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们再不服气,又能如何!
国运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除了这些撤回来的军队,码头还停着更多乱七八糟的船舶,这些被日本陆海军征用的特设船舶,也全部都要复员,进行改造加装了武器的,也全部要拆卸。码头似乎变成了工地,简易吊杆到处都是,每条船上都有叮叮当当的敲打拆卸的声音,加上人喊马嘶,军官发令整队的声音,宇品港的热闹,一如当初出发征清之时!只不过在有心人听来,这些嘈杂忙乱的声音,却越听越是凄凉。
伊藤博文就在宇品港一个偏僻的码头上,举目望着眼前一切。他身边随员寥寥,陪他立在海风当中,个个都是沉默不语。
伊藤博文已经是形销骨立,虽然又重新掌握了日本的军政大权,可他却再也不复当年风采!
月余以来,他既要压服国内那些还不甘心的派别,又要操心于日本财政,这个国家已经濒临破产,更要和英法美俄四个中日战事调停国往还,商谈停战谈判事宜。这些忙碌,已经耗费了他绝大的精力和体力,更不用说他现在还成为全国的公敌,投降首相,卖国首相的称号,在他头上已经满满都是。不知道多少“志士”,红了眼睛磨刀霍霍的想要行刺他。伊藤博文在这等压力下,却行若无事的做着他该做的一切,只是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下来。
海风当中,他的身形,就有如一根仿佛随时会被吹断的枯柴。
而他这次,又是去承受一场更大的屈辱的。
英法美俄四国联合调停此次战事,作为主动提出求和的一方(大清那次丢脸的投降,在徐一凡的大胜之下,被大家选择性的无视了)。伊藤博文必须作为日本帝国政府代表前往天津,在列强的监督下,和大清帝国代表正式谈判,结束这场已经实际上停止的战事。
被他挑中的随员,不管是军官还是政府官员,在他的苦劝之下,终于和他一起成行。因为伊藤博文对他们说了一句话,事情还有可为!
跟随他的随员,都是伊藤博文多年心腹,也都选择了最后相信伊藤博文一次。
“阁下,请上船吧。”
看着伊藤博文站在那里脸色越来越苍白,身后随员,终于上前一步,低声劝道。伊藤博文浑身一震,仿佛象是从一场噩梦当中醒来一般,缓慢的点头:“好,上船。”
随员搀扶着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阁下,事情真的有可为么?”
伊藤博文淡淡一笑:“我是时日无多的人了,为什么要骗你们?为了帝国的命运,而不是为了我,希望大家能配合我这个国贼,做最后一博吧!”
身边随员默然点头,他们对伊藤博文心中丘壑,也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可谁都觉得,也不过只是略微有点机会罢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伊藤博文,让他有着如此坚定的信念,让他几乎将生命当中残存的最后一点精力,都压榨了出来!
伊藤博文颤巍巍的走上了跳板,船上水手已经在舷梯口伸手来扶。伊藤博文却站住了脚步,回头看看身边随员:“……能不能先去江宁?我真想看看那个徐一凡啊……”
接着他就是自失的一笑:“我怎么能去拜会他!这个时候,不能再做什么有添他声望的事情了……但愿清国江南之地水暖花香,能消磨他的英雄意志!和他并立在东亚的天空之下,真不知道是幸,抑或是不幸?”
※※※
经过了不知道多长久的等候,在场所有大清官吏,都开始失去耐心,不顾官体的低声咒骂的时候,徐一凡的总督官船,终于出现在了大家视线当中!
苍龙旗帜,就在船头高高飘扬。
总督官船之侧之后,跟着数条小火轮,甲板舷侧,如抵达上海时候一般,满满的都是穿着黄色军服,持枪站得笔直的禁卫军官兵。如果说在上海,他们还显得随意的话,这次却是刻意为之,数百小舅子营的百战虎贲,就是来展示禁卫军的全部威力,所有光荣和骄傲的!
这种大清未曾有的新式强军,果然是徐一凡展现力量的最好手段。肃杀之气,在船远远未曾抵达码头的时候,就已经遥遥传来。在场这些别有怀抱的官吏们相顾失色,只是魔怔般的看着那面飞舞飘扬的苍龙旗。
这面旗帜,从海东之地三千里河山,满洲的山川大地,一路高昂。似乎还带着过去那场战事的硝烟和血腥,连同亲手伸起这面旗帜的大清末世的一个绝对强人,终于来到了两江!
