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骧只是微笑着拱拱手,并不说话。
叶志超意气更盛,一个个将官点过去:“左宝贵,聂士成,卫汝贵,马玉昆……四员上将,十九个步队营,五个马队营只要等徐一凡离开平壤,从陆路压过去。海面上是我北洋水师,几大远兵船,加上旅顺水雷营,威海水兵营横入大同江中……名将劲旅……咱们这是狮子博兔,势在必成!一举奠定我北洋在渤海黄海两侧不摇之势,也是我北洋与国朝始终的千秋大业!杨大人,这半个中国,还是要瞧着我们北洋,瞧着我们中堂的!”
一个个淮军将佐肃然起立,朝杨士骧行礼。杨士骧也早就站了起来,一个个谦和还礼。这次叶志超的布置,从李鸿章以降,都是极其满意的。特别是对于叶志超不争功,不争徐一凡禁卫军财货的姿态,都是赞赏有加。这次差使办下来,按照李鸿章私底下的话儿,不给叶志超一个钦差加衔,也太说不过去了。将来考虑替他活动一下,到南方放一个督抚什么的,再替北洋扩大一点地盘儿……
要不是徐一凡太过招摇,加上帝党那些书生笨蛋煽风点火,北洋能有这最理想的结局么?老佛爷想来想去,最可以依靠的还是他们北洋,他们的李中堂!
此次事了,北洋地位,就真的是有深固不摇之势了。哪怕是老佛爷,恐怕也再也制约北洋不下了吧……
他微微一个闪神,一个一直藏在心中,就是午夜梦回,都不敢想的念头突然在心中一晃。
国朝气数,在洪杨之乱,西洋侵逼之后,早就是物是人非了。旗人早就成了酒囊饭袋,大清国势,都是靠着汉臣实力派支撑。谁都知道这已经遭逢是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但是大清还是凭借着自己沉重的惯性摇摇晃晃走了下去。当初曾文正公未尝未有逐鹿的机会。只是他老人家最后用一副对联表明了他自己的心境。
“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那些起自乡野的书生们,自解兵权,自去重势。延续了国朝下来。
而现在李中堂位已经太高,权已经太重。他手下的智囊重将,心思也比曾文正公的那帮书生更切。到了骑虎难下的时候,倚天照海可见的,只怕是旌旗飞舞。流水高山映照的,只怕是一个个妄图从龙的虎贲之士吧!
念头只是一闪,杨士骧就浑身一个机灵,差点失态。心中大骂了自己两句:“胡思乱想,慎独的心思到哪里去了?狂妄,狂妄!”
才一抬头,就看见几个厨师仆役已经鱼贯从后走了出来,每个人手中都有托盘。每个盘中都是一个小碗,碗中紫红的液体如浆,散发着一种浓鲜的腥气。最后一个托盘,却是一个鹿头,头上是一双形状完美的大角,从鹿头眼睑的柔软程度,就可以确定是才切下来的脑袋。
杨士骧是文人,突然看着这个场面,心里就是一个激灵。扶着椅背不说话儿。叶志超却大笑道:“朝鲜这个破地方儿,没什么好的。参和鹿却是一等一的棒,你们这帮混球,看在杨大人今天的面子,各赏你们一碗新鲜的鹿血,烧得慌了,放你们一晚上大假!明儿再加倍谨慎办差!杨大人,丁大人,请!”
仆役们将一碗碗鹿血分下,武弁们都眉花眼笑的接过。在场颇有些提督衔的重将,叶志超说话口气那么大。按照平日不少人是不给这个脸。可杨士骧亲身而来,只和叶志超交接,什么事情都是和叶志超商量。谁还不知道中堂赞赏这次姓叶的差使办得好,有意让他切实主持朝鲜事务了?反正在朝鲜,就当矮他一头,发财的也不是他,离了朝鲜,管他姓叶的向东向西呢。就连丁汝昌这和叶志超敌体的水师提督,今儿在席上都是一句话儿不说,只是笑。
当下在这些都成了精的武官们刻意奉承之下,满席当真是一片热闹和气。叶志超亲手将那鹿头接过来,将一把薄得如纸一般的解腕尖刀递到了杨士骧手中,指着鹿耳朵笑道:“莲房大人,趁着新鲜,这里刺下去,出来的血不多,但最是补人……高丽姬也替杨大人备下了……莲房兄,无论如何要赏兄弟这么一个面子!恭祝莲房兄明日起行,一帆风顺!”
