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人回答,他先自己摇头:“不是带你们去砍脑袋抢兵权的,也不是要你们在乱军当中保护我的……夺权的事情,老子自己来!老子钦差在身,奉天将军的位置,谁敢动老子一根毫毛?那些带兵大将,谁又有几分胆子?用不着你们,一声号令,自然有人来收拾。反正我徐一凡的跋扈,已经天下闻名了!谁也不敢和我这个二百五硬一下!”
他脸上肌肉有点抽搐,李云纵和聂士成对望一眼,都是摇头。徐一凡从衙署临出发之前,突然一封电报传到辽阳电报局,密电的码子,指明奉天将军大帅徐一凡亲收。这里本来就有旱电报线通过,经过这里终点到沈阳,再往东面北面就没有了。禁卫军抵达辽阳,第一时间就接管了这里的电报局,几部被溃军破坏的单边机马上修理,才修好,就接到了这封电报!
徐一凡看过电报,脸色就沉了下来,沉郁得似乎随时会雷霆大作。
这封电报,是谭嗣同发过来的。总算追上了徐一凡的行踪。这个书生,又卷进了清流的那一伙,还要他为帝党卖力,勤王京师,兵谏慈禧!
先不说他离北京有多远,来不来得及赶到。就算赶到了,怎么进城,怎么兵谏,都是全无计划,只是一纸轻飘飘的电文。仿佛激发他徐一凡天良一下就万事在手中了。帝党清流行事,多荒唐如此,倒也不奇怪。谭嗣同胸怀大志,不甘寂寞,想为国效力,为自己理想效力,也是正常。他反正不理这个茬,谁还能把他怎么样?现在他只要把着禁卫军,天下没人敢正面对付他。不折不扣他就是一个军阀。
真正让他情绪沉下来的是,这帝后两党之争,眼见已经到图穷匕现的时候了!帝党以甲午战事而起,现在大局糜烂,后党随时会以战事不利逼宫,将他们昙花一现的气象打下去。不知道那个抱着一点权力就丧心病狂不肯放弃的家伙想了这个倒霉点子,看谭嗣同长电隐隐约约暗示,似乎就是他那个老师翁老头子。他难道疯了?帝党想出这招,本来就算慈禧想缓一缓,给光绪留点体面鞠躬下台回幕后,现在也只有加倍厉害的对付帝党了。慈禧的阴微狠辣,谁不清楚?
他们狗咬狗一嘴毛,死了谁徐大爷也不心疼。反正憋着篡的就是你们,谁也逃不了。可是现在还在打仗啊!帝党以主战而起,后党上台,必然就要清算帝党主持的事情。自然就是第一时间结束战事,反正什么罪过都可以朝帝党头上推。后党本来也没什么坚决抵抗的意志。后党第一时间就是议和投降!不管是从他所了解的历史,还是从他现在经历的现实,都只能得到这个结论!
你们就不能省省心,不管是帝党还是后党,想把对方掐死,等打完了这仗再说?
幸好,我从一开始,就不想和他们一条路,就只想摧垮这座旧房子!
徐一凡仰首向天半晌,突然低下头来。目光如电。
“我带着你们,是让你们做榜样的!让煌煌大清的军队看看,让整个天下看看。总有这么一群人,在不计生死,只为了这个国家在战斗!哪怕整个大清朝廷上下都视我们为异类,但是我相信,我们的牺牲奋战,绝不会没有价值!总有一群英雄,会在此末世,将风潮搅动起来!我只有一句话,我们并不是为那个朝廷战斗!而我们自己知道,我们在为什么战斗!从现在开始,战斗给天下人看吧,会有人认同我们,追随我们!”
“前进,去锦州!”
