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中,就留下了袁世凯他们。随员们互相看看,脸色都是难看,袁世凯却不动声色的负手向天,皱眉思索,半晌之后才轻轻自语:“这徐一凡如此跋扈,他又不傻,怎么不知道朝廷最忌惮这个?他到底有什么仗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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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到地儿了,高升栈!我说爷您雇我没错儿吧。同样的路,凭着我这骡子我这车,怎么也少小半个时辰的耽搁!”
赶车的车夫殷勤的将一身月白长衫的唐绍仪从车上扶了下来,栈里小二已经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爷,今儿早班啊!怎么也瞅着您要天擦黑才回来,没想到晚半晌您就到了!晚饭还得等等,咱们大师傅今儿晚上汆丸子!爷您绝错不了!现在给您沏壶高的还是怎么?天儿热了,喝壶花的静心降火儿!”
唐绍仪黑着一张脸,丢了块洋钱给车夫,车夫拿着吹吹,又放到耳朵边,然后眉开眼笑的道:“谢爷赏!这是京城才有着的关外七二老洋,足平足秤,好玩意儿!”唐绍仪摸摸口袋,苦笑了一下,他把徐一凡私铸的大洋拿出来付车钱了。看来这大洋,被大盛魁的商队,带到京城已经流通开啦。
店门口伙计看得眼热,还想和唐绍仪套套近乎,唐绍仪却有气无力的摆摆手,朝自己包的跨院儿走去。那客栈伙计还不死心,在背后高叫:“爷,花茶不成,绿茶怎么样?”
这些日子,风尘仆仆的唐绍仪真是求告无门啊。
几日之内,他就带着巨款从平壤一路车马再转船从天津到北京,一点喘息时间都没留给自己!
跟着徐一凡一路走上风,在平壤一带说一不二惯了。官场资历说实话还浅的唐绍仪,真的到了北京这个大水潭,准备开始独立办事儿,才发现这里的水到底有多深!
他一个道台前程,又未曾实授。出身还是留美学童这种异途,简直比捐班儿还要让人侧目一些。到处去拜门,特别是李莲英大总管的门子,却到处碰壁。门包儿递了无数,却没人传见,有的时候门包都给扔出来!
短短几天,他好歹也算是见着几个大臣,但是说话都是弯来绕去,问了几句天气就端茶送客。这时候他才真正佩服了自己那个恩主徐一凡,居然在这铁屋子里面,白手起家,杀出这么一番天地出来!
这一天拜了几家门子回来,就回到琉璃坊旁边下榻的客栈发愁,带着钱,还送不出去。最要紧的是,朝廷现在似乎没人愿意替徐一凡说话儿!这可怎么是好?难道真的要从朝鲜撤出来,到了京畿,随便那些中枢大佬们整治去?
大好事业,才刚刚起步啊!
外面夏意浮动,京城的老少爷们儿有的已经换了汗褂子。唐绍仪简直觉着自己还在寒冬腊月天儿里。走进跨院,听到他脚步声响动,几个随员都奔了出来。他们要不是新军军官,要不就是南洋学生,比唐绍仪还没有门路。往日一看到唐绍仪黑着一张脸,这些人都会无声的退下,军官们还会狠狠捶墙,发泄一下有心无力的愤懑。但是这个时候,却一个个涌到唐绍仪身边,一个南洋学兵出身,现在在徐一凡的帮办公署内以千总衔领差遣名义,差不多就是总部办事员角色的青年,叫做张翔的。努力把舌头放平了说官话:“大人,有一位先生在屋子里面等着,说是您的旧识,咱们问他是谁,他也不说……”
唐绍仪冷笑一声:“现在京城对咱们人人喊打,谁还能是我的旧识了?不见!”
话音才落,就听见檐前一个带笑的声音:“少川,京城无人识君,津门北洋,未尝没有君之旧雨……怎么?不请我喝茶?你的随员也不知道从哪儿带来的,说的官话,我简直听不明白!”