好一会儿功夫,江苏藩台贾益谦才发应过来,大冷的天气,他已经满头满脸都是汗,忙不迭的吩咐:“升炮!吹打!迎击徐制军!”
总督衙门的炮手还没来得及擦燃洋火去升炮,周围却几乎同时响起了一阵阵的鞭炮声音!不知道有多少串鞭炮,同时都炸响起来,有的鞭炮长得,从水关城头,都一直垂到了地上!鞭炮声将所有一切其他的声音都全部淹没,只有一个欢呼声音越来越高:“海东徐大帅!海东徐大帅!海东徐大帅!”
这些鞭炮都是江宁百姓自发带来的,他们心中可没有官场中人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只有一个最简单的念头,大清这几十年,对着外人是打一仗败一仗,只有眼前这位大帅,击败了一个国家!
周围人群欢呼雀跃,人群涌动,如此起彼伏的彭湃海潮。已经有百姓朝前挤,衙役防军拼命维持着秩序,在人群当中的众官互相对望,人人失色。
官船已经越驶越近,一个穿着西式军服的青年终于迈步走上了船头,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徐一凡,以一种绝然不同的姿态,驾临两江。
风雷卷动。
第十四章 天下风雷(七)
溥仰满头满脸的大汗,在江宁总督衙门前面汇聚的人流当中穿行。
江宁总督衙门,太平天国的时候就是天王府,三十一年前残破不堪的地方,经过几代总督的整治,已经又成了一番局面。可以说是南中国最大,最气派的总督公署了。在这个地方,几乎见证了半部中国近代史。
太平天国在这里达到颠峰和走向灭亡,曾国藩在这个督署的花园逝去,马文祥在这门口被刺杀,几代枭雄人杰在这个南中国的政治中心来来去去,见证着这个东方大国的气运流转,衰微变化。直到迎来了做派截然不同的最新两江总督徐一凡。
他的行事风格,从一开始就和大清官场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码头上几百名他一纸札令召集来的合省官吏,在苦候了他那么久之后,徐一凡下了码头,不过就是和迎接他的人物当中,官位最高的三司淡淡寒暄了几句,接着就扬着脸,在几百个脸都冻得发青了的官儿面前昂首而过,几百名虎贲簇拥着他从水关入城,贾益谦贾藩台准备的总督仪仗全然不用。只是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几百狼虎之士跟随,马蹄铮铮,就这么不顾而去!
不知道有多少官儿在背后破口大骂这个活二百五来着,更有多少官儿拂袖而去,到江宁满洲将军玉昆那里诉苦告状。下船伊始,这个徐一凡就不像个吃好草料的!
不过江宁百姓们可算抄着了,徐一凡这架势做派,他身边那些完全西洋式装备的戈什哈亲兵,还有年轻得过分的徐一凡本人。都是多大的西洋镜!
苍龙旗在江宁城里面穿行到哪里,看热闹的百姓就跟到哪里,海东徐帅的呼喊声音响彻全城,在直到两江总督衙署的路上,挤得是人山人海。徐一凡在进了督署之前,还下马笑着抱拳,对合城欢迎他的江宁百姓团团一揖,这个举止,自然又激起了更大的欢呼。徐一凡的人影消失在督署门口,这人群不但没有散去,反而越发的密集了,各处的人都在向这里涌来,仿佛在赶集一般,看不到徐一凡,瞧瞧站在门口,庙里金刚一般,纹丝不动,站得是绝对一条笔直的直线的那些禁卫军戴苍龙徽章的好汉们也是好的啊!
原来督署的那些戈什哈太爷们,在督署门口坐的坐,站的站,有穿官靴,有穿钉鞋。打哈欠的,对着过路大姑娘小媳妇儿吹口哨的,无奇不有,人也是老的老少的少。反正总督进出,按照规矩都要升炮,听到炮声再站班也来得及。
哪象徐制军带的禁卫军,在督署门口,每经过一处入口,就自然留下两个戈什哈,直着腿啪的一打立正,再转成两两面对,然后就在那儿,不管外边热闹得多么沸反盈天,他们就跟泥雕木塑一般,森然不动!也只有这等人物,才打得赢这场国战!
溥仰赶过来的时候儿,正是人群最密集的时候,他按着帽子,费力的在人群当中挤出一条路来,人最多的地方,他挤进去简直两脚站不着地,只是扯着嗓子喊:“爷们儿,让让!让让!我是徐大帅的戈什,要见大帅回报差使!”
