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关头,玉昆倒是身手敏捷的一骨碌爬了起来,正好和溥仰鼻子对鼻子,旗人大爷,倒什么不能倒了架子:“徐一凡裤裆没夹紧,把你这个小丘八漏出来了……喝,好大威风,还敢下令打朝廷命官!你知道我是谁么?叫你手下那帮混蛋放下枪,放人!老子和你也说不着,老子扯着徐一凡的袖子去北京打官司去!”
溥仰一笑:“我知道你是朝廷满洲将军,超品武职大员,旗人重臣。我不过是徐大帅手下一个戈什哈,前程不过就是一个小都司,这也是才保的……不过老子另外一个身份,你知道么?”
玉昆呆呆摇头,溥仰已经面目狰狞的冲着他嚷起来了:“老子是爱新觉罗嫡脉,醇贤亲王的小儿子!虽说生下来就过继给了端郡王府,可是落草就有贝子的爵位!当今皇上,是你太爷我的嫡亲同父哥哥!你小子什么身份?到你爸爸那辈儿,还没摸着北京城边儿吧?跟老子拿大?你什么爵?五等爵有没有?或者镇国公辅国公?入了八分没有?老姓是什么?老子打你都打得,打他们这帮家伙算个什么事情!
老子这等身份,也不过是徐大帅帐下走狗。天下就是给你们这帮王八蛋搅坏了,天幸有个徐大帅来收拾河山,你他妈的出来充什么大头蒜,给老子滚蛋!要是不信,爷等着你,文打官司武斗手,由着你挑,滚!”
这一顿是骂得痛快淋漓,玉昆脸上全是溥仰喷的口水,到了最后,溥仰厌恶的一摆手:“王超,别瞧着啦,大帅的差使要紧,带上这群乌龟王八蛋走!谁挡着,咱们手里烧火棍也不是吃素的,赶紧的,走!”
不知道是给溥仰镇住了,还是被禁卫军手中洋枪吓住。数百禁卫军官兵排成整齐两列,将那堆破烂流丢的官儿夹在中间朝督署开步的时候,玉昆只是带着手下旗丁,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
随着禁卫军军官的口令声,百姓人堆当中,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第一声欢呼,接着就是一声连着一声,直冲云霄,仿佛要将整条秦淮河水,都要翻腾过来一般!
百姓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玉昆脸色惨白,咬牙跺足:“走!找荣禄去!真是逼人上梁山啊!”
而在远处,楚万里也骑在马上翘首朝这边望着,看事情已了,笑着一摆手,背后跟着的大队禁卫军官兵顿时毫无声息的变换队列,退了下去。
“溥仰这小子……倒真成了大帅的好鹰犬了啊……派得上用场了。只是……将来叫这小子,如何自处?
算了,这是大帅操心的事情,又没多开一份饷钱给我,我管那么多干什么……这狂风骤雨,在大帅雷霆一动之下,算是开始喽……”
第十六章 天下风雷(九)
光绪二十年十一月二十这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注定是要被江宁百姓兴致勃勃的议论很久了。天才微微大亮,街头巷尾,已经全是被惊动的人。不管是起早挑菜送水,还是烧老虎灶,卖早点,只要能站下来的地方,都有人议论。
“唉晓得啊,昨个秦淮河那些堂子,抓了不晓得多少大人老爷出来,押死囚一样就送到了督署,黄衣服禁卫军狠天狠地,瞧着都让人长精神!”
