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徐一凡就下意识的避开了自己那个二哥谭嗣同。他召谭嗣同来,自然是有用场的。不过那日码头一见,谭嗣同目光炯炯,里面透出的意思让他心里没来由的就是一寒。这些日子总是自己给自己找理由避开谭嗣同不谈话儿。谭嗣同也沉得住气,整日就在官邸里面书空咄咄,饮酒舞剑,似乎拿定了主意徐一凡是要求他的。
到了最后,徐一凡也知道,谭嗣同自己还是不能不见的。今儿一早起来,他就将自己收拾干净,一个从人也不带,直奔谭嗣同独居的小跨院儿。
才踏进院子,就看见谭嗣同的一套太极剑到了收式,缓缓收剑之后,他似乎知道徐一凡已经进来了,头也不回的就大声道:“传清,你可知道你大祸临头了?”
徐一凡正准备和他打招呼呢,听到他的话儿就是一怔,旋即就是一笑。自己哪天不是在风刀霜剑里面过日子?无非就是淮系侵凌,朝廷忌惮之类的。不过谭嗣同的话头总要应酬一两句:“复生,兄弟愚钝,不知道这祸从哪里来?”
谭嗣同猛的转身,剑眉高挑,叠起两根手指冷笑一声:“今日你再不找我倾谈,我决拍拍手就走。但是你今日这么早就来,也不算晚。兄弟送你一条门路,不仅保身保名,更能功盖社稷!传清,你肯不肯听我说?相不相信兄弟我!”
朝鲜的天气很凉,徐一凡心里更凉。真的想掉头就走。这个憨书生,不会真的帮我自己一个倒忙吧!
第五章 倒忙(中)
空气冷冷的,徐一凡的小心肝也是拔凉拔凉的。在钦差练兵大臣衙署的偏院当间儿。谭嗣同负手傲然而立,带着他那种书生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浩然之气,冷冷而期盼的看着袖手而立,比起他玉面星目的卖相,看起来就猥琐多了的徐一凡。
放在后世愤青心目当中,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副风云际会的画卷来着。年轻而心胸远大,志在天下的书生。同样年轻已经掌握了权力,在大清官僚体系中步步前行的年轻大臣。身边响起的是大同江的波涛,呼吸着的是异国冰冷而新鲜的空气,晨风吹过,两个人的衣襟都高高飘起,一如他们胸怀激荡的内心……
再进一步,两人就应该前趋一步,双手紧紧握住。徐一凡就该激动的道:“复生兄,只要你一言,只要是为了国家大业,兄弟的性命,就任你驱策!天下大事,无非就在我兄弟二人的方寸之间!”
而谭嗣同也该加倍用力的回握着他的手:“传清兄,兄弟果然没有看错人!风云际会,就从你我这大同江一晤而始,西洋俾斯麦,加富尔大丞相事业,东洋伊藤西乡月照诸贤功业,正是我辈效仿对象,我等一生事业,就从此开始!国势江河日下,我等再不泼出一身肝胆热血,更待何时!”
……好吧,这场面更多的是存在在谭嗣同的心中。
不过他倒是自信满满。这些日子,他在这里仔细观察,小心揣摩徐一凡的格局志向。大同江两岸的勃勃生机,虎贲之师,还有超密度的洋人往来都看在他眼中。这怎么也不是一个天不管地不靠的侍郎衔钦差大臣的格局,徐一凡想要的是更多,这已经是昭然若揭。再结合他一路走来行事,从京城到北洋到南洋再转到朝鲜,搅起了半天风雨,整个东亚都被他扰动。怎么看也不是安于现状的人。具体到他谭嗣同而言,徐一凡为什么给他巨款让他办报,拼命的向国内介绍天下大势,还让他最近介绍明治维新的列传,鼓吹尊王攘夷,开化维新。这不是一个心忧天下的志士所为之事么?
除了这些,大清内部的政潮争斗,现在徐一凡在大清官场的地位,还有朝鲜现在的局势,让谭嗣同更加自信满满。
徐一凡已经没有退路了!他现在已经基本上是一个大臣地位,按照官位和实力地位功绩……放回国内,封疆也勉强够了。已经能有资格参与高层政争当中。进步不得,退下去就是万丈深渊。而他异军突起,根基全无,现在慈禧猜忌,淮系进逼……满朝都将他以怪胎视之……官位到了这个地步,不在朝廷找一个大靠山,那就真的是时日无多了。到了他现在地位,一举一动都不是单纯的只是代表他自己了。有无数人人,相当多的势力会利用,插手,收买,打压,甚至赤裸裸的迫害……现在他不就是已经是遭到大清传统势力的忌惮,遭到步步进逼,希望他垮台而后快么?
