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怎么应对,自己还没想出个办法出来……
底下突然响起了詹天佑喃喃的声音:“朝廷……朝廷不见得如此吧……咱们在朝鲜立了多大的功劳,又让了汉城到平壤来,朝廷不会让大人离开平壤吧?空穴来风的事儿,咱们不要信,这不是朝廷谕旨还没到,单凭谭嗣同的一番话儿,大人就做了这个判断,是不是孟浪了一点儿?”
唐绍仪楚万里李云纵他们都微微摇头,觉得詹天佑实在太有点书呆子。徐一凡微微一笑,正准备开口解释。就听见角落里面响起一个冷厉的声音,微带河南的口音:“这政争的事儿,就只有朝最坏的地方打算!李中堂为什么要在对日合约当中载上要徐大人赴日道歉?明目张胆对付另外一个拥兵钦差,不是默会了上边儿的意思,怎么可能做出这国朝二百年未有的事情?道光年间我们没有派使者赴英道歉,咸丰年间我们没有派使者去英吉利法兰西道歉,越南战事,我们同样没有派使者道歉!朝廷忌惮徐大人已经是明摆着的事情了,帝党那些腐儒搅和进来,只有促使上边儿早下决断,这谕旨,说不定已经发出,三两天我们就能看到,十余日内,就有使者坐催大人离开平壤,接着就是继之以淮军大队,我们是违旨好,还是不违旨好?”
詹天佑呆在当场,缓缓的将目光转向徐一凡,徐一凡心里苦笑,也只有朝他慢慢点头。刚才发话的,正是袁世凯。只见他眉毛挑着,坐得笔直,一脸挑衅模样的看着詹天佑。
好半晌之后,才听见詹天佑艰难的开口:“……可惜那些学生啊……那点建设,丢了也不可惜。可是那些学生……都是那么好学,才打了一点底子。朝廷能接手办下来么?这些都是将来工业化建设的人才啊!我本来都做了长远的打算,先学技术,再学管理,还要让他们有实践的时间……大人不在,这些学生又谁来管?”
唐绍仪在一边耸耸肩膀:“没人管。”
李云纵沉沉开口:“禁卫军呢?也要给解决么?这才开始轮训的军官士兵,这些才有了威风杀气的军人?这支已经一声号令,不敢回顾的军队?编制,战术,士气,装备,才开始一步步的踏实培育学习。将来就是国家武力的种子!难道这也就完了?”
他的语调不像詹天佑那么沉痛,阴郁之处,却有一种莫名的张力,仿佛金铁相交,震得人汗毛倒竖。说到后来每个字似乎都像从牙缝当中挤出来一般,就像有某种东西,随时要爆发出来一般。
唐绍仪猛的起身:“我再赴京师!给他们送钱,走李莲英的门子,让这事儿缓一缓!”
袁世凯脸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一般,不屑的哼了一声:“注定要完,这钱就是李莲英也不敢沾手!帝党搅和进来了,谁还敢沾包儿?”
唐绍仪颓然坐下,楚万里似笑不笑的开口:“那干脆咱们就望而输诚,干脆并入北洋系统得了,成了北洋的人,老李也该照顾一二吧?”
袁世凯还是冷笑:“李鸿章就这么能容人?他们已经视禁卫军为囊中之物,还能容你在北洋之内自成体系?他们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扩充势力,一句话,要禁卫军亡之而后快!”
被袁世凯这个降人顶撞,楚万里不过耸耸肩膀,满不在乎。
詹天佑又喃喃的道:“咱们好容易做出这么多成绩,北洋也好,朝廷也好,都搞了这么多年洋务,没一处象咱们这里这样蒸蒸日上,格局开阔的。就算大人……大人不在了,李中堂也是识货的人,应该会……”
呛啷一声,竟然是李云纵冷着脸拔出了腰间西洋式军用佩剑!
“大人在团体存,大人去则团体亡。我们是如何才能展胸中抱负,詹大人该不会不明白吧!”
楚万里一把拉住李云纵,徐一凡也猛拍桌子大吼道:“云纵,疯了你了?滚回去坐好!”
唐绍仪一边护住詹天佑,一边也在解劝:“达仁,我们早就和大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咱们在官场也有几年经历,还看不透么?你我都从美国留学回来,天下都视我等为异类。满心思的改变这死气沉沉局面的抱负,只好闷在胸中。这年余以来,正是尽展所学,最为畅快的时候,大人识拔之,任用之,信重之。以国士待我等,如何此时就不能以国士报之?”
