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凡回头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要是五爷保镖的时候儿,不是挥刀子永远冲在前面,会友上下那么多人,会服气他?一样的道理!再拿我当大人老爷伺候,以后别跟在我身边了!”
陈德不吭气儿了,他毕竟在禁卫军里的日子还浅。溥仰就熟悉徐一凡的脾气很多,瞧瞧徐一凡疲惫而又强自支撑的神色,一转身:“大人,我背您!”
“老子马都不骑了,还骑你?再婆婆妈妈,就别想下部队!”
溥仰转过身来,一脸惊喜:“大人,您准了?”徐一凡还没搭话,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人喊马嘶的声音,接着就是重物坠落,摔落谷底的声音,骡马临死的惨嘶声音,在夜色当中传得好远!
徐一凡一惊,没来由的就觉得心下不对,当下也不多说,手脚并用的顺着石工凿出的山道阶梯爬上去,沿途士兵已经挤成一团,骡马驮着弹药粮食,有的还背负着山炮拆卸下来的组件,后腿在阶梯上面绷得笔直,一堆士兵又推又拉的忙得满头大汗,看见徐一凡经过,都忙不迭的让开。
上山的山道在山腰间一转,就变成一条木质的栈道,从山腰间盘旋经过,道仅容一匹骡马和驭手通过,一边是山,一边是悬崖,天黑路险。随军骡马通过得极其缓慢,队伍差不多已经停顿了下来。徐一凡一路赶到前面,气还没有喘匀,就看见火把照耀之下,李云纵笔挺的身姿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面,他不断的挥手,一匹匹驮着重武器,驮着粮食,驮着弹药的骡马就被士兵们不断的推下悬崖!山谷之间,碰撞的声音隆隆响动,夹杂着骡马惨叫的声音,在这黑夜当中,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云纵,你这是在干什么?”
李云纵缓缓转身,士兵们也停住了手脚。火把之下,就看见李云纵的神色如同身边的岩石一般凝重,英俊的面孔上面,没有丝毫的表情。看着士兵们停住,他转头大声下令:“还等什么?推下去!给部队清除道路,彻底的轻装,然后以最快速度前进!”
丢了这些重武器,还打个屁的仗?徐一凡气得都说不出话儿来了,直奔到李云纵面前,就看见李云纵不动声色的低声道:“慈山被突破了。”
“什么?”
“慈山……被突破了。”
※※※
赌赢了!赌赢了!
晨风浮动,川上操六站在山地高处,却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神风吹动的方向,即使孤注一掷如他,也再也没有料到!
慈山主阵地两翼,八千盛军竟然不战而退,放弃了一线阵地。已经赌红眼睛的他,当即下令,潜越盛军据守的侧翼阵地,反卷包抄攻击聂士成所部,彻底打开这条至关重要的通路!
三千余名枪膛空空,肚子也空空的日军士兵,在艰难的地形上运动,整个夜间,都担心头顶会倾泻下来弹雨,这样的地形,完全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攻击。只要敌人据险抵抗,他们就无法寸进,只有崩溃下来,聂士成正面再加以出击,他和大迫尚敏所带领的这两个联队,能不能等到第三师团后续部队赶来,还是一个问题!
为了这次攻势,川上操六已经赌上了所有的一切!
夜色当中,枪声始终没有响。
数千日军战战兢兢的翻越了第一线战壕,高高低低的山地上,盛军阵地完整,还发现了许多未曾携带走,未曾破坏的弹药和粮食!日军士气大振,在疯抢一阵干粮填进肚子里面之后,继续在已经发狂的下级军官的率领下,向前发起攻击!
盛军所部,在二线还是放了几枪的。可是这支军队,比起当初在南朝鲜作战的时候还要不堪,枪声没响多久,到处就是一片狂呼乱喊的声音:“败了,败了!”
日军的喊杀声布满夜空,淮军喧嚣的声音也是接地连天。整个夜晚充满了一种莫名的狂乱,到了下半夜,日军已经从侧翼突破曾经碰得头破血流的慈山阵地!
盛军全线崩溃,死伤极少,天色渐渐亮起来之后,就能看见大队大队的人流,纷涌的在朝着西北面安州方向撤退,聂士成所部也反应过来,夜色当中他们不敢擅自离开阵地陷入混战——本来他们的实力就已经很单薄了。聂士成所部顽强许多,在黑夜如此慌乱的情况中都没有崩溃,一直坚持着以火力向侧翼射击支撑,不断的吹号鸣笛,还点起火把要和侧翼的盛军取得联络。
但是他们这样的努力,都是白费。
盛军坚决的以义无反顾的姿态,向安州方向溃逃!他们丢下了步枪,丢下了弹药,丢下了粮食,丢下了旗帜军装。而日军就利用这些丢下的器械军火,向聂士成所部发起了最后的攻击!