第六十五章 天公无语对枯棋(下)
夜色如漆,随着铁门声响,最后一批大清时报社的编辑已经离开。
自从几天前大清时报社最先发布了辽南惨败的消息之后,报社主笔兼社长谭嗣同行为就有些古怪,当日痛饮一醉之后,就不再岌岌关注于报务。由他亲自撰写的每日一评也停了下来。还给甲午以来累得七死八活的编辑文书们放了轮休的假。只是还守着和电报局时报社自己电报号房的联系,而且只是和一些在上海的清流们高会。
说起来,慕名或者追随谭嗣同而来的朝野清流当真有不少,特别是在日军登陆辽南之后,旅顺还没有陷落那当儿,不少当京官的清流就已经萧然出京,也不知道是不恋眷权位,还是怕鬼子逼上门。
随着日军一系列进展,旅顺陷落,日本联合舰队炮击大沽,而海东大帅徐一凡被这些清流认为有点缓不济急。京中就有更多臣子络绎于涂,离开他们曾经大发议论的京师。哪怕现在帝党风头正劲业顾不得了。堂官不让走,一个个就说家贫母老,要回去奉养亲人,宁愿不做这个倒霉官儿。京师人嘴巴坏,管这个风潮就叫做“国难出孝子”。
离开北京,什么地方最适合去?当然是上海了!这里十里洋场,生活安逸富贵,小鼻子又不敢得罪大鼻子,最是安全不过。上海的么二长三堂子,也是留下风流佳话的好场所。最要紧的是谭嗣同在这儿,随着他的风头雀起,这里也隐隐成了有一个清流的活动中心。既安全又可以和谭复生一起大发议论,保持曝光率,将来复起风头更健,为什么不到上海?傻子才不来呢。
这些日子,上海清流济济一堂,和北京往来电文不断,真真成了一个热闹场所。各地督抚,也多有和上海这些清流电文唱和的。单是看这些电文议论的高调,简直就让人认为,大清的希望就在上海。等着收拾河山呢。
谭嗣同作为在野清流之望,自然就成了这么一个圈子的中心。大清时报的报务耽搁下来,就整日和它们在一起,但是他的议论极少,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也许只有今天与会的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才真正知道谭嗣同的心事。
这个时候,在谭嗣同报社小楼的他自己的书斋里面,几个人物正陪着他置酒高会,谈笑风生。不管有没有功名在身,这些人物都是一身飘飘洒洒的竹布长衫,不让顶子啊补子啊这些俗物沾身。辫子绕在颈后,一个个都喝的脸色潮红。而谭嗣同坐在中间,只是微笑。偶尔笑骂几句:“叔峤,脚架那么高做什么?臭也臭死了,我这书斋,今儿真真是一场斯文劫数!”
字叫做叔峤的那人全名是杨锐,四十不到年纪。长着双四川人特有的又大又黑的眼睛。他也是清流一党人物,少有大名,年纪轻轻就已经被张之洞征辟进了他的幕府。后来又当京官,从内阁中书做到了侍读,这次也是潇洒辞官,飘然而到上海。和谭嗣同最为相得。现下正喝得爽,一双脚差点翘到桌子上,听见谭嗣同笑他,也笑道:“好好好,复生现在就发你这宰相脾气了!不过你倒也是当得!现在大清上下,谁不知道你谭复生?复生不出,奈苍生何?天下士子清流之望,更有海东大帅徐一凡听你调遣,为你奔走。要挽这颓唐江山,辅佐圣君,非你复生,还有谁人?”
“叔峤这话说得切!”插话的又是一个二十还不到的年轻人,名字叫做林旭,福建人,十三四岁就有诗名,十五岁中秀才,十七岁乡试又是举人。出名的神童,也是清流后起之秀。最为崇拜谭嗣同,给谭嗣同招揽进大清时报之后,刻了一枚印章,干脆就是复生门下走狗几个字。听见杨锐夸奖谭嗣同,摞起袖子就附和:“如果不是复生兄有经纬天下的才具,翁中堂如何敢行此断然之事?兵谏者,古已有之。若非马嵬兵谏明皇,怎会有肃宗灵武即位,中兴唐室,延续李家百余年江山?可是全天下,能御徐一凡这海东大帅者,非复生或有何人?此次中兴事业,复生兄和海东徐帅一文一武,当时我国朝的中兴名臣!”
听到林旭以马嵬做比较,旁边几个人轰然叫妙。
“文宗皇帝身后,可不是也留下了一个杨贵妃?”
“单单是杨贵妃也罢了,不过惑主而已,偏偏还是一个武则天!”
“非复生兄出此奇计,翁中堂怎么能为圣君指出此条明路?”
众人夸赞,谭嗣同只是微笑摇手:“禁言,禁言!拿杨玉环比较,也太惊世骇俗了一些。大事未成,我们不可妄言。现下还是坐等消息为妙——不过我思来想去,徐一凡必行我计,而从辽地到北京,谁还能阻挡徐一凡这一支虎狼之师入京?————当有八成把握!徐大人素有忠义之心,当是国朝名臣,至于我呢,心事已了,就在这里办办报纸,也舒服得很。人都懒了,还说什么国士。当当海上陶渊明,也是一生。”
听了他的谦退话语,几个人大是不服。
“复生,你若不出,奈苍生何?”
“复生,你的格局气量,断断非一个陶渊明能限量的。文华殿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怕是跑不了的吧?中兴大功,我在这里说句晦气话,复生百年之后,谥号一个文字是稳稳的。曾国藩公,也不过就谥了一个双字文正!”