詹天佑长叹一声,只是抱住了头。
徐一凡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手下这里,可以放心。他给了自己每个手下足够的空间施展抱负,也给了他们足够的信任。这个时候,自然可以得到回报。前程重用加上各人对事业的追求融合在一块儿,早就牢不可破了。越逢压力,反而越紧密。
可是,究竟应该怎样应对这个压力呢?怎么做都有忌惮,怎么想办法都觉得无法辗转腾挪……
袁世凯一直冷冷的看着徐一凡的表情。过了好久,看到徐一凡的目光无意的转了过来,他才淡淡的起身发问:“大人,您要的究竟是什么?”
不等徐一凡回答,他就自言自语道:“我只相信,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所以我才拼命挣扎。先北洋后荣禄,再投入您的麾下,成了人人白眼的反复小人……您再垮台,我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权位不牢牢操在手中,说什么都是白费!当初曾文正公功绩盖世,权倾半壁。他自裁湘军之后,朝廷要文正公东则东,西则西。围剿捻军不利都敢下旨申饬!要是湘军在手,朝廷敢么?李中堂淮军始终攥在手中,所以地位数十年经风雨而不倒。大人苦心经营了禁卫军出来,难道就这么放手?
事到临头须放胆!不管怎样激烈手段,只要禁卫军还在手中,朝廷最后只有来安抚大人,平衡朝局,又互相牵制……不过如此!”
事到临头须放胆?徐一凡脑海当中乱成一团的东西仿佛被一道闪电解开一般。
他还真以为自己是忠臣了?他从开始就憋着逆而夺取的心思!也只有袁世凯这个未来的奸雄才真正明白他的心思吧!
种种办法顿时纷至沓来,不可断绝。他猛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房内众人也都站了起来,恭谨的朝他行了一礼,连楚万里都做得一丝不苟:“属下全听大人的吩咐!”
徐一凡板着脸半晌,突然噗哧一笑:“怎么,知道权位的好处了?都舍不得放手?我也舍不得啊……好,咱们就和李鸿章他们耗上了,这个……万里,慰亭,和我去趟东北。云纵,少川,达仁,你们守家。我就要争这十来天的时间,让北洋进不了平壤半步!”
第八章 家宅
“大人,大人,到底要收拾什么东西?标下抽调多少戈什哈跟随大人?咱们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
光绪十八年十月初四,徐一凡召集手下议事之后,立即从中军传出将令,立即收拾行装,准备远行归国。
溥仰倒也早就料到徐一凡可能会有动作。溥仰是什么人?当年在北京宗室也算出名的混混儿。旗人没别的本事,闻上面的味道,打听朝政算是一绝。最近禁卫军风头这么劲,做了这么多胆大包天的事儿,溥仰用屁股想也知道朝廷对禁卫军是什么态度。朝廷对所谓强藩,国朝二百年来就是提防敲打。禁卫军这种超然的地位,想想就是不可能持久的。朝廷没动作才奇怪了呢。
而他那个上司,不想办法应对也才奇怪了呢。
溥仰自己都没发觉,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铜头铁脑混不吝的家伙。对徐一凡,还有他一手打造的团体,所具备的归属感和信仰都变成自然而然的了。徐一凡的手腕办法仿佛天生,加上作为一个无依无靠,只有一个寄食恭王府姐姐的破落宗室。第一次有一个团体可以依靠,有一帮弟兄一块儿在训练场流汗,一块儿在朝鲜南北拼命,一块儿吃狗肉喝米酒骂脏话的时候儿。溥仰早就视自己为团体的当然一分子了。团体的带头人徐一凡一声令下,刀山火海,溥仰说不定都冲下去。
北洋对付禁卫军的事情一出来,溥仰就使劲的替徐一凡着急,平日警卫伺候得更加精心,还小心翼翼的劝徐一凡多回内宅几次消散消散。徐一凡基本还是那个不动声色的态度。下了值溥仰都替徐一凡长吁短叹的。咱们这位大帅,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啊!这次怎么总是瞻前顾后的啊!
他替徐一凡设法,这个时候儿,按照他的理解,就是赶紧回北京走门子啊!钱大爷开路,总能找到法子。他还暗暗想着,大人要是私囊不凑手儿,他在京城那些老西儿开的钱庄里面还有点小面子,七垃八扯的总能攀点交情,拉利债也没问题啊!只要这个团体能保存下来!没了这个团体,他还能到哪里去,还能在哪儿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人人瞧不起的废物点心!