看着还活生生的鹿头,杨士骧握着尖刀脸色有点发白,勉强一笑,伸出刀子就去刺鹿耳上的那点僵着的活血。虽然努力撑持着场面,但是那阵儿腥气直望心里钻。叶志超犹自笑得满脸春光灿烂,丁汝昌却看出了杨士骧不对,也不说话,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观。
当杨士骧的刀子才刺到鹿耳,终于撑持不住。一个恶心,手猛的一晃,将整个鹿头都撞了下来,叮当一声,震得闹哄哄的席上顿时鸦雀无声。鹿头落在地上,未干凝血溅在杨士骧襟上,他捂着嘴就冲向后堂。然后就传来一阵哇哇大吐的声音。
每个武官,都是相顾愕然,叶志超铁青着脸提着衣襟忙追向后堂。只有丁汝昌悠然的望向厅堂角落。
“都是笑话……骄兵悍将,纸上谈兵的文士。徐一凡要是栽在这些人手里,才是真正冤枉呢……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
猛烈的弹雨倾泻而过,顿时前队戈什哈们就有四五个栽下马来。来人用的多是九响毛瑟,这种老式管式弹仓的洋枪,射程不远,准头一般,但是威力奇大。一个戈什哈头上中弹,半个脑袋都给打飞掉。哼也不哼的落马,一只脚还拖在镫上,被惊马一拖,雪地上顿时就多了一条红带。
枪声震得雪粉簌簌而落,整个队伍先是一静,然后爆发出巨大的呼喊声音,人马惊叫,响成一片。李璇骑着的那匹最漂亮的白色儿马还没上过阵,人立着就站了起来。杜鹃和陈洛施也惊着了,竟然忘记了去扶,眼见着李璇惊叫着跌落雪中。
戈什哈们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伏击的那彪人马已经觉出尴尬出来了。看来他们的伏击是以枪声为号,徐一凡的射鹿一枪提前引发了埋伏。而徐一凡的队伍,只是前队才进入这条其实很浅的谷道当中!
伏击队伍的领头人大声呼喊,叫得又快又急,命令手下转移火力。估计他心中也在气呢,费尽心思搜集情报,溜溜的冻了半宿。所有人藏在雪洞当中,只留出透气儿的孔,能观察周遭局势,以枪声下达伏击开始的命令的人只有他。谁知道好死不死,徐一凡来了一个飞雪连天射白鹿!顿时就破坏了全盘计划。
他转移火力的命令一下达,几十个满身是雪,都快冻僵了的汉子才转过步枪,压低枪口准备射击。徐一凡的戈什哈们已经反应了过来,十有七八都摘下枪来。就听见李星和楚万里几乎同声大喊:“中队收紧,护着大人!前队向左,后队向右,冲上去!”
吼声才落,一排弹雨已经倾泻而至,这次却是冲着马去。顿时七八匹健马长声嘶鸣。连徐一凡那匹辽东好马都中了弹,猛的一下将他摔了下去。旁边一个戈什哈正赶过来,他的马胸口中弹,几乎头上脚下的翻了过来,连人带马压了下来,要是被这加起来上千斤,还带着巨大冲力的人马压中,徐一凡不死也要重伤!
什么逐鹿天下,什么逆而夺取,这一刻都被徐一凡忘了干净,骑在慢慢软倒的马上只是呆呆的看着眼前景象。眼看不免就突然觉着身子一轻,硬生生被扯出了几步。脚上的镫还没摘下来,卡在那里被背后的大力拉得彻骨的疼,身子几乎要断成两截儿仿佛!
