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天,当真是前生不善,怎么摊上了这么个帅爷总督两江!
不等禁卫军士兵过来盘问,豁开了全部面子的白斯文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拖长了声音带着哭腔大声报着履历:“知县衔江宁七品县正堂,赏五品功牌加三级记录,光绪七年分发两江卑职白斯文向徐大帅请罪!大帅不赏见,卑职就只有跪死在这里!”
※※※
“老哥,您说说,姓徐的打雷闪电般的闹这么一出,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荣禄笑微微的指着手上那几张幕僚誊下来的稿子,低声问道。
他问的人,正半躺在烟榻上面。烟签子散了一盘子,才过完瘾头。正点了根纸吹慢慢喝茶。这人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一张圆胖脸,稀稀疏疏两撇胡子。身上带的挂的,无一不是有名堂的玩意儿。正是现任江宁满洲将军玉昆,舒穆禄氏。他是镶蓝旗的,跟北京城倒是没有太大瓜葛,一直在关外驻防,清季挑选驻防将军,京城出身的倒是选得不太多。关外老八旗被认为还有一点雄健之气,不断的从里面选还看得过去的到全国各地充城守尉、都统直至满洲将军。这也是对八旗的平衡调剂的意思。玉昆的履历就在关外热河绥远转了好大一圈,也还走对了门子,光绪十五年就补了江宁将军的缺分。
可是所谓再有祖宗血性的八旗子弟,到了繁华的关内,特别是江宁广州之类的地方,转眼间也就烟枪抱着,轿子坐着,大菜吃着。比谁都还要暮气沉沉。再说了,就算要做事练兵,现在的各地满洲将军,还能做什么事情?全国的满洲八旗防兵,除了甘肃、伊犁那寥寥几处还稍微有点样子,其他的全部成了一个给各地驻防旗人操办福利的满洲各地民政局。整天就是想着花样从地方藩库多挖点银子,给驻防旗人发福利。以玉昆这江宁将军之尊,到了月底还带着戈什哈,坐着轿子,到各个租出去当店面,当公馆的旗人地产那儿收房钱。
江宁这个地方的驻防旗人还特别,洪杨乱时江宁旗人三万余人被屠光。现在这些驻防旗人是这个地方拨几百家,那个地方拨几百家凑起来的。来历乱纷争就多,一碗水得端匀了,自己荷包也不能亏待。整天忙这些事情就忙个不休,还操旗兵准备打仗,想也没想过啊!
荣禄是顶着大帽子下来的,玉昆也接了朝廷的密旨。所以荣禄在见了江宁官场之后,又将他请来,玉昆倒是爽快,一请就到。荣禄对他自然是百般客气,拉炕他就坐,请升冠宽章就一身便服,请脱略仪注就躺下来抽烟——来了就是给荣仲华面子,还得看着他脸色不成?
他懒洋洋的在烟榻上面支起半个身子,瞧了一眼那几页稿子,嗤了一声儿:“介有嘛相干?仲华老哥,兄弟说句狂话。两江这潭水,兄弟比老哥清楚!这里的方方面面,是谁轻易碰得了的?不知道多少人既有手段又有面子,铁打的两江流水的总督。到这里当方面大员,对地方只有四个字儿,相安无事!朝廷把姓徐的派到这里,就是让孙猴子来这五行山底下磨火气来着……他闹,尽着他闹!看他能把这江山闹翻了?”
荣禄咬着牙齿淡淡微笑:“徐一凡可是有兵的……”
“兵有鸡巴用!现在不是国朝初年了。徐一凡能打赢小鬼子也是运气好,兄弟又不是没见过大头兵,到时候给他们许点好处,还能拉不过来?你老哥已经把江宁藩库搬到苏州了,没得饷,他徐一凡凭什么拢住他的兵?这里又不是朝鲜,他敢纵兵抢?还有那么多旗人爷们儿给他当枪使?所以说你老哥高就高在这儿,兄弟是忠心佩服!江宁藩台也是深明大义,估计徐一凡不到,藩司刘老哥就得自己告病先走一步,朝廷也必不会亏待刘老哥!”
荣禄只是苦笑,国朝两百多年,对付权臣的手段那是一套接着一套的。他自然也知道该怎么做,可是对上徐一凡这个人,他就觉得自己所知一切,所能用的一切,就完全派不用场了。对付徐一凡,不管用什么手段,手里没有实力作为背景。就算联合两江士绅闹起来,只怕也会被徐一凡用他想不到的办法扑灭下去!