今儿平地一声雷,拨开云雾见青天,大人终于发话,收拾行囊,最快时间归国!溥仰想板着一张脸,保持他作为侍卫队长的冷静专业——德国洋鬼子的话,军官必须专业。可是再怎么也憋不住内心的欢喜,一张脸笑得跟烂柿子似的。忙不迭的跟在徐一凡身边。在他看来,只要大人出马,一定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徐一凡此时还是心事重重,脑海中各种念头混成一团。但是在面子上面还是拿住,仍然一副淡淡不以为然的大员表情。话才吩咐下去,就朝着自己内宅走。却听见溥仰仿佛问了两句什么,他嗯了一声,转过脸来。就看见溥仰恭谨热诚的看着自己,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还有像是从心底蹦出来的兴奋。
这小子他高兴个什么劲儿?徐一凡微微有点不爽,冷哼一声:“不是叫你去预备行装么?还跟着我干嘛?什么时候儿,我的命令要下两遍了?”
溥仰恭谨的打了个千,声音很大的回话:“回大人的话,属下是请示大人,咱们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水路要搭北洋的船,那帮王八蛋,坐他们的船,标下们有应付北洋的办法。咱们戈什哈都出动!哪个北洋王八蛋敢说一句淡话儿,标下们扔他们下海!要是走陆路……大人,属下冒昧该死,从陆路回去,时间太长,赶回北京来不及!”
“回北京干什么?”徐一凡下意识的就反问了一句。溥仰一怔,脑门子的汗都冒出来了:“大人!不回北京,咱们怎么走门子对付北洋那些王八蛋?李鸿章那老小子,咱们京城爷们儿看他都不地道!大人要通门路,标下豁出去这贝子不要,撒泼打滚也拉动几个王爷帮大人说话儿……大人,这是咱们禁卫军的一道坎儿,就指望大人带着咱们跨过去!”
徐一凡一下沉静了下来,嘴角还浮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静静的看着溥仰。
原来那个在京城瘦巴巴,一身混混气儿,穿着破衣服,系着黄带子的痞子青年。年余磨练下来,已经变得是肩宽背厚,武装带将腰勒得紧紧的,一身精悍的气息。原来的小白脸儿已经晒得紫黑,到处都是蜕皮。身上军服整洁但是已经洗得泛白,还有几处修补的痕迹,毕竟是男人手艺,针脚乱七八糟的。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已经有了一种独独属于军人的气息。徐一凡毫不怀疑,只要他一声命令,溥仰绝对义无反顾。
可是,他偏偏是旗人……
溥仰给徐一凡看得有点发毛,但是刚才在徐一凡面前说了这么多话,已经属于逾越了下属体制。也只有笔直的站在那里,浑身僵硬的等着徐一凡发话儿。
“挑三十名马术好的戈什哈,准备跟着我走。准备六十匹健马,不要车子,准备干粮和肉干,还有豆饼马料,咱们从陆路走……”
溥仰怔了一下,不过没有半点疑问。既然得到命令,就要执行!他啪的一个立正行礼:“得令!标下这就去准备,大人随时都能出发!标下准定在一个钟点之内,将一切备好!”
他转身就要走,徐一凡却一把拉住了他,笑眯眯的道:“溥仰,这次你不跟着我去。你留守……”
“大人!”溥仰眼睛一下睁得溜圆,眉毛都快飞到了帽檐里面:“大人,标下是您戈什哈队长,就是刀山火海,标下也要跟着大人闯。我溥仰不是京城那个混混儿了,到汉城那次,五天几百里地,标下叫过一声苦没有?大人,您为什么不带标下?”
徐一凡笑得很平静,但是语气却不容置疑:“溥仰,我走了,北洋很可能步步进逼,我整个钦差大臣行辕,就要留给你坐镇,还要做出我留在行辕的举动,毕竟你是我最贴身的戈什哈队长!这个稳定全军之心的重任,我就交在你的肩膀上面了,你要是没有这个担待,尽管说出来,我不强求。”
溥仰一下噎在那儿,抠着自己武装带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只是冒汗。徐一凡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先去通知内宅,我马上回去。我对你有厚望,你也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溥仰板着脸行礼,僵硬的转身想走。徐一凡笑吟吟的又拍拍他肩膀:“你是旗人虎子,也算是历练出来了,将来是要下部队的,将来左协是陈金平,右协张旭州,你想去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