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战事不利的消息一个个传来,秀宁不知道偷偷掉了多少眼泪。溥仰本来就是一个性子粗疏的人,战事起后,就压根儿没想过朝家里送封信,他忙着跟徐一凡东冲西杀转战数千里呢。秀宁这些日子,又要参与六爷爷的丧事,还得在慈禧面前周旋说笑话,还得担心皇帝哥哥那边不要出什么乱子,背后还要为溥仰掉眼泪。她兰心惠质,想得多,更想得苦。那对萝莉双胞胎,眼睁睁的看着小姐这些日子瘦下来,琴也不弹了。
听到溥仰回来,秀宁欢喜得跟疯了似的,一连串的派人出去找。会同馆,没有。他过继到的端郡王府,没有。原来溥仰住的院子,都改了库房了。就连溥仰才出生就被抱走的醇贤王府,也没有!谁也不知道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秀宁现在住着的地方,就是原来鬼子六晚年独处的那个小花园。弈昕去后,遗言是将这个花园留给秀宁。现在的恭亲王溥伟知道秀宁在慈禧跟前的面子,他这恭亲王一脉,受老爷子牵连,十几年没人有差使,还想通过秀宁翻身呢!更不会和秀宁抢这个园子,还照常拨人来服侍。
底下使唤下人,都派了出去,满北京城的找溥仰。秀宁只是呆呆的坐在湖上那座玻璃花厅里面,那对萝莉双胞胎磨旋似的在她面前走来走去,逗她开心,撒娇让小姐展颜。可是秀宁总是不言不动,拿着溥仰往日寄来的一些信发呆。
“我这老弟弟,这二十来年,也命苦……满北京城,我们姐弟最亲,现下更是就剩下我们俩孤零零的相依为命了,当初我怎么就把他送朝鲜去了呢?为什么不在老佛爷面前给他求个差使?他犯混也好,他闹乱子也好,没出息也好,总在我眼跟前儿……”
说着说着,眼泪就扑簌簌的顺着洁白晶莹的脸颊上滑落。
俩小双胞胎忙不迭的解劝:“小姐小姐,整个北京城都瞧见四爷了,他还能不见?四爷活着回来了,您该开心才是……”
“小姐,说不定你眼睛一睁,四爷就象天桥变戏法揭毯子一样,就在您面前了!结结实实,精精神神的!”
“四爷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小姐小姐,咱们发誓,这次四爷留下,他来看您的话,咱们再不给四爷端凉茶,递凉手巾把子了,咱们见四爷的面儿就请安好不好?”
看着萝莉双胞胎嘟着嘴好大牺牲似的在那儿解劝,饶是秀宁悲苦,也忍不住展颜一笑。她疼这对姐妹花如命,小姐妹也就敢这样对待她们瞧不顺眼的溥仰。现在她们垂着长长的睫毛,嘟嘟囔囔的承认,说到委屈处,眼睛还泪光闪闪的。这一对明珠美玉,放在哪里也是自然生晕。
她勉强一笑:“揭毯子变大活人,那是戏法……北京城就我这么一个姐姐,他怎么就不来先看我……”话虽如此说,她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缓缓的再睁开。睁眼处,就看见小姐妹捂住嘴,瞪大了眼睛,手抬着指向花厅门口。
秀宁心头一震,轻轻转头。就看见花厅门口,站着两人,一个是现任恭王爷溥伟,一身便服,笑着和她点头示意,他身边一人,又黑又结实,摘下军帽夹在胳膊弯,满脑门子大汗。站在那里身姿笔挺,如松树一般。除了溥仰还能有谁!
溥伟是这里主子,到哪儿自然不会有人阻拦通传,没成想,他居然就这么悄没声的将溥仰带来了!瞧他样子走得有些气喘,分明是想给秀宁一个惊喜卖好!
“老姐姐……”溥仰挠挠脑袋,不知道该行军礼还是干脆搂着老姐姐哭。要说记挂,北京城里也就秀宁一人而已。几次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杀入日军层层阵中,身边子弹呼啸而过,当时想着的,除了完成任务,也就是自己的老姐姐!
秀宁坐在那儿,恬静的面容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溥伟还在心里暗赞这堂妹子就是沉得住气儿,没想到秀宁身子一仰,就朝后面倒。俩小丫头赶紧扶住,拧着眉毛冲着溥仰喊:“小姐给你气着了!四爷,你怎么就不知道回来先瞧小姐呢?她背后为您掉了多少眼泪啊!”
溥仰大步上前,扑通一声就跪在秀宁面前:“姐,我回来了!活着回来了!姐,你瞧瞧,你送过去一个混混,现在回来一条汉子!”