多亏了这几步的距离,两匹马轰然的倒在一起,长声嘶鸣当中,溅起漫天雪尘。这个时候徐一凡脑袋当中却冒出一个念头:“伏击自己的这帮家伙,叫的是朝鲜语!”
这时入耳的就是各种惊呼怒吼的声音,戈什哈们也开始还击。毛瑟五子快枪的清脆响声和九响毛瑟的沉闷吼叫混成一片,子弹嗖嗖的在头顶掠过。等徐一凡眼前雪尘落下,狼狈的甩下脚上的马镫,早有几个戈什哈已经卫护在他身边,一个人就要将他按趴下。
徐一凡猛的甩开戈什哈的手,睁眼四顾。章渝又挡在了他的身前,不问可知,刚才就是章渝在千钧一发当中,硬生生将他拉开,救了他一命!
周围都是被激起的雪尘,只看到落马的戈什哈在依托着死马拼命还击。还在马上的手下已经举枪朝两边冲去,背后又传来马蹄轰响的声音,完整无损的后队亲兵已经涌了上来,向两边山头冲击!戴君和陈彬两个积年老马贼已经口中忽哨,整个身子都藏在马身里面,催马远远的冲了出去,果然是来去如风……两边山坡上面已经被步枪发射的烟雾笼罩,看不大清楚,只有一阵阵的弹雨倾泻过来!
徐一凡猛的一激灵,李璇呢?杜鹃呢?洛施呢?还有那两个朝鲜小丫头呢?他自己身边现在至少已经有四五个手下重重叠叠的挡着,要死先死的也不是他。那几个女孩子伤了一两个,他可要愧疚好久!
从拼命拉着,挡着,按着他的人缝当中望过去,只是一片混乱。突然几只小手就从两边拉着他,低头一看,就瞧着杜鹃和陈洛施已经满头满脸的雪粉从人缝当中钻了过来,死死的攥住他,陈洛施更是仗着自己个子高,非要挡在徐一凡身前。两个女孩子小脸上都是一片惶急的神色,直到拉着了他的手,才显出安心的模样儿,眼睛里面泪水滚动。生死关头才能看出来,他的安全,在两个小丫头心中,绝对是比自身的安全要重要许多!
可是李璇呢?
一阵风将烟雾卷开一些,徐一凡就看见不远处一匹白色儿马卧着。所处之处已经将雪地染红了一片,马身之下,还有一个身影一动不动。风帽已经落了下来,露出了缎子一般的栗色秀发,铺在雪地上面。映着鲜血的颜色,触目惊心!
一时间,徐一凡的整个身子都僵住了。无论从哪个方面,李璇都死不得!
在他呆住的视线当中,仿佛还看见两个小小的身影,拼命的在牵住身边受惊的马匹,以前所未有的矫捷翻身上马,纵马向远处驰去。两个人口中叫着飞快的朝鲜话,喊得声嘶力竭,山上也传来了更加急切的朝语回答……
徐一凡猛的反应了过来!
他大喊一声:“将那两个小妞抓回来!这是军令!”话音才落,就看见那两个小丫头身边窜起一个人影,看身形正是楚万里。这小子也没事儿!猛的一下将双胞胎其中的一个撞了下来,在雪地上滚成一团。另外一个哀怨的回头看了一眼,咬牙继续策马狂奔。从徐一凡这个距离来看,怎么也是追不上了!
徐一凡身边的章渝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冲了出去,他在雪地上面奔驰的速度奇快。每一步都蹑着劲儿,浑身精气神都收在尾巴骨上面,几乎就是在雪地上面滑出去的!要是王五在此,多半要忘情的大叫一声:“真是形意拳传说当中的神变!”(形意拳的神变境界,据说民国时期全国国术馆总教练薛颠曾经达到这种境界,并非是奥斯卡杜撰。大家有兴趣的,可以自己去找相关资料。国术大师,在我们这个时代,也只能是一种传说了。)
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章渝已经追及奔马,一长身子,伸手就将剩下那个朝鲜小丫头从马上拽了下来,摔落雪中!
