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眼光都集中在世铎脸上,世铎推托不掉,沉吟了一下,字斟句酌的开口:“皇上盛怒,一边让军机和六部九卿议处,一面儿让荣禄和老佛爷亲自回话。皇上仁孝,说荣禄这罪臣是老佛爷亲拣,他不值什么,还要顾着老佛爷的体面要紧。”
没想到这句话却激怒了慈禧:“体面?我不要这个体面!一边儿让荣禄找我回话儿,一边儿让军机六部九卿议处,议了重了吧我这个轻了,是放纵奴才。反过来又是我刻薄。准定是翁老头子的主意!”
一句话发出,几个军机扑的一声儿就跪了下来。陪坐的两位王爷本来就是充数的,转开脸当没看见。
慈禧转眼又平静了下来:“反正我也归政荣养了,皇上和老翁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是俩眼一闭,还能短得了我吃的喝的?随着他们闹吧……这个奴才也不争气,为了禁卫军是旗人的事儿,我才破例把他从天津捡了出来,谁知道这么不给我长脸!你们重重的议!现在议出什么结果来了?”
几个军机对望一眼,眼神交错。
荣禄回京以后,李莲英就找他们吹风了。皇上向对徐一凡卖好,重处荣禄,好将禁卫军掌握在手中,你们可不能这么糊涂!老佛爷的体面可是要顾着的……
结果荣禄在京好吃好喝,一个钦犯还能拜客。军机哪有不明白的,这母子暗战,底下人也只能装糊涂。
说来说去,都是徐一凡讨厌。没事立这么大功劳做什么?
殿内安静了半晌,到了最后逼不过,世铎才结结巴巴道:“臣等商议,归根结底,还是日本人不好……”
“对,小日本儿狼子野心!”
“竟然对我天朝上国如此!”
“李大人主持交涉,必不能轻饶了他们!”
慈禧一笑,底下人的心思,她当然也明白。李鸿章最近交涉颇顺,两国在保定开谈判,一开始日本交涉大臣语调极硬,甚至有开兵见仗的威胁。李鸿章呢一万兵一派出去,他们的调门就软了一层下来,李鸿章已经密奏来了,说斟酌在添兵朝鲜,北洋水师也要加紧耀威洋面。估计年内可了此事,不过重申天津条约而已,说不定还能捞点赔偿什么的。最要紧的是没花朝廷和老佛爷万寿的银子,一切费用,李鸿章自己掏腰包儿报效了。
既然东事顺利,荣禄的事儿也可以明白不了糊涂了。重处他,就是扫了老佛爷自己面子,皇上的气焰又要高起来了。
她又问:“到底议的什么罪名啊?”
世铎偷偷看了一脸慈禧脸色:“军前失机,不过汉城既完,那就没有失地的过错,禁卫军也还在,也没有覆军的罪名,朝鲜的李王闵妃也安于其为,宣慰钦差也不算失职……只是失机,军机和六部九卿准备议处降三级,不准抵消的处分……”
慈禧扳扳手指头:“满洲将军是从一,降三级就到正三了,好家伙,从将军一下到了参领!荣禄,可够你受的!”
一听慈禧的话儿,几个军机还要开口,以为慈禧嫌重。慈禧却抢先挥了挥手:“就这样吧!奴才犯事儿,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天经地义!荣禄啊,知道了罪过了不是?也该长点教训。撤了差使不能就算完,该你的事儿就得了。禁卫军这次有功,但是也有伤损是不是?你到南苑去,练点儿禁卫军续备军去。饷呢人呢军机议一下,禁卫军立功,你们也要掏点银子,给他们练点后备的兵去……”
几个军机对望一眼,心下都叫好家伙。这下荣禄虽然降级,但是亲自领兵了!老佛爷还不知道要将什么营头指给他了。按照大清现在的情况,有了兵在手上,还怕将来不封疆?荣禄是因祸得福了!
老佛爷咬着牙齿死保荣禄,不就是和皇上斗气儿?
但是慈禧既然发话,几个军机都不敢再多说什么,纷纷碰头而下。两个伴食的王大臣也告退如仪。
人才下去,慈禧就变了脸色:“荣禄,你好哇!这次真扫我脸扫得好!”