秀宁在小姐妹搀扶下坐起来,搂着溥仰脑袋,也不说话,就在那里扑簌簌的掉眼泪。俩小丫头在背后伺候,也是眼泪汪汪的。溥伟站在那儿瞧着,也觉得心里面泛酸,强笑道:“妹子,老四不是回来了么!瞧瞧这样子,咱们旗人多少年没出这样的好汉了?小鬼子里面七进八出杀出来,这个了得!妹子,你们说话,我回去吩咐人送一桌上等席面过来,算是给老四接风。如此英雄,太后和皇上也是要重用的……快别哭了,该高兴才是!老四,我先回去一下,晚上容了功夫,咱们哥俩好好闹两盅!”
溥伟转身离去,秀宁也终于哭出了声音:“老弟弟,我不该送你去朝鲜啊……姐老想着这个,老想着那个,却没想着你。多少次夜里做梦,瞧见你满身是血,醒来就是一身冷汗……姐不让你走了!就留你在京城,老佛爷那儿我去求去,贝勒,郡王……姐拼了命也给你求过来!姐看着你成家,看着你立业,看着你开枝散叶,姐还要给你带孩子呢!”
说到这溥仰的未来正事,秀宁一下就收住了眼泪。站起来看着溥仰:“走!”
“去哪儿?”溥仰正感动着呢,听到姐姐这么一说,给闹糊涂了。
“去园子里!带你去见老佛爷,去见皇上。当初那么多宗室子弟闯朝鲜,从头到尾打完回来的,也就你一个。朝廷对忠心出力子弟,该有一个交代!老弟弟,你沉住气儿。姐今儿给你闹个从头到尾。说吧,你要去哪个衙门?还是想出息好,要进内务府?姐都给你办到!”
秀宁往日都是文雅安静,今儿却象护着雏儿的老母鸡,抿着嘴唇神色决绝。溥仰倒给姐姐那个样子弄得苦笑不得,站起来拍拍膝盖:“老姐姐,你甭费那个心思,我就几天假,明儿我就得去天津写船票,大帅那儿等着我归队呢。”
“归队?你还回去?丢下你姐不管?”秀宁眼角泪痕不干,就盯着溥仰不干了。
“没错儿啊,不归队,姐你开饷钱给我哇,你管我伙食?端郡王府那儿我路过,他妈的我的院子都改库房了,这算扫地出门,不去宗人府告他们算他们便宜了……”
溥仰还在那儿开玩笑,给端郡王府扫地出门一般的待遇。问心说,他真是一点不在乎,内心里面反而只觉得轻松。他骑马来恭王府的路上,就在他呆了小二十年的那个院子外面立马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就大笑扬鞭而去。
男儿大丈夫,岂能老死户下,他溥仰前路正长着呢!
秀宁看着他:“你哪儿也不许去!姐和你才说实话,现在朝廷里面,朝廷和徐大帅之间,水深着呢!谁也不知道风在朝哪里吹,安分的找个清闲衙门吃钱粮,大事儿,姐替你做主!”
“做主,姑奶奶出了门子才能回娘家做主呢,姐你不是……”
这话题溥仰不想提,干脆就开着玩笑想绕过去。秀宁却不为他的玩笑话所动,神色坚决,一字字的道:“听姐的话,好好呆在北京。你出过气力了,徐一凡现在风光盖世,谁也不知道将来怎样!你毕竟是旗人,他那里也始终提防着你!”
这一句话说到了最为关键的地方,也是溥仰平日想都不愿意去想的话题。此时秀宁说出来,他冷着脸站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
“姐……战场上可不分旗人汉人……以大帅之尊,在安州之战的时候,他就和我们一样,站在队伍里面,迎着鬼子的子弹发起冲锋……那么多弟兄倒在我的身边,那么多的好汉子一去不复返。他们可不分是为汉人还是旗人死的,都为的是这个国!咱们爱新觉罗家吃了这国两百多年供奉,这个时候,再没有一个人为这个国而死,谁还瞧得上咱们?这天下,就能坐得那么安稳?这些道理,我平时也不明白,经历了这么多,才算渐渐明白。男子汉大丈夫,到底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大帅一路行来,为什么这样理直气壮?多少人对付他,打压他,暗算他,但是他仍然一飞冲天?正因为他做的事情,都是再正大光明不过!
姐,回到北京城一天。外面那样日新月异,鬼子那么小的一个国家都能那样凶狠的欺负上门。可北京城还是几百年如一日,毫无变化。大家都在没心没肺的一天当两晌的瞎混。再这样下去,这个大清朝,要完!”
一句话不仅震得秀宁浑身一抖,连两个小丫头都吓白了脸。捂着嘴眼珠滴溜溜的转着不敢发声。
秀宁呆呆的看着溥仰,溥仰则抿着嘴站在那里。这小子,再没了半点往日溜肩膀斜身子的赖皮样子,站在那里挺拔而端正。眼睛里面,满满的都是不可遏制的火热激情。
徐一凡到底有怎样的魔力,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面,就让溥仰这种宗室混混,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连最无识见的弟弟,都能说出这种话。难道这个大清朝,真的要完?一个溥仰变成这样倒也罢了,可是徐一凡掀起的这种风潮一旦湃然不可遏制,那整个爱新觉罗家,只有灭顶的命运!