满朝上下,除了帝党,除了皇上,还有谁能为他撑腰?皇上无兵,徐一凡无靠山。恩相老师已经将一切都考虑得妥妥当当,只希望徐一凡配合投靠。到时候大清天下,很可能就是为之一变。说服这个二百五兄弟的重任就在他肩上,为徐一凡着想,他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说不定还在一直苦恼和帝党方面搭不上线呢!
自己既然是他兄弟,自然也要全心全意为他将来着想不是?
谭嗣同此时只是信心满满。他是湖南出身,这个近世被称为中国普鲁士的强悍省份。太平天国以来,湖南风气大开,一代代强悍霸蛮的湖南人走上整个中国的政治舞台。除了为了满清天下征杀,为了清国权益折冲之外的经世人才之外。还有一些人物更因为湖南人物在大清所占地位越来越重,起了别样的心思。揣摩起已经二百余年不用的屠龙之术——以布衣而卿相,以幕后的身份,改变一个国家命运,扶植起一个英雄的绝世之学——帝王之术!(PS:帝王术自从明朝中期以降,几乎不传,在明清两朝高压下,少有这些总是白日幻想的野心书生了,偏偏近世在湖南复兴。到了最后,还是一个湖南乡野出身的书生成了一代天骄,后人读史至此,总是忍不住联想多多,一笑,一笑。)
谭嗣同虽然没有那么大野心,但是湖南乡居,也没少和那些人物打交道。也学了一些揣摩的本事,今日开口,他自认为已经将徐一凡和现在的格局分析掌握得通透!
这个时候,谭大书生就等着徐一凡虎躯一震了。
而徐一凡此时,脸上只是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
帘子一动,就看见两个老跑上房的长随率先而入,忙不迭的走到内堂的躺椅前面放上靠垫,再细心的掸了掸那些不存在的灰尘。紧接着就是两个清秀可人的小侍女扶着一个身形高大的老人的走了进来。
那老人不是旁人,正是李鸿章。不在公厅等场合,也不是在他的签押房内。李鸿章也没有了他一丝不苟,刚严矫捷的神色。半闭着眼睛,塌着腰,也显出了老态。毕竟是古稀的老人了,也不是铁打的。几乎就是半靠在那两个小侍女的身上。
这些日子,李鸿章一心要将对日交涉办下来,之余还要照顾淮军大队入朝的事务。军队承平日久,调两万大军入朝的事务之多,可不是说说而已,整个北洋都是鸡飞狗跳!各处请饷财物上面的事儿,也要李鸿章在北洋这个到处漏气的大摊子里面拆东墙补西墙苦苦支撑。老头子不累是假的,但是凭着要翻身的这口气,也就熬了下来。
不过每天下了外交场所,离了签押房,就再也掩饰不住疲态了。
跟在他身后的就是杨士骧,他也虚扶着自个儿的老恩主。杨士骧眼袋肿肿的,估计这些日子也累得不轻。但是神色也和李鸿章一样,露出疲倦之后,万事顺遂的心满意足。
李鸿章才踏进房子,他的长随和侍女就一叠连声儿的到处传唤:“中堂爷回府了!快上爱罗补脑汁!立人儿听头牛奶,热好放东洋绵白糖!快快快,打洗脸洗脚水,兑上林文烟香水儿!”
这边的李鸿章早被服侍着躺下,两个小侍女帮他摘官靴,上房小长随揉着李鸿章脑门儿。紧接着牛奶,补脑汁,洗脸洗脚水都一连串的送了上来。直到李鸿章双脚放进热水里面,他才舒适的呻吟了一声儿。一个小侍女小心的用银勺子搅拌着热好的牛奶,用温度计一测,正好华氏一百二十度,才盛好了递到了李鸿章的唇边。李鸿章闭着眼睛喝了两口,半睁开眼睛一看。就看见杨士骧坐在不远处的马扎上面,手里也端着一碗西洋牛奶了,才满意的笑笑:“老喽!一天下来,浑身筋骨都疼……这皇上的差使,我瞧着也当不长远了……谁要这个北洋,谁拿走!让他们来试试,这是折寿的玩意儿啊!”