唐绍仪身子一震,抬起头来。就看见檐前一个中年长衫缓带,气度潇洒的含笑看着他。除了李鸿章的女婿,曾经的京城清流领袖,张佩纶张幼樵还能有谁?
他啊的一声,快步迎了上去,又惊又喜。当初他在北洋麾下办事,张佩纶倒是很喜欢他的气度学问,经常也向他虚心打听一些洋务上面的事情。两人诗酒唱和,算是有些交情。这次匆匆而过津门,想都没有想到去拜望一下的事儿。没想到这张佩纶却到京城来找他了!
郁闷当中重逢旧友的欣喜一闪而过,转眼就是其他心思。身在官场漩涡,各势力之间人们往还,就没有不带着背后含义的。张佩纶又是李鸿章女婿,北洋的幕后智囊之一,京城也有丰厚人脉,找着他来,北洋又打着徐一凡那点势力什么心思了?
他握着张佩纶胳膊,脑海里面念头乱转,一时竟然连寒暄的话儿都忘记说了。张佩纶却是呵呵一笑,合起了扇子:“你个少川,当真愁得傻了!什么路子都不托的奔赴京城,傻忙了几天吧?还好你背后那个二百五不傻,补了一封信过来!”
唐绍仪真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信?”
张佩纶一笑,拉着他就朝室内走去,按着发愣的唐绍仪坐下。自己也慢条斯理的对坐了,看着唐绍仪只是焦急的盯着他。才笑道:“少川,你聪明干练,却是没有在官场顿过的,也没有栽过跟头啊……你要送钱走门路。可是没人引见,没人帮着说话。现在徐一凡在朝鲜是人人侧目,谁敢收这个钱?必须要有力人士,愿意替徐一凡说话了。这代表着不同势力开始争起来了,有的人才敢开始拿钱,帮你们说话儿!毕竟朝局都讲究一个平衡。为点银子,将自己搭上去可不成!”
唐绍仪更加糊涂,他再没想到在这里能碰到张佩纶,更没想到张佩纶和他说这么一番话儿!
张佩纶看他发呆,又是一笑,刷的张开了扇子:“你不就是为了徐一凡缓撤朝鲜的事情来京城走门子么?这种事情,必须要将它和朝中朝局,各方面势力平衡挂上了。让有的人一看,哦,徐一凡撤军朝鲜这事儿,除了对一方有利,还伤害着另外一方利益。两方面僵上了,他们才肯掂量着出来说话儿,将事情拖下来,这银子,他们才能拿到手,不犯什么毛病。这样说,你明白了?京师到处流淌的银子,有的是药水煎过的,拿不得!”
唐绍仪脸色沉了下来,他虽然明白了一些,但是却又担上了心思:“幼樵先生,这事情您是如何得知的?又如何从津门奔赴天津来找在下?如果是北洋上下,想火中取栗,那在下就只能不恭,端茶送客了!”
张佩纶哈哈大笑,拿扇子直点唐绍仪:“少川,你真是想当徐一凡的国士啊!你离开朝鲜之后,徐一凡才明白过来这个道理,给咱们中堂来了一封信。就是陈说厉害的!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中堂答应站出来,替你拉这个皮条,背后说几句话儿撑腰。让徐一凡撤军的事情拖下来!”
唐绍仪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徐一凡在他走了之后,又给李鸿章去信?而李鸿章又肯出头?
先是绝望后的一阵狂喜,然后就是疑虑,他手一伸,板着脸道:“幼樵先生,我是洋鬼子地界儿学出来的,凡事讲究一个证据,信呢?我要看!”