谭嗣同不过一笑,掰起手指头:“电报发到辽阳,是两天前,徐大人接电就应该启行。圣君在上,一下就封了徐大人一个奉天将军,这是多大的知遇之恩?徐大人断断不会忘恩负义,只有粉身以报。我估计,回电也该过来了,就是今天!十天之内,禁卫军应该兵临北京城下,到时候,就该大事济矣。……诸君,这十天当中,我们就在这里坐等,万万不可走漏消息,坏了大事!轻重缓急,大家应该分得清楚吧?”
几个人对望一眼,都挠挠头。这种大事,几个人都偷偷儿的给京师朋友写了信,到时候可千万别站错队。而且复起之后想要的位置,也要预做准备。就是昨天一场高会,酒酣耳热之间,背后又是琵琶声玲珑,有没有发什么豪言壮语,也当真记不得了。不过这个时候还能不顺着谭嗣同的话说?
“复生,尽管放心,我们虽然不才,也是附骥尾行大事的人,怎么会张扬出去呢?”
谭嗣同笑笑,肃然站起,举起一杯酒,遥遥向北而祝:“但愿此事顺利,一切心想事成!徐大人所向有功,翁中堂弥缝一切。能在此危局当中,挽狂澜于既倒,拯我大清末世之气运!若大事能成,我谭嗣同一命,何足挂齿?”
语调沉沉,有若金铁相击。几个人朝谭嗣同望去,就看见他这个时候,两行泪水,已经潸然而下。
“徐一凡哪徐一凡,你可千万不要负了圣君悬顾!”
※※※
公元一八九四年九月二十二日。
军机处内,一灯如豆。十几个当值的达拉密小章京大气儿也不敢喘的在外间守着。屋里可是翁老爷子在当值,从前天起,他就守在这里了。坐等从辽东各处送来的电报。
自从封徐一凡做奉天将军之后,从世铎以下,后党大臣就撂了挑子,纷纷的请病假。摆明了不伺候了。帝党倒也不在乎,加了好些个军机处学习行走的帝党大臣。不过从来没有象这两天这样,整日在玉澜堂光绪面前打旋磨的翁老爷子,干脆把铺盖搬到了隆宗门军机处了。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翁老爷子和别的军机大臣不一样,别人都是一副宰相气度,笑眯眯的对谁都客气。大伙儿偷懒也装没看见,反正大清的事儿嘛,能敷衍就敷衍。翁老爷子一副道学脸孔,看着就让人讨厌不说,这些天守在军机处脾气还顶大,是一个人稍有点不对就碰下去。闹得人人败兴。当你是什么好鸟了?你那些老底子,又不是没人知道!
可是现官不如现管,帝党现在气焰高,大家也只好忍着。
当值当得人人栽瞌睡,又不敢睡着,只好不住的掐自己大腿。一杯接着一杯喝苏拉杂役沏上来的酽茶。听着宫门内传来的死样活气一般的打更声音。
偶尔惊起一群宿鸟,在安静的夜空里发出扑扑喇喇的声音,却更增几分凄凉。烛影摇动,候着当值的几个章京容色都是苍白。
嗨,撑着吧。换了谁,这大清都是弄不好!小鬼子逼在门前,谁能料理?大家伙儿都知道一个徐一凡,可是他现在人在哪儿呢?而且就这么一个人,能只手翻天?
正等得无聊到了极处的时候,就听见里间脚步响动,烛影一暗,却是翁同和走了出来。老爷子脸色也难看得很,眼瞧着又老了不少。几个章京赶紧站起来,就听见翁同和低声问道:“有没有辽东的电报过来?”
一个章京陪笑:“只有前个把钟点,辽南大营从锦州发来催饷的电报……中堂爷当初说不看,现在要不要瞧瞧?”
翁同和皱皱眉头:“没有辽阳的电报?增琪不是从沈阳说,徐一凡已经到辽阳两三天了么?”
那章京摇摇头:“中堂爷,没有辽阳徐大人的电报。您的吩咐,那儿来了电,交给您亲手拿码子译,不得有半点耽搁,我们哪敢误这事儿,都上着心呢。偏偏就是没有……”
翁同和眉毛皱得更紧,几乎成了一个川字,眼神却有些呆滞,站在那儿半天不言语。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那章京小心翼翼的发问:“中堂爷,那辽南大营的电报……”
翁同和仿佛一下醒了过来,怒冲冲的一摆手:“不看!”转身就大步走了进去。几个章京对望一眼,都低低的骂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