杨士骧微微一笑:“除了中堂,谁还玩得转这北洋?这摊子,又大又乱,老翁叫得凶,他能使唤那些北洋的骄兵悍将?”
李鸿章惬意的闭着眼睛,听着杨士骧说下去。
“……那帮家伙,养了他们二十年。结果都养成废物了!到了朝鲜就闹出一个大笑话,总兵居然给扣了!一帮号称是江湖一等一豪杰的亲兵队伍给打了一个鼻青脸肿。现在几大总兵提督齐聚汉城,忙着争地盘,争驻地,争朝鲜朝廷犒劳……给徐一凡刮了之后,还能有多少犒劳他们的?让他们朝北进逼,一个个叫苦连天,又是请饷又是诉苦。也不想想,光是一个进驻汉城,他们就开了多少保举出来?……”
听着杨士骧在那儿说淮军不是,李鸿章脸上淡淡的笑意丝毫未减。换了别人,这么说淮军,李鸿章早就跳起来了。这些日子李鸿章给朝廷的奏章,还在口气极大的夸称北洋淮军两万雄师以迅雷不及掩耳进抵汉城。朝鲜百姓香花十里迎接王师。淮系将士忠勇王事,秋毫无犯。徐一凡乖乖听调平壤,日本公使震慑之下蛰伏公使馆内,日本公使馆卫队见到淮军旗帜,如见天人,交相接耳:“岂非击败西洋法兰西强国的淮军虎子部队乎?我等戒尔勿稍轻动矣!”这两万天兵,正枕戈待旦,镇抚海东之地呢。
私底下,看来李老中堂完全知道他们淮军是什么德性呢。
“……不过这些武弁,还是听中堂的话儿的。其他各军,也只有比咱们更不堪的。一次能调两万大军跨海入藩国的,除了中堂,还能有谁?势足够自保就成了,这兵太精锐,这些提督总兵太能干太团结,是要遭人嫉妒的。徐一凡不就是例子?朝廷忌惮他什么?不管是八千兵还是一万兵,全是他一个人的,底下人也没法分他的权,又太能打。咱们都知道在藩国以孤军镇抚是多难的事儿!咱们淮军这两万好汉,都不敢拿他怎么样……这朝廷的忧心,能不深乎?”
听着杨士骧在那里笑语,李鸿章慢慢睁开了眼睛:“莲房,还是慎言啊!看来朝廷对徐爵还是回护的,咱们交涉都办下来了。东洋早就服软,这是二十年来未有的好条约,太后皇上那里还没有用宝,还不是顾忌让徐一凡去日本道歉的那一条儿?一是天朝的体面,二就是也怕徐一凡走了咱们吞了他的禁卫军,北洋就势更大了……这一局,咱们还没全胜!”
他按着额头,两脚踢开轻轻替他捏腿的丫头,神色这时加倍的疲倦起来:“这次咱们为什么要出来?这不是小局啊……老佛爷放我李鸿章又出来,也不是洋人逼上国门的时候儿。一个是我李鸿章资格够,还有一个就是徐一凡的窜起,已经隐隐打乱朝廷的格局了!
咱们这个大破房子,不怕穷,不怕委屈,就怕内囊乱了啊……老佛爷万寿,图的就是安稳。洋人那儿咱们赔点儿没什么,耽误了老佛爷悠游荣养的大局,那就坏了。朝廷上下已经安堵二十年,咱们都各安其位。突然冒出一个新家伙,有兵有功绩,老佛爷也是怕有心人想趁机上下其手儿啊……这才要我李鸿章出来,压压这些人那点糊涂心思。咱们国朝的事儿,上了架子就没法儿退坡,徐一凡不垮,这朝局始终就是留了条缝儿,我李鸿章几十年老臣,这不倒的地位威风,也就留了一条缝儿!咱们当着枪使,该做绝的都做绝了。但是上面儿还心思难测,咱们夹在中间,也是难做人啊!”
