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离周正比较远,看不清神色,端坐不动,片刻道:“继续说。”
周正抬着手,道:“三不知,诸位大人不断的重复着国库空虚,朝廷无力之言。据臣所知,万历十年,国库岁入二千八百万石,万历四十年岁入一千九百万石,而去年,国库岁入六百万石,臣不知这些流失的税粮去了哪里?是怎么失去的,是否还会流失,若是再过三五年,还能剩下多少?”
周正的三个问题,都是要害问题,是这些大人们不愿意提及,深究的。因为里面太复杂,涉及到各种权利争夺,牵扯到无数的人与事。
一时间,大殿里没人说话。
天启高坐,目光看着周正,又在大殿里搜寻。
好一阵子,他见无人说话,开口道:“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王永光刚刚致仕,新任的兵部尚书是冯嘉会,这位尚书刚刚继任不过一个月,也已经上书要求辞官了,因为他举荐的高第,高第在宁远一战畏战怯逃,现在就在牢里,不知道多少人在弹劾冯嘉会。
冯嘉会出列,举着板笏道:“陛下,辽东情势复杂,一言难尽,臣请从长计议。”
天启冷漠的看了他一眼,道:“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郭允厚出列,举着板笏道:“陛下,国库空虚有多种原因,一来天灾不断,二来抗税不法渐多,三来火耗增加,四来我朝是多事之秋,用处增多,这才形成国库空虚,非是周御史所说的流失。”
周正听着,瞥了眼郭允厚,这位说的一句都不在关键点上。
虽然郭允厚说的问题确实有,但根本问题是士绅阶层的肆意侵夺百姓田亩,加上当官的上下其手,层层盘剥。国库的流失,都流失到了这些士绅阶层手里!
就比如这位郭尚书,家有良田万顷,一般的王爷还都比不过!
天启看着郭允厚,道:“能追回多少?”
郭允厚神色一阵犹豫,道:“回陛下,若是处置得当,二十多万还是能追回的。”
流失都是几百万的失,这追回只能十万二十万的追。
天启似乎不高兴,看了眼郭允厚,转头看着黄立极,道:“首辅,你怎么看?”
黄立极出列,道:“陛下,不管是辽东,还是国库都事态复杂,非一时半会儿可以定论,臣请各部详议,改日上奏。”
天启看着黄立极沉默了好一阵子。
黄立极举着板笏,低着头。
大殿里气氛更加安静了,众位大臣不愿意谈及这些。有些人是知道不能深究,也深究不了。有些是明白,若是深究会牵累到他们。更多人是冷眼旁观,站着看热闹。
周正还站在殿中,好似已经置身事外。
他的几个问题都是这些大人们不愿意深谈,提及的,现在他提出来,足够堵他们的嘴。
天启明显有怒意,但他没有发作,沉默一阵,望着周正淡淡道:“既然众卿都觉得周卿说的有道理,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监察御史有参政之权,不得随意攻讦,更不能胡编乱造的连章抟击,没完没了,视君上于无物……”
李恒秉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周正,不等天启说完,他一步踏出,抬着手,沉声道:“陛下,臣浙江道监察御史李恒秉有事起奏。”
天启知道李恒秉就是上次与周正争论的人,也记得李恒秉弹劾周正的那道奏本,表情忽然有些玩味,眼神瞥了一些人,道:“说。”
李恒秉面无表情,语气慨然,道:“陛下,不管周御史说的有多在理,我朝还是要立于眼前。眼前就是,辽西已不可守,不说大小凌河无险可据,远离山海关,即便是宁远,锦州也不过是小城,一旦被围就是孤立无援,即便一时攻不下,贼奴围困个把月也必然不攻自破。若是朝廷一昧要求守,臣恐山海关也遭连累,威胁社稷,得不偿失。”
朝堂上顿时响起一阵阵嗡嗡声,辽东的局势虽然因为袁崇焕守住宁远而有所改观,但大明朝廷没人认为袁崇焕能守住第二次。
失守宁远,似乎只是时间的问题。
与其浪费无数钱粮填入辽东的无底洞,还不如精兵简政退守山海关,省心省力,以图日后。
这是朝野非常多的人的想法,好似也理所当然。
周正立即抬手,道:“陛下,山海关确实是天下少有的雄关,臣也认为能挡住建虏,但若是建虏绕过山海关入关,没有了辽西。后果将不堪设想!”