荣禄哪还有不明白的,今儿进门也给李莲英塞了不少银子,这个时候顿时就放声大哭,身子软做一团:“奴才……奴才不争气……让老佛爷烦心了……皇上是想借着处分奴才,收徐一凡的心,让他为皇上效力啊……奴才在朝鲜这些日子,想着的就是将禁卫军拿回来,没料到小日本儿……”
这话说对了心思,慈禧板着脸森然点头:“要不是看着你这尽心竭力报效的心思,说什么也不会轻饶了你!小日本是癣芥之患,皇上想掌军,这才是大患!我不能由着他胡闹!现在想想,有支得用的亲兵在手上,是方便许多。朝鲜不也宫变了,还是靠兵去平着。咱们不能有朝鲜的宫变!你练这续备军,再不给我涨脸,就一辈子都去新疆别回来了!”
荣禄重重碰头:“老佛爷,奴才定然练出一支强军出来!”
慈禧放松了语气一笑:“要不是看满洲子弟就你还能任事儿,看着禁卫军,也有了点成军练兵的经验,说什么也不指望你……这徐一凡,几个月怎么就练出来一支强军?现在还是天不管地不收,谁也管不到他头上,偏偏还立了大功,想怎么的他都难……”
慈禧沉吟着不说话儿,脸色变来变去。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乐寿堂内一时安静得如灵堂一般,空气绷得紧紧的。
“常理不能理解的事儿,就是麻烦啊……他到底想要什么?荣禄,你说句话儿,这禁卫军,到底还要得不要得?要是不能要,或者会给谁抓过去,就算被人骂鸟尽弓藏也说不得了,我怎么也撤了这个禁卫军!”
第四十章 结束的开始
光绪十九年八月,汉城。
禁卫军左协第一标正集中在朝鲜内藏坊的几个库房门口,士兵们荷枪实弹,军服笔挺的守候在内藏坊四处,严禁一切闲杂人等的靠近。刺刀在阳光下亮闪闪的一片,耀人眼目。内藏坊离景福宫并不很远,从景福宫的望楼上面,不用望远镜都能看见那边的场景。
朴泳孝就在景福宫的望楼上面,望楼上狭窄的空间,被他属下几个大臣挤得满满的。大家都穿着官服,满头满身的大汗,看着远处的场景,一个个都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在这精锐骄横的大清新军划出的保护圈内,大量的穿着朝鲜民族服装的夫役们,正赶着骡马,从库房里面搬出一个又一个的大木桶,木桶内放得满满的都是已经上了铜绿的制钱,不仅仅是现在的光绪通宝,也不仅仅是在东亚大陆上面流传最多的乾隆通宝。几百年来,甚至明代发行的制钱都储藏其中,甚至还有日本幕府后期开始发行的制钱!
这些都是朝鲜数百年的积储啊。
黄金,白银,古董,珠玉,书画,宝石那些值钱东西存放的库房都早就被搬得可以跑老鼠了,现在这支已经准备撤退的禁卫军甚至要将这些制钱都搬干净!
整个汉城左近,民车民马夫役都被征募了起来,一组组的编成输送队列,随着禁卫军一个队又一个队的陆续开拔。在他们的军歌声中,这些朝鲜夫役们跟着他们络绎向北,组成了从白天到黑夜都不曾断绝的滚滚队列。无人敢提出一声抗议,无人敢当着他们的面做出什么激烈的举动,只是服从。朝鲜官吏卫队只有守在景福宫左近噤若寒蝉。看着这些曾经救了汉城的军官士兵们将整个朝鲜国库搬空!
他们能做的就是一份又一份的将电报打到北洋,打到李鸿章那里,催促淮军尽快进入汉城,还能留点什么东西下来。就算经手的人剥一层皮,也能追点已经运走的东西回来啊!
朴泳孝身后的那些新进大臣们已经发出了近似于呜咽声的叹息,朴泳孝却板着一张脸不说什么。
对于他走上现今这个高位————就连北洋和清国中枢都已经认可了他议政大臣的位置!许多开化党人看不懂,以前旧大臣们也更看不懂。朴泳孝既胆子小又没什么节操,比起和他同样亡命日本的金玉均可以说负天下之望的地位差远了。结果到了最后,还是他朴泳孝在日、清、韩、朝鲜王室、朝鲜旧党、开化党势力当中如鱼得水,过得越来越滋润!