张佩纶笑着摇头,从袖子里面取出一封信,递给了唐绍仪。唐绍仪迫不及待的就展开。
毫无疑问,信上是徐一凡的亲笔。他的字很好认,显然是学过,有点工架,但是在识者看来,却总有点蒙童学字未久的感觉,而且偶尔会有字缺上个几笔。一封信涂涂改改,还有蜡烛油滴在上面,可以想见徐一凡漏夜而写,殚精竭虑,连重抄一遍都不假手于人的慎重。
“……中堂大人钧鉴:
职牧守于朝鲜之北,练兵于渤海之东。屏障北洋,当不待言。且职为捐班,又满朝竖敌。以汉臣领禁卫军,处处牵制,纵能维持局面,也不足为北洋患也。
若撤军京畿,北洋卧榻之侧,不仅朝鲜门户大开,北洋屏障尽失。则职必被逼去职而已矣。荣禄满洲亲贵,典兵禁卫新军。即便朝廷无意,荣禄岂有不垂涎北洋之心?若有二三别有用心之辈调拨其间,则职恐中堂半生事业,将付流水。
中堂事业事小,大清基业事大。职在,则北洋安,职亡,则北洋亡。交浅言深,惶恐惶恐……职已遣唐道赴京关说,是成是败,听之而已。”
徐一凡不愧是徐一凡!在骤逢大变,心神慌乱的时候,马上就稳住了阵脚。一下对李鸿章指出了要害,他徐一凡满朝竖敌,现在等于帮李鸿章当靶子。要是他完蛋了,荣禄作为旗人亲贵领禁卫军万人回到直隶,那李鸿章这个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位置,也不见得很稳当了!到头来,只怕半生事业,就是为荣禄做了嫁衣裳!
这封信写得不卑不亢,但是却让等着看笑话儿的李鸿章,不得不出手帮忙了!以他在京城的人脉,还有京师那么多靠着北洋升官发财的势力团体而言,只要李鸿章这位大清重臣出面,就可以将这门路走通,将这事情拖下来!
唐绍仪面无表情的放下了信,轻轻的坐了回去,朝张佩纶拱了拱手,却并不说话。
张佩纶只有苦笑:“没想到啊没想到,咱们中堂要出来为徐一凡擦屁股!他这个二百五,我看聪明得很!真想看看,他能走到哪一步啊……我就不明白了,他非要赖在朝鲜干嘛?按照他的见识,真的外放一个文官,经营上来,督抚是跑不了的哇!赖在朝鲜,高丽泡菜很好吃?”
不要说张佩纶了,就连唐绍仪也不明白徐一凡的心思。但是他就知道,朝鲜基业是他们好容易经营出来的,看着看着一天天军威严整,事业蒸蒸日上。他们不能放弃!
张佩纶发完牢骚,又笑道:“既然来了,送佛就送到西了。是不是想走李总管的门子?我还和李总管说得上话儿。军机几位大臣那里,我带中堂的信去打招呼。北洋发话,他们再不情愿,也得给中堂几分面子!”
话说到这儿,张佩纶自然有一种傲然之气。唐绍仪默默听着,他相信,徐一凡迟早也有那么一天,也许,还不止……
但是,究竟会到哪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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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壤,郊外。
大旗招展,较场之内,虎贲如林。
九千新军士兵,戴着大檐帽,穿着整洁的黄色军装,一声不吭的肃立。十六个营方阵,六十四个连(队)横队,组成了完美的阵容。
横看,是一条线,竖看,也是一条线,斜看,仍然是一条线。
每连(队)五名军官,都站在排头,军帽皮带勒着下巴。朝鲜夏日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一滴滴的汗珠顺着脸庞落下,在地上已经洇出了水迹。却没人动一下。
这种肃杀,岂是两月前敢于想象的?
每个跟着徐一凡一路走来的军官们,身在队列当中,唯一有的就是自豪!
方阵之间,是一个木头搭成的方台,新得耀眼。台上空空荡荡,只有两个军官,一左一右,在台角负手叉腿站着,两人的目光,都死死的看着眼前的方阵。正是楚万里和李云纵。
九千人没有一丝动弹,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就像是一群雕塑,远处青山,身边江水,似乎都安静了下来,伴随着他们亘古常在。
汉军威武,再现于异国之壤!兵威盛事,已经垂百年而不见!
军号突然呜咽一般响起,就听见马蹄声响,操场边上旗门打开,一骑健马当先而入,马上人同样军帽军服笔挺,马靴耀眼反射着阳光。武装带将腰间勒得紧紧的,坐在马上身姿笔挺,除了徐一凡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