可是现在看来,巴巴的将玉昆请过来,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这玉昆,顶天就是一个初到朝鲜的自己,完全不知道徐一凡此人之可怕!江宁满兵如此,京口满兵更不用说了,那里还不如江宁呢。江宁周围绿营,和旗兵也是大哥不要笑二哥。这么说,就只有指望驻防徐州的武毅铭军陈凤楼那一部了?
武毅铭军是见过几次仗的,算是朝廷的精锐防营之一,是用来镇守两江的机动力量。这次甲午,武毅铭军部分北调山东,才走到,仗就算打完了。力量算是完整。朝廷在北方的实力这次战事被打得淅沥哗啦,有点力量的现成力量只有依克唐阿部和宋庆部。可是依克唐阿要镇满洲根本,他本人也没有半点将实力交出来的意思,听到朝廷微微有点露出借他力量去两江制衡徐一凡的意思,头就摇得跟波浪鼓似的。送徐一凡都跟送瘟神一样了,还嫌不够凑到两江找没趣,他依克唐阿又不是傻子,这辈子都不要和姓徐的照面才好呢!
至于宋庆老头子,跟木头一样非要回绥远防地,什么其他的都不听,仿佛心甘情愿去吃沙子一般。南方其他省份的力量——荣禄是看出来了,这帮地方督抚,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伸把手,他们恨不得朝廷和徐一凡之间互相把狗脑子打出来才好呢,就少点心思花在他们身上。一会儿派钦差,一会儿清理地方财政的。
大清朝啊……
荣禄目光一下变得低沉下来,神思不属的越过又躺回去的玉昆,看向了北方。这陈凤楼的武毅铭军,到底得用不得用?他已经去电几次,朝廷也有密旨。这消息,应该回来了吧?
※※※
黄海之上,几条招商局的火轮船正喷吐着黑烟,呜呜的朝南开航。船头船尾的甲板上,挤满了穿着黄军装的禁卫军士兵,有的在做体操,有的就在看海景。这支得胜之师在海天之间高声谈笑,话题之间,多离不开他们才经历的那场战事。
百战虎贲,有的就是这个骄傲和威风!
禁卫军是分梯次陆续南下的,除了地位未定的朝鲜平壤一带暂留的袁世凯善后之外,其他两万余人,全部都要转运两江。而且摆明了禁卫军只会扩大,不会缩编。在朝鲜这个贫瘠之地徐大帅都能拉起这么一支队伍出来了,两江富庶,徐大帅声望地位又在朝上走,禁卫军又如何能不扩大?
卫国利剑,煌煌大清,也唯他们一支而已!
百战余生,功震天下,更前景光明无限。南下雄师士气之高,仿佛都盖过了这彭湃汹涌的海潮。
走在最前面的是招商局英国造三千吨的客货两用的“利国”轮,天气晴和,太阳暖洋洋的洒在甲板上。士兵军官们都不大乐意回舱房,眼见是午饭的饭点儿了,去船上饭堂的还只有寥寥几个人。招商局现在和徐一凡算是一家,饭堂的大师傅也会凑趣,端着大桶的炖菜就出来露天开伙。熬了一夜的土豆炖牛肉又香又烂,油水十足。当先一个歪戴着帽子,敞着怀,胖得颈子上面肉都三层的厨师拿着饭勺敲着锅沿儿:“不要饭钱白贴本儿啦!放的是精盐香料,没有过冬的土豆子,选的也全是腱子肉!兄弟们,大请客啦!熬了一夜,晚上睡觉还睁一只眼睛看着火候!兄弟扬州马红俊,爱的就是好汉子!各位,要是吃得好,帮兄弟在大帅面前美言两句,我马红俊看能不能在禁卫军补个名字?天天都给各位做饭!有一个伙食钱下我马胖子的腰,天打五雷轰,生儿子那玩意儿缩在肚子里面!”
“马胖子,你这身膘,可够咱们一个标开伙食了!”
“扛着大锅,你能走几步路?咱们扛枪就够沉了,扛不动你!”
底下士兵们在笑闹。这些淳朴的北方青年,一腔热血而来的南洋学兵。干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跟的是英明神武的徐大帅。不管到哪里,赢得的全是崇拜佩服的目光。对于年轻人来说,还有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么?