崇祯二年,也就是后年,建虏从喜峰口突然入塞,包围京师,紫禁城大震,调的就是辽东兵马救援,如果仅剩下山海关,还能、还敢调兵吗?
而且,若是建奴再分兵从背后攻打山海关,两面夹击,山海关还如何守得住?
山海关若是失守,建虏可随时南下,谁敢想象那般光景?
辽西走廊这个纵深对大明无比的重要,绝不能有失!
李恒秉闻言,淡淡的哼了一声,转过身看向周正道:“建虏除了山海关别无他路入关,莫非他们要走海路,从天津卫打入京师吗?”
周正直视他,道:“从山海关到甘肃镇,九边重镇,你能告诉我,他们每一处都如山海关一样,牢不可破吗?”
李恒秉顿时冷笑一声,道:“不知所谓!想要绕过山海关,建虏得绕道上万里,并且经过蒙古察哈尔的地盘,他们是疯了吗?”
建虏之所以在崇祯二年冒险入关,确实是逼不得已,小冰河不是只在大明关内,辽东本来就贫瘠,建虏原是渔猎民族,现在建国,人口渐多,不事生产,又没有外入,在天灾之下,即将崩溃之际,除了发疯一般的冒险入大明劫掠,还能如何?
这些周正自然没法跟李恒秉以及天启解释,不由得沉吟起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堂而皇之的构陷
周正不说话,朝堂似乎都松了口气,那冷漠的气息都有所缓解。
龙椅之上的天启坐直身体,静静的看着周正。
李恒秉面无表情,继续看着周正,说道:“你对辽东一无所知,你所说所做不过是凭空妄想。你的一腔为国之心是好的,但你太过年轻,早早的登上高位,又急于邀名,这样不止会害了你,也会严重误国政……”
李恒秉这是摆着前辈,上司的姿态,居高临下的教训周正了。或明或暗的点出周正这个官是周清荔花钱买来的。
周正瞥了他一眼,抬起头,道:“下官所说所做是凭空妄想?建虏之前没有入关吗?入关只是一次两次吗?前几次建虏是试探,你能保证建虏下一次还是试探吗?你敢保证吗?你凭什么保证?你在拿我大明江山社稷在开玩笑!在这金銮殿上,当着皇上,众位大人的面,你敢保证吗?”
周正的语气随着他的发问一次比一次高昂,最后一句响彻金銮殿,回荡不休。
李恒秉双眼怒睁,脸上罕见的有一丝涨红。
但他没办法立即回答,建虏确实已经有几次入关了,只是规模很小而已。
群臣被周正的声音影响,很多人都看着他,不少人皱眉,面露思索。
龙椅之上的天启皇帝向后倚了倚,脸上似乎有笑容。
李恒秉只是被周正一连串的问句所镇住,很快醒悟过来,冷声道:“建虏要入关?从哪里入?九边重镇精兵云集,猛将如云,他们就不怕被我大明留下,全军覆没吗?哼,危言耸听,经不起推敲,你以为就这几句话就能唬得住满朝诸公,蒙蔽得了皇上了吗?哼,年轻人,我劝你脚踏实地,认真务实,切莫好高骛远,以狂悖之言邀名,自古以来就没有好下场!”
周正神色不变,语气冷冽,道:“若是我大明真的还有精兵强将,你为何执意要放弃辽西退守山海关?若是建虏有十万大军突然入关,敢问李大人,你从何处调兵?调哪一支兵?京畿如何守卫?你有几成把握可以将他们留下?下官说的是狂悖之言吗?下官如今是人人喊打?这件事不管如何处置,下官怕是也做不了官了吧?天下间有人像下官这样邀名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