,恼怒之下命令一群将卒冲进靖边寺推到了雕像捣毁了寺庙,由此引发了平民的剧烈反抗爆发了一场冲突,导致当地民众数十人伤亡,但事情发生之后雁门关关守和驻守的将领不仅没有丝毫惩罚毁坏寺庙的秦军将士,而且还刻意袒护抓捕了上百反抗最激励的民众。
此事在当地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大量民众涌到雁门关守和广武县衙要求惩处杀人者,但当地官员却互相推诿拖延,这件事一直拖到六七月间,当地民众和戍边的军卒发生的冲突越来越多,甚至还发生了几起偷袭军营和巡逻兵卒的事情,而且当地召集养马的马夫在马厩下毒报复,导致数十匹战马被毒死,王离下令大肆搜捕可疑之人,以叛国罪斩杀十数人,军民冲突越来越大,事情也越演越烈,几个月下来已经造成数十人死亡数百人受伤,或许王离知道此事压不住了,因此就让广武县令写了一份奏书上报咸阳,轻描淡写的描述因为军民冲突导致有人受伤,闹事的兵卒已经被抓,请求刑部进行处置。
这些消息是江楚天带回来的,陈旭听完之后再前后印证,那么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基本上就很清晰了。
过程大致相当,但结果却远远超出了陈旭的预料,竟然先后有数十人死亡数百人受伤,而且情形已经激化到当地民众袭击士兵和毒杀战马的程度。
也就是说这件事在雁门郡绝对已经失控。
到了王离已经压制不住的地步了,因此情形也远比陈旭推测的更加严重。
如果北军还是蒙恬执掌,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形。
征服六国最后一战,灭齐,蒙恬作为配合王贲的另一支主力部队立下大功,胜利之后秦始皇先封其为内史,爵上卿,登基称帝之后就委任蒙恬为西北大军的统帅,带领三十万大军镇守西北燕赵边关,同时役使六国百万降卒修建连接燕赵秦之间的长城,修筑驰道和直道,操练兵马准备收复河南之地。
而在六国初定国内形势复杂无比的情况下,蒙恬镇守西北边郡数年都很安稳,最多也就是六国降卒闹事,但一般都很快被镇压下去,边郡的平民没有听闻造反闹事,更没有发生过与军队冲突的事情。
这种事如果是蒙恬,基本上就不会发生捣毁靖边寺的事情发生,作为一员参加过征服六国而且立下无数功勋的老将,这种事直接就会被扼杀在摇篮里,不然历史上蒙恬镇守边关十余年一直都安然无恙,而燕赵之地的百姓可都不是善茬儿,几乎常年都在和袭扰边境的匈奴东胡作斗争,加上这个本来就野蛮无比的时代,杀起人来没有人会手软,闹事的胆子自然也不会太小。
王离还是太年轻了,太过血气方刚,加上家庭地位也让他有些得意忘形而又肆无忌惮的地步。
陈旭坐在椅子上端着茶杯重新开始审视这件事。
如果事情已经发展到如此剧烈的地步,按照朝堂和皇帝的监控网络来说不可能不知晓。
蒙毅负责监控天下文武百官,监御史遍布大秦郡县,每年还有数次的御史巡查,即便是王离和雁门郡官员如何相互勾结,一定会有消息传到蒙毅的耳中。
此事蒙毅一定比自己知道的更早,而且还一直假装不知道,那么冯去疾也可能早已知晓,因为这些人都家族关系深厚,在朝堂的势力盘根错节,有人通风报信一点儿都不奇怪。
既然蒙毅和冯去疾知道,那么皇帝也必然知道,因为军队之中还有监军和护军都尉,甚至还有隐藏的玄武卫等密探,任何帝王都不可能绝对放心把这样一支大军放在一个将军手中,必须的监测手段还是要有,即便是监军和护军都尉能够被王离掌控,但玄武卫必然还是会把消息通传回来。
也就是说眼下执掌大秦的最大四个BOSS,就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最后才知道,而且他们明明都知道却都假装不知道。
骗子~尼玛都是一群大骗子!
陈旭想的越多,感觉心里越苦,想到最后,眼泪花儿都快流下来了。
呜呜,太不要脸了,都欺负老子没有根基。
“侯爷,璞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看着陈旭郁闷无比的神情,江璞忐忑无比的开口。
“江大人尽说无妨!”陈旭收拾乱七八糟的心情点头。
“侯爷,雁门关之事牵扯到武城侯,如今上将军刚刚去世,通武侯又刚从岭南大胜归来,此事虽然发生在春季,但时间足足过去大半年,朝堂之上有诸多消息灵通之人必然已经知晓,璞猜测陛下也已经知道,之所以现在才被人捅出来,是有人在试探侯爷!”江璞小心翼翼说。
“试探我?”陈旭愣了一下。
“不错,侯爷当初建议皇帝裁撤西北三十万大军之时,听闻朝堂就有许多人不满,只是被陛下压制下去了而已。雁门关之事虽然闹的比较大,但毕竟只是赵地数郡之地,即便是有人如同项氏一般聚众造反,对大秦来说也不会有伤筋动骨之虞,顶多就是有些混乱罢了,但这件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被捅出来,必然有人刻意为之,就是想试探侯爷对此事的态度,毕竟知晓消息的冯相和蒙大夫都没有任何动作,那么天下唯一对此事可能抱有不同看法的就只有侯爷您而已,您的心思可以说满朝文武没有任何人能够洞悉,下官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那就是包括皇帝对您都有三分忌惮,如若侯爷打算彻查此事,陛下会左右为难,支持彻查此事,那么就会有一大群参与此事的将士和官员会被罢官甚至重处,武城侯必然会因此牵连进去,说不定会被罢官去爵,一旦到这种境地,您和王氏之间就会出现巨大的裂痕,您是朝堂左相,而通武侯是军中柱石,如若您二位翻脸,整个大秦都会动荡不安,如果不支持彻查,可能会造成您和陛下之间的隔阂……”
江璞的话说的很诚恳,这种话如果不是特别信任之人,他根本就不会说出口,毕竟其中牵扯的人太多了,三位上卿、皇帝、王氏父子,任何人都不是他一个江氏能够抗衡的,能够抵抗这股力量的,唯独只有眼前这年轻人。
但这种事看热闹可以,参与其中就太不明智了,毕竟这旋涡太大,一旦卷进去就会尸骨无存。
而得到江璞的提点,陈旭心思也豁然开朗起来。
眼前一下浮现出一张无比巨大的盘根错节的网络,将包括皇帝在内的文武百官都牵扯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