李云纵站在驾驶舱房里面,透过舷窗看着底下热闹的士兵军官们。虽然脸上一如既往的没有笑意,可是往日冷厉如刀的眼神,看着他们,也柔和了许多。这第二梯次四个禁卫军步兵营,以及禁卫军炮营,工兵分队,就是他亲领南下。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李军门,还有一天的船程就到海州了……”
李云纵静静转过身来,站在那儿的,是跟着盛宣怀一起投靠徐一凡的招商局一名委员,三十来岁,静静干干的样子。一瞧就是那种一按消息浑身都会动的主儿。招商局这次运送徐一凡全军南下,这些新投效的僚佐也当真是卖力无比,恨不得把全身的本事都显出来。
“……岸上准备好了么?”李云纵低声发问。他就是这么一个冷人儿,哪怕声音不高,也让站在面前的那个委员悄悄咽了一口唾沫。
徐大帅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个冷面阎王,传言当初在朝鲜,就是这人物杀得大同江都变成一条红水了,上十万条的人命!可要不是有这样的凶神大将,也打不赢小鬼子!
“回军门的话,十天前就有人打前站了,精通装卸的码头师傅也都调过去了,就地也征募了几千的夫子,除了卸船,还能随军运送辎重行李直到徐州……海州港小,设施不全,咱们还有起重船在那儿候着!下官可保误不了大帅的事情!”
李云纵默不作声的点点头,背着手走出去。到了门口又站住,回头过来拍了拍那委员的肩膀。也许他的意思是抚慰一下这些新投之士,可是他一做来,手拍到那委员的肩膀上,那委员连脖子后面都发凉了。李云纵说出来的话更带着一丝冰风。
“做得好,我们就替大帅镇住这江宁四周,好让大帅能全心掀动风雷!”
第九章 天下风雷(二)
直隶南宫县。光绪二十年十二月初八。
冀中之地,本来就可以称为直隶富庶第一。人烟辐辏,村落密集,民风也素称强悍,更了不得的是,在北地当中,识文断字儿的人占总人口比例冀中也可称为北地第一。南宫县这个地方,更是素来被看作冀中首县,民谣当中就有金南宫之称。种种桩桩,更是胜过冀中的平均水准一筹。
北地本来就民风偏于保守,半通不通的识字人再多一点,再加上天子脚下,消息灵通。民间有着别样心思的暗流就更多一些。在满清官场,这等地方就号称冲疲顽难四点俱全,虽然富庶,但是也出名的难治。每年收税完粮,官府都得对民间客气一点,追比不敢那么的穷凶极恶,生怕激起刁民生变。这些刁民,往往还不是穷得没了裤子的小老百姓,往往是地方大族。联庄会组着,拳练着,香烧着,用宗族和练拳烧香两种手段将地方的村民收拾得服服帖帖,一夫奋起,往往万人应和,包围了官衙都是轻的。数数大清北地历史,小规模的变乱就没停过,就是十年前,这些烧香的生乱起事,就是好大一场风波!随着大清对治下控制能力越来越弱,地方官吏,对民间这等结社自保的行为,也不过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用一句话可以总结,大清往南的地方秩序,往往靠着士绅维持着。而北地的地方秩序,在这个年月,却往往是靠着各种各样名目的香教维持着,想数清楚这些香教顶着的名目,神仙恐怕都难做到。
南宫县这个时候,既不是集日,也不是庙会,县城里头,各种各样的人物却反常的多。这些人物多是穿着对襟密排口的褂子,却散着裤腿,辫子都是又黑又粗,有的家伙脑后头发都稀稀疏疏的了,辫子倒是可观,一看就知道加了假头发。天津卫的混混辫子多是散垂着,每节儿还都要插玉兰花。而这些脸晒得黑黑的,走路横着肩膀竖着大拇指,一脸老子有拳棒在身的爷们儿,辫子却都是盘着,在颈子那儿绕着粗粗的一圈。辫绳儿也只有红黄两种颜色。
街上行人,看到这些爷们儿出现在城里头,多半都避一步。有的人还露出羡慕的神色。这些都是能请大神,拳棒精熟的汉子!大家都是亲见的,迎神赛会几个拳会斗功夫,打黄豆打铁沙子的四瓣火枪,顶着肚皮打过去,红都不红一下!
眼快的人,还能看出来,不少在县城马、快、壮三班的班头衙役,也换了散腿的裤子,盘着辫子在人堆里面跟着走。今儿这场合,摆明了就是各乡拳会来会合,不知道是不是几个庄头拳会打大架出了人命来说合,还是又几个拳会联起来了,大家来喝齐心酒。虽然来的人物比往常多了许多,可是这个年月,谁来说他们!就算县太爷的轿子在路上撞着了这些爷们儿,县太爷还得停了轿子,躲到巷子里面避避他们呢!