不,不能这样!
秀宁思绪乱成一团,绞着手绢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溥仰淡淡的道:“姐,您甭管我了,我现在心里平静得很,套句文点儿的词儿就叫义无反顾……姐,你千万保重自己。老弟弟不在你身边,你照应好你自己……姐,你就当没这么个弟弟吧!这个家,我是回不来啦……”
“不!”秀宁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伸手就拉住了溥仰的胳膊,好像一松手,这个弟弟就要飞去不见,再也抓不回来也似。
“我去求老佛爷,你去哪儿,我也跟着你去哪儿!我们姐俩,再也不分开!你去两江,我也在江宁住着!那里也有满城!反正我一个孤鬼也似的人,到哪儿也没事儿……小四,你哪儿也不许去,就在这里呆着,等我的消息!”
溥仰眼睛都瞪大了,姐也要跟着他去江宁,这算哪出跟哪出啊?
秀宁背后的两个小丫头眼睛也瞪得不能再大,姐妹连心,对望一眼。这两年,随着徐一凡名声越来越大,她们姐俩的名声也随着扶摇直上。谁都知道徐一凡当初就瞧上了她们。种种议论玩笑,耳朵里面都灌满了,闹到后来,听到徐一凡的名字小姐妹就烦。还做了他的小草人用钉子钉,现在小姐说要去江宁,她们自然也得跟着……
这不是送两只小白兔,包好了再扎上蝴蝶结,请大灰狼笑纳么?
看着秀宁招呼着喊轿班,拿进园子的衣服。溥仰有气无力的翻了一个白眼。
这京城一日,还不如不回来呢……
第三章 先生贵姓
在溥仰还在经历他那什么差使都没办下来的京城一日的时候儿,徐一凡的船队,已经抵达了上海。
到了徐一凡如此地位,哪怕他想刻意的轻车简从,但是结果就是,每一动作,都是山摇地动的。哪怕就是单纯的移镇两江也一样。
现在东北和山东的两处战地,都已经停火,黄海渤海上面,有英法联合组成的远东舰队在执行武装中立调停。徐一凡也没有继续在东北和那个朝廷找别扭的意思,大家相看两相厌,早走早好。带着自己的戈什哈,禁卫军第一镇三个营。乘坐盛宣怀派来的招商局四条大火轮船,作为第一批出发的人马就离开旅顺,先在天津接盛宣怀唐绍仪他们上船,再抵上海。
他溜得这么快,很大程度是现在禁卫军已经发展到三个镇的规模,各种人员加起来四五万出头,除了朝鲜的那些因为地位未定不算,单单在辽南就有三万人,大量物资要运走。这种琐事实在太麻烦,丢给李云纵在那里处理正好。还有少部分原因是想老婆了,想想看,这小半年的,他徐大帅过得容易么?以他的身份地位,还几次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除了要对付小鬼子,国内的朝廷也要应付,杨士骧还捣乱,还要收拾参与这场战事各种各样的军头,方方面面,没有不考虑到的,没有不要应对的!
他实在有些心力交瘁,想在上海休息一阵子。再说了,他也需要时间,了解一下两江的情况,对后来的事情要有所布置。两江这么多的家底儿要接收,可不是简单的事情,要触动多少人的既得利益!回到两江,可不是在衙门呆着耍他徐帅的官威,麻烦事儿多着呢!
所以他就带了“区区”四个营连同二百随身戈什哈,手里可怜的文官班子的大部分,希望能不惊动什么人,就溜到上海。到了家里,什么也不说,先4P。爽个个把礼拜的再干活儿。老子才二十七八的年纪,正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的时候儿,居然有小半年的除了臭大头兵,看到的还是臭大头兵!想到这个,徐一凡就泪流满面的归心似箭。
没想到,他的梦想果不其然的一开始就不顺利。他掩耳盗铃的以为没人来烦他,却不想想他现在是何等的身份地位!说得轻一点,一举一动,大清就为之侧目,都要猜测他的举动是不是有什么含义。两江官场更是提心吊胆,关注着这未来以二百五出名的上司每一点举动。说重一点,他现在的行为和未来走向,更关切着东亚局势的变动和列强未来在中国的利益变化!
他的船队一到天津,不过是靠港接盛宣怀和唐绍仪以及他们招揽的人马的时候儿,码头就满满的都是轿子马车,不论华洋,手本名片徐一凡的戈什哈收了几抽屉还有多。虽然一概挡驾,可是船一出天津,英国的兵船就跟上来了。大英帝国分舰队的一个什么鸟毛上校分舰队司令还发信号要来拜访徐大帅。洋鬼子来得假惺惺,徐一凡也应对得敷衍了事儿。偏偏这几条防护巡洋舰,还不走了,说是要护送徐大帅一直去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