这李鸿章的感慨,倒是货真价实。杨士骧淡淡一笑,李鸿章说得含蓄,背后意思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大清国势江河日下,这早就是明白不过的事情。就连李鸿章这一等一的人物,也不过就是做做裱糊匠而已,往往还因为位太高,权太重,受到打压。整个大清朝廷上下,特别是老佛爷和她的手下,就闭着眼睛,只图一个安稳。洋人逼上门来,赔的权益又不是老佛爷自己掏出来的。但是要丢了这个地位,就踩到老佛爷的尾巴了!本来朝局上下平衡,都是二十年来苦心经营出来的,最好一辈子都别动。各安其位,管他西洋东洋世界变化成什么样儿。
现在突然一支新鲜力量窜起,老佛爷最担心的,就是皇上那里用错了什么心思!所以不得不防微杜渐。要不将这支力量收为己用,要不就是干脆收拾垮了完事儿。偏偏用来收徐一凡笼头,用来监视他的荣禄却反而被徐一凡收拾了,徐一凡更是功盖天下,成为二十年来少有的让国朝扬眉吐气的人物。要压制他,对付他,现在也只有动用李鸿章了!
李鸿章应命而起,也深刻体会了老佛爷的心思。针对徐一凡的一系列布置就没有留手。李老中堂早几十年前就认识清楚了,现在的大清,到底谁才是真正话事儿的。这老佛爷手的枪是当得虎虎生风————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政治斗争,本来就是你死我活。徐一凡不垮个彻底,万一他势力还留着,哪一天再翻身过来,那就是祸及自己的事情!
再想得深一点,要是徐一凡不垮,却又走什么门路,向老佛爷表了忠心,成了老佛爷认为可靠可用的大臣……那还不是转手可以用来压制北洋的好材料儿?
李鸿章已经下了重手,但是老佛爷那里还在迟疑,迟迟没有表态。这才让这段时间风光无限的李大中堂郁闷呢。
不过此刻的杨士骧,却没有李鸿章那么烦恼,反而可以说是胸有成竹,他放下手中牛奶,轻轻一笑:“中堂,还担心什么呢?眼下的事情,老佛爷迟迟不做决断,还不是怕咱们北洋吞了徐一凡的实力,就难以制约了?留着徐一凡,说不定还可以平衡咱们北洋……可老佛爷也深深忌惮徐一凡万一靠上了皇……那什么,就更难收拾。这时才一时难以决断,不就是这个事儿么?”
李鸿章从卧榻上直起身子来,眼神当中精光四射。傲气一下又回到了身上:“徐一凡要是不倒,无非就是和他斗到底!我李某人既然出手,就从来没有后悔的道理!”
杨士骧站起来大笑一躬身:“中堂又这豪气,那还怕什么?徐一凡又拿什么和中堂数十年不倒来比?老佛爷现在在思量的是两害当中选其轻,中堂就没留意到,老佛爷将对日合约的折子第一时间就转给了皇上,那是说明什么?”
李鸿章眼睛一亮:“皇上……不,老翁……他们没那么傻吧?”
杨士骧只是意气风发:“这些不通事务的书生,就是这么傻!老翁的学生谭嗣同离开上海赴朝鲜,临行和那些穷措大赋诗而纪盛,以大清的伊藤博文而自况。老翁最近联络言官清流,准备弹劾我们一个丧失天朝体面,派钦差赴日道歉开国以来未有……皇上不是一个英主!老佛爷就是要看看皇上态度决定怎么对付徐一凡,老翁还操弄皇上这样举动,正是帮了徐一凡一个倒忙!老翁功名之心,远超旁人,当年挪用海军公款建颐和园就是他的举动,其实还不是想讨老佛爷的好?结果这样举动还是被视为帝党,老佛爷也不稀罕他的为人。他也就一门心思走到黑了,就希望皇上重掌大权!他这是在玩火啊!中堂您瞧着,十日之内,朝廷不全准了咱们的意思,就挖了我这双眼睛去!
徐一凡,他完蛋定了!”
言罢,他又是一个肃然拱手,一揖到地。
李鸿章脸色先是一动,下意识的就冒出一句:“这些消息可确实?”话儿才出口,看着杨士骧肃然的脸色,就意识到多余。以杨士骧翰林底子,长袖善舞,加上银子开道,这些日子在京师往来打探消息,观察政争火候,不确实的话,如何能对他说?
他眉毛挑起,喜色顿时露出。杨士骧看着李鸿章脸色,才准备和自己老恩主一块儿附掌大笑,却意外的看见李鸿章的脸色又沉沉的落下,转眼间,就是满脸的萧索落寞。他轻轻挥手,示意杨士骧退下。这智囊满腹不解,也只有行礼出门。到了门外心里嘀咕:“这老中堂,真是老悖晦了?辛苦探来的消息,殚精竭虑的筹谋,就换了个这个?”
上房之内,李鸿章久立良久,半晌只是无限嘲讽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