眼看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南宫县素称首富的冯大老爷的后院儿里面,这样的拳会爷们儿已经来了一拨儿又一拨儿,能进院子的没有几个,多是围着冯老太爷的宅院或蹲或站,掏出截断了的烟锅互相凑火儿。冯宅的家丁仆役早就闪得远远的,只是不断的将一桶桶的茶水端过来。
后宅当中,能进来的都是很有点威风气度的拳会大师兄,大家伙儿往日聚会在一块儿,不管怎么不对付,都要高声谈笑,拉拉家常。不过今日,这些大师兄都一个个都神色恭谨,四散在后院当中端正的站着。只是看着帘幕低垂的后院书房。
太阳越来越大,虽然还是冬日里面的气候,可这天气已经渐渐的在朝早春走,大太阳烤着,棉袄里面也都见了汗,微微都感到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儿。书房门脸一掀,冯宅的冯大老爷当先走了出来,这位在冀中好几个县趁了几千顷地,捐了道台衔头的南宫首富,居然也是一身拳会的短装打扮,辫子系着红头绳,一脸肃然:“章护法,申屠尊者,韩师尊到!天黄地荒,老祖救世,各位师兄,礼行起来!”
在场的十几位大师兄都抱拳齐了胸口,弯腰下来:“恭迎章护法,阎尊者,韩师尊驾到!”
呼喊声中,就见着章渝、韩中平老爷子还有一位铁塔也似的汉子大步走了出来。那就像一座黑宝塔一般的汉子大家都认得,是威县小各庄的阎书勤。据说落生就学拳,七八岁就能请二郎神上身,二十郎当岁接了爹拳会大师兄的位置,义气重,手面阔。也不知道他趁多少家当,花钱如流水一般。冀中一带的拳会香坛,一多半儿都是他奔走二十年帮忙拉起来的!光绪八年拳会扯旗,申屠旺只要对上官兵就打选锋,人人都瞧见了,官兵刮风般的枪子儿炮子儿,被他一把大蒲扇一扇,就没有一颗能挨上他身子!光绪八年之后,虽然隐匿江湖,可是通直隶省,名气越发的大了,两家拳坛互相打出狗脑子了,他一句话发过来,大家就得喝齐心酒。
直隶、山东、河南。不管是信白莲的,信弥勒的,还是六离会之类,甚至单纯练拳保家的红枪会黄枪会,谁不认这位阎大师兄,只要是烧香的,谁不认这位阎大师兄就是无生老母座下第一尊者?
阎书勤脚步冬冬,满脸红光的先大步走出来,就有人小声儿的欢呼起来:“阎爷结实!申屠爷,咱们就盼着您呢!”
至于韩中平和章渝,章渝隐姓埋名已久,韩老爷子又向来藏身幕后。只有些最为心腹的大师兄听过二位名字。今儿章渝和韩中平都穿着同样的密排扣褂子,辫子盘着。往日小心谨慎的管家,富贵闲适的大掌柜,哪还看得出半点影子?章渝阴沉的脸色已经全然不见,挑眉立目,腰板笔直,仍然就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形意宋家第一高手。韩老爷子也挺直了背,往常老爷子天再热都穿着坎肩,今儿这密排扣大褂一穿,仍然筋骨结实,仿佛还是三十年前的天国大将!
阎书勤满脸通红,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两侧的韩中平和章渝,转头大声道:“无生老母庇佑,咱们香教,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妖星降世,主天下大乱。妖星就是西洋白鬼子!他们盖工厂,挖矿山,盖教堂,就是盗咱们中国的龙气儿!朝廷的一龙二虎十三羊,再加着十种二毛子,被洋鬼子的药迷着了心,帮着折腾咱们江山。到了应景的那一天,地没法种,饭没法吃,天下行瘟……咱们几千万百姓,都要给洋鬼子挖了脑子合药!”
这些话都是在场大师兄们往日对着手下拳民说惯了的。别管他们自己信不信,这种玩意儿说久了,多半也就当成真的了。阎书勤直着嗓门儿一鼓动,底下人意气昂扬的纷纷附和。
“早该砸了这个世道了!从那个鸡巴朝廷伙着洋鬼子开始,咱就觉着这大清朝要溜檐儿……现在别的不说,通南宫就要十万弟兄,拳棒熟,本事大,反正这日鬼弄棒槌的日子大伙儿也难得过了,尊者一句话,无生老母在上,谁不反他娘的,谁就是狗入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