看着章渝出马,徐一凡也就不管了。他这个大管家,本事实在太强,都超出他理解范围之内了。他想推开身边戈什哈,却被牢牢按着,几乎要给按趴在雪中了。周围枪声越响越密,到处都是子弹溅起的雪烟。除了在南洋那次,这次算是第二次徐一凡遇险。远远的看着李璇在雪地上铺散的栗色长发。徐一凡心里就纠成一团,除了李璇的身份,当然还有对这个女孩子的感情。当呵护容忍已经成为一种习惯,那就是早就离不开了。
再说,他就是不相信,他徐一凡会死在这里!
他猛的一巴掌扇在面前一个人的脸上,也分不清谁是谁了,大吼道:“大丈夫死则死耳!老子命系于老天!滚开!”
从丹田里面挤出来的吼声吓住了他身边的人,徐一凡一下子就从人堆当中挤了出去。踉踉跄跄的也不顾子弹横飞,直奔向李璇躺着的地方。身边的人终于反应了过来,直追过去。徐一凡却跑得飞快,一下就跪在了李璇身边,抱起她的头就要去摸她颈侧动脉。却看见怀里的混血美女睁开了浅蓝的眼睛,苍白着小脸一笑:“重死了,压得我动也动不了,地上也真冷……”
徐一凡都不知道脸上该摆什么表情才好的时候儿,身边早就有几个人扑了过来。重重叠叠将他挡住。两个轻软的身子更趴在他身上,替他挡着两边飞来的弹雨。戈什哈们一边弯腰拉马,一边协助徐一凡将李璇拖出来。徐一凡看看那些戈什哈,不少人身上都是满是血迹,都挂了彩,却哼也不哼的挡在他面前。再看看杜鹃和陈洛施,一边咬着嘴唇,一边死死的按着他,杜鹃这个野丫头,更是连枪都掏出来了。
这个时候,徐一凡也就随他们将自己按在最底下了。这种别人为他效死的景象,对于他来说,也早就成为一种理所当然。
指挥着戈什哈们拼命反击,不让那些伏击的家伙冲下来的正是李星。看着妹子倒下,他动都不动,徐一凡冲出来,却急得他几乎要冲过来。看着徐一凡安全了,李星才提着马枪,脖子上面爆着青筋,大声的下达着一道道命令。组织火力掩护对射,还有马的戈什哈向两边山头牵制攻击。对方人手多于他们,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增援。加上自己这方地势也不利,要是给压在低处对射,只有尽挨打的份儿。只有攻击牵制,才能拖更长的时间待变。
再说了,他带领戈什哈,没有发现敌人伏击已经是失职。如果让他们冲下来接近了徐一凡,那他就只有照着自己脑袋来一枪!
对方的子弹扑簌簌的在他周围打得插花也似,雪尘溅起一股又一股。李星连腰也不弯一下,抓着步枪大摇大摆走来走去:“组成散兵线!排枪射击,放,放,放!”
后队赶来的戈什哈们,风也似的冲山坡,噼里啪啦打了几响,站不住脚。雪地松软,也不能策马冲锋,马刀劈砍都还没学过。又飞快的退了下来。李星正命令加紧射击稳住火线的时候儿,不知道身边怎么就多了一个楚万里。
他也和李星一样,腰弯也不弯,站在那儿好整以暇的四下看看:“这个时候还不上刺刀,步兵白刃攻击将他们赶走,还等什么?你们是师娘教出来的?”
一发子弹嗖的掠过,正正从楚万里胳膊旁边擦过去,灼热的子弹带得他胳膊上面衣服焦了一块,楚万里跟掸小虫子一样掸了掸,笑骂道:“他妈的,还真想把楚老子撂倒在这儿?”
接着手一指:“把带头的给我抓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