他比徐一凡提前两天到的江宁,秀宁主仆需要安顿。本来他的意思,到满城去,总能拉上几个熟人,把老姐姐安顿好了,就可以面见大帅回报差使。徐一凡交代给他,到北京城要办的两件事情,他都办了个淅沥哗啦,倒是把姐姐接来了。估计少不了得挨徐一凡几脚。
没想到秀宁却别有主意,她不要去满城,却在离两江督署不远的大行宫那儿,找了一个僻静小院,安顿了下来。这小院子还不是用租的,秀宁干脆将这院子买了下来!这两天指使着溥仰去木器厂定家具,去人牙子那里挑选精灵的丫头小厮,轿子店,吃食店,骡马行,都去立了帐,和这些地方往来,三节结帐。竟然是一副安心久居的模样儿!
徐一凡来得迟,溥仰只觉着这两天自己腿都要跑细了,比和小鬼子刺刀见红还要辛苦!徐一凡一到,他就丢下一切飞也似的赶过来,实在是给老姐姐使唤得有点怕了。
不知道费了多大功夫,溥仰才挤出人堆,带岗的小舅子营军官如何不认得他:“贝勒爷,回来啦!瞧瞧你,瘦了一圈儿!回北京城干嘛来着?”
溥仰喘着粗气瞪他一眼:“少废话!瞧瞧外面这堆人,岗带好了,大帅敌人多,别让别有用心的家伙鼓噪趁机冲进来……老子去哪儿,要你管!”
那军官一笑:“快去回报差使吧,有小……亲兵营在,哪怕是龙潭虎穴,谁也动不了大帅一根毫毛!”
提到回报差使,溥仰就有点犯愁,在门口整整衣服,一跺脚,大步的就朝督署里面走去。两江督署前后几十进房屋,格局极大,每个转弯入口,都有亲兵营卫兵守候,见溥仰回来,都敬礼示意,毕竟溥仰是戈什哈的头儿。溥仰一路行来,礼都回了不少。敬了几个礼之后,在禁卫军里面的感觉总算回来了,老子总算是回来啦,再不用给老姐姐跑腿!
不过溥仰这一路朝大堂走,也有些不得劲儿,刘坤一才走了半月不到。这督署里面垃圾就不老少,彩画没有,布置也更别说,一副有点破败的模样儿。溥仰走着走着火气就来了,他在江宁两日,跑了两天腿,茶馆酒肆,少不了这些被召来的官儿们高谈阔论,一些言谈也灌了一耳朵。现在一瞧,贝子爷真是气儿不打一处来:“好你们这帮王八操的,真的打算跟咱们大帅作对来着?瞧好儿吧,我们这个大帅别的也还罢了,犯坏整人一把罩,有你们好受的!”
他走到督署大堂口,这就不能随便进去了。大堂口是小舅子营代营官王超在亲自带岗,瞧着他也微笑点头,自有一分禁卫军同袍的亲热。王超亲自进去替他通报,然后就急匆匆的跑出来:“大帅传你进去!”接着就把手放在嘴边,压低了声音:“大帅和那个什么鸡巴江苏藩台正脸对着脸喝茶,两人办交接,都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瞧着大帅要犯坏,你上去,正好大帅可以踢你两脚,借机发作,快点儿着吧!”
溥仰四下瞧瞧,一把掐住王超脖子:“老子犯贱,挨踢有瘾?下来再收拾你!”公堂门口,这俩年轻军官也不好闹得太过分了,溥仰放开王超,又瞪了他一眼,整整身上军便服,就大步走进了督署公堂。
公堂里面儿,徐一凡果然抱着茶碗和交接护理督纂的贾益谦正互相扭着脸不看对方。徐一凡身后还坐着唐绍仪还有张佩纶。詹天佑和盛宣怀都没进督署,在一小队戈什哈的护卫下直接去了洋务局,盘查两江洋务的家底儿去了。
总督和藩台两位,一开始就算是碰上了。徐一凡是存心要找不自在,他就是想一来就把水搅浑,让水底下那些虾兵蟹将,乌龟王八都浮上来。他好一举收拾。和他们敷衍,再慢慢收拾同化,对不起,他没那个美国时间。打完一棒子再给糖还差不多,见面就赔笑脸,人家还不见得领他这个二百五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