枪声席卷整个慈山,硝烟弥漫,一阵阵的卷过来。聂士成所部已经无可挽救,他们只剩下千余人,日军已经出现在他们侧翼和背后——那里是没有工事的。最主要的是,聂士成的坚决,让他麾下可以发挥出最大的勇气进行抵抗,但是这种勇气也是有限度的——友军溃逃,四面皆敌,实力单薄,聂士成所部的喊杀声越来越低,枪声也越来越杂乱,他们也打不下去了!
眼看着日军跟打了鸡血一样已经布满山坡,呐喊着拼死前进。站在那里的川上操六就知道胜利已经在掌握当中,他缓缓放下望远镜,想回头朝参谋军官们笑笑。入眼之处,就看见那些参谋军官一个个歪歪倒倒的,都在竭力支撑,每个人都是面目焦黑,眼睛里面都是血丝。大迫尚敏少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拄着军刀垂头打起了瞌睡,嘴里还叼着半块干粮。
川上心情激荡,眼睛里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全是满满的泪水。
神风,终于刮起来了,而他,就是见证!
两千年的国运,也许就在这一战当中抢了过来!他们是小国,却又有着太多的野心。二十年的生聚,二十年的节衣缩食,每一块铜板,每一分精力,都投入了这场赌博当中。从头到尾,都是赌博!
而他川上操六,看来是赢了!帝国陆军,看来也是赢了!
他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到了最后,只能深深的朝这些参谋军官们鞠躬下来。
“诸君,鄙人何其有幸,和诸君共事,而我们这些明治时代的军人,又何其有幸,参与了这场战事!”
※※※
“军门!快走吧!朝平壤方向,鬼子薄弱,咱们拼死也保着军门冲出去!”
几个戈什哈已经满身浴血,抄着步枪站在那儿,拼命的想拉聂士成离开。而聂士成握着腰刀,双目尽赤。晨风夹杂着硝烟卷过,吹得他身边大旗猎猎而动。
喊杀声越来越近,而他们这边的抵抗火力却越来越弱,不断有士兵从阵地中跳出来,慌乱的朝着他这个方向跑来。鬼子从侧翼逼过来,就只有向西平壤方向还是一线空隙。当看到聂士成握着腰刀站在那里,士兵军官们又迟疑的停住脚步,回去就是一个死,可面前聂军门还站在这里!
聂士成呆呆的看着眼前一切,怎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一夜之间,一切都翻转了过来。他以两千兵挡住了优势鬼子的正面冲击,苦头他带着嫡系来挡,轻松的活儿都给了八千盛军来干。徐一凡只交给他分派的补给,他也是一视同仁,没有半点亏待之处。开战之前,那些淮军军官谁不是口口声声感激,一迭连声答应效死的?
结果八千盛军,真无一个男儿,居然就这样逃了?
这些人到底想的是什么?官他也想当,权,他也想要,银子,他也不嫌弃。可是国战当头,就为了腔子里面流动的血,为了天经地义的,不言而明的那些道理,也应该尽到责任啊!还是有什么东西,在这些盛军看来,比这些大义还要高?
还是这个国家,真有什么地方错了,不得不有个人来改变这一切?
他缓缓向西看去,徐一凡这个时候,正在赶来吧?整个国家,似乎只有这个一直桀骜不驯,和官场上下格格不入的二百五钦差在拼命死战,在为这个国家血战到底。
可惜,我聂功亭对不起他的托付。
聂士成惨然一笑,横刀于颈。
“左冠廷,我来和你做伴了!可惜了这大好河山!”
戈什哈们目眦欲裂,却来不及奔过来,恰恰在这个时候,退下来的队伍当中,一个衣衫破碎的禁卫军军官猛的冲过来,一枪托就敲在聂士成的头上,聂士成哼也不哼的软倒,腰刀飞出去老远。戈什哈们这才冲过来扶住了聂士成。
那禁卫军军官紧紧自己腰带,笑道:“各位,对不住,大人的交代,无论如何要保住聂军门,我这才退下来的……军门果然刚烈!大家伙儿带着军门撤下去吧,谁要觉着好男儿打死算完的,陪我留下来,咱们给军门打个后卫。”
退下来的士兵军官们面面相觑,子弹嗖嗖的从这群人身边掠过。一个聂部小军官低声问道:“你们不怕死?”
“我是南洋出来的,知道洋鬼子骑在头上的苦处,穿了这身皮,就是为了死也不要再受那种气!”禁卫军军官笑着回答,一举步枪,带头就返回阵地,一些军官士兵对望一眼,咬着牙齿骂了声娘也跟了回去,剩下的抱着聂士成,一脸愧色的退了下去。
“淮军……淮军完了!咱们挣扎出命来,保徐大人到底!他妈的,宁给好汉子牵马,不给赖汉子当祖宗!”
※※※
“聂功亭完了……”在离慈山阵地远得都看不见的地方,十几骑马立在坡上,侧耳听着那边的响动。
枪声已经渐渐的平息了下来,而盛军朝这里溃退的响动喧嚣却越来越大。
当先一名骑士,穿着长衫,戴着一顶瓜皮小帽,若有所思的看着远处,正是杨士骧。而他身边,就是神色复杂的叶志超和卫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