朴泳孝自己也明白,他能走到现在这步,也不过是彻底的现实主义使然。他绝对没有任何理想任何追求,只想着谁腿粗就抱着谁的。以前是日本人,后来是徐一凡,现在毫无疑问就是即将入朝的淮军系统。对于被徐一凡他们搬走的东西,论心说,他没什么好心疼的,政府运转不下去加税就是了,反正他的地位也不是靠朝鲜百姓维持。但是按照他这个尴尬身份,新主子必须巴结好。那些清国淮军大爷们,谁不是见钱眼开的手?没东西去买好他们,他们追究一个政变余孽的罪名就小不了。换过来说,要是把这些带着重兵的将领巴结好了,就算李王和闵妃要换马,也奈何不了他姓朴的!
所以这些日子,他一直这样偷偷摸摸的看着禁卫军大张旗鼓的搬东西,一边儿不断的飞马派去仁川,看清国大军到了没有。结果这些家伙,在仁川上陆,耽搁了就快小一天,再耽搁,人家最后一队都快出发了!现在过来,还能堵着他们的后队,说不定还能追上一些正在络绎朝北赶的运输队伍,抢些东西回来!
他正在心里七上八下的掂量着的时候,就听见望楼下面楼板通通直响。挤成一团的那些大臣又低呼一阵,硬生生的让开一条通道。就看见一个红衣斗笠的传骑满头大汗的直奔上来,跪在地上。
朴泳孝猛的转头:“叶帅他们到哪里了?”
传骑重重喘了口粗气儿,觉着自己都快在这又热又闷的望楼上面晕倒了:“回大人话,叶帅滚牌已经到了汉城,他们即将入城了!最多还有一个时辰!”
挤成一团的乌纱官帽的新进大臣们一阵低低的欢呼,兴高采烈的看着朴泳孝。朴泳孝的脸色却没有放松半点,只是哼了一声儿:“准备仪仗,在东门亲迎叶帅大队!”
一个挂着诩卫大将军,以前不过是个司仓小吏的大臣低声自语:“这可好了,这帮新军可得吃不了兜着走!他们也太贪了,连制钱都不放过!”
朴泳孝猛的瞪了他一眼,脸色仍然不好看:“这就要看看,他们到底谁更横一些了!咱们夹在中间,也就只有瞧着!”
※※※
“回大帅的话,滚牌已到汉城,哨探传骑回报,朝鲜议政大臣朴泳孝以下,在汉城东门亲迎大帅!”
盛军快马拦在一辆大车前面,跪在地上,大声的向这辆大车回报最新消息。而大车周围正在奋力推挽这车的朝鲜民夫们趁机立在一旁,擦汗喝水喘息。
这车子还是在仁川找到的最大官车,四匹驿马都拖不动,又临时征发了四十名朝鲜夫役在旁边推挽,遇到高低不平,上坡下坡的地方,就是人和马一起出力。叶志超的戈什哈们骑在马上,簇拥着他的坐车,不时的吆喝加上虚挥马鞭,让这些朝鲜夫役卖力一些。一路累倒一批就又换一批。叶志超这辆挂着提督军门认旗的中军大车就这么缓缓前进。
盛军的队伍也拖得稀稀拉拉的,承平以来,淮军绝无野外拉练这样的训练。冒着夏日酷暑出发,走百余里路直抵汉城,几千兵就得至少同样数字的夫子伺候。军装粮饷甚至肩上洋枪都是那些夫子们挑的挑,扛的扛。一个个还走得叫苦连天。淮军的粮台还远在天津,朝鲜也才经乱,朴泳孝政府未曾建立牢固的对地方统治,本来沿途伙食夫役都应该由地方备办供应。但是原来地方官不是因为身为旧党逃命,就是新人两眼一抹黑。淮军只好自己到处抓夫子,勒索伙食供应,将民居稻草屋顶拆掉喂马。搞得一路鸡飞狗跳,见者披靡。百来里路,走了已经两天还没到汉城,这还是叶军门要求飞兵汉城的军令之下的速度了。
叶军门本来打算在白龙岛好好养养晕船损耗掉的元气的,结果李鸿章的电报和朴泳孝的特使一到,叶志超就顿时上路,打点精神要求他们盛军飞快赶到汉城。
原因无他,一是李鸿章要求他们快点到汉城,维持住秩序,徐一凡已经奉命撤退,汉城不可一日无清军震慑,特别是在中日还在交涉的时候儿!李鸿章还含糊的要求他保护住朝鲜府库,字里行间都透出意思,这次是李中堂自己掏腰包办交涉办出兵,要是朝鲜能够自觉报效补贴一点儿,李老中堂绝对乐观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