每句开头那个唉字,是江宁土白,阳平的音,微微上挑。念起来极有韵味,今儿早上,江宁城到处都是唉来唉去,只要有一个人在谈论,旁边转眼就围上了一堆人。个个儿都兴致勃勃的,到了最后,不是丢了手上事情要去督署门口看热闹,就是帮忙猜测,海东徐大帅,到底要怎么对付这些被抓了现行的两江官吏。
不论如何处置,老百姓们也都隐隐约约的觉得,这日子,恐怕要和以前不一样了。
百姓们议论,给押到了两江督署里面的文武百官们,也都蹲在督署校场,忐忑不安的等待着他们的命运。这些倒霉家伙,一堆一堆的分成大大小小十几个圈子围着。禁卫军倒也没有对他们如何不客气,随便他们在那儿长吁短叹,低声议论。还有热水送过来。几个身子骨特别差的,烟瘾最沉重的,还抬到了旁边小屋子里,送上几个烟泡。人群当中,贾益谦藩台,和刘长寿臬台都被请进了公堂,这两位都是脸色铁青,怒气冲冲的跟着来人就过去了,丢下一帮人眼巴巴的望着他们的背影。
“……这个徐……徐制军到底要如何料理咱们?参咱们?那他何必这样折腾咱们,反正部里面议复出来什么样,那是朝廷说了算,他又何必这样大张旗鼓,将江宁官场都得罪完了?”
“谁他妈的管他!只要他还没那个胆子绑咱们上菜市口,老子就跟他强项到底!我瞧着他多半要咱们画供,认了咱们违背官箴嫖院子,好料理咱们。有了咱们画的供,朝廷也只有捏鼻子认了他的弹章,我说,是条汉子的,就顶着不画这供!徐一凡现时还不敢杀咱们!现在江宁城有玉昆将军,苏州还有荣中丞,他还有武毅铭军七千马队!徐一凡再狂,现在还敢反了天了?”
一个官儿也许是饿了,直着脖子灌下一大碗热水,拍着晃晃荡荡,只闹了一个水饱的肚皮:“前生不善,碰到徐一凡!架得住这一次,只要徐一凡在这位置上面,还架得住他第二次第三次?这官真没什么当头了,我瞧着朝廷想对付他也悬,要不大家就干脆换个省份,不要这两江的差使了……要不学学那个狗入一万遍的白斯文,看能不能钻徐一凡的门路?”
这个官儿一声激起千层浪,骂骂咧咧的声音四起。
“有门路可找,孙子才不找门路呢!徐一凡这是和咱们撕破脸了。他都做绝了,可给咱们留了一个投效的门儿没有?”
“停了差使,我一家大小几十口你养活?这边事了,老子跺脚去苏州,等着荣中丞和徐一凡死磕!荣中丞要对付徐一凡,就少不了咱们站脚助威!”
“是这个道理,去苏州,去苏州!荣中丞既然用得着咱们,就得给咱们补贴,藩库都在他手里攥着呢,到了他那儿,总能吃上饭。下面怎么着,走一步瞧一步吧,反正这个世道,大家还能有什么长远打算不成?”
正在闹哄哄的,就瞧见督署公堂方向,走来了百多个禁卫军服色的军官士兵。徐一凡手下也没有巡捕官,大家都是一样军服,军官多了武装带和识别章,谁也闹不清这些黄皮子的人到底在徐一凡手下是什么职司,负责什么差使。只有当先一个人,穿着朝廷的官服,补子是三品的,顶子也红了,瞧着就是大员模样。眉目疏朗,极有气度。瞧着就是徐一凡手下得用的要员。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当先这人旁边,同样跟着一个一脸晦气色,怒气都快渗出了脑门儿的江苏学台蒋道忠!
看到蒋道忠,这是昨儿唯一没落网的江苏三司,满校场的官儿们似乎看到了主心骨一样,乱纷纷的就要站起来。学台清贵,地位超然,算是两江读书人的老师。他发一句话,有的时候作用比藩台臬台还管用得多。看着他,有的官儿都快哭出了声音:“老师……老师,学生这……”
“蒋大人,您要为咱们这些不成器的做主啊!徐一凡摧折咱们这些读书人也太甚了!”
蒋道忠走到他们面前,脸色铁青的只说了一句话:“住口!这个时候,还说什么?听唐大人发话!”
众人心里面一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那红顶大员施施然出来,笑着拱拱手:“各位,兄弟是徐大帅幕中总文案唐绍仪,朝廷赏的布政使衔头。今儿这个样子,就不和各位道恼了,各位也实在太不自爱了一些……”
人群当中一个人就喊了出来:“姓唐的,徐一凡要怎么料理咱们,爽爽快快说吧!都这样了,还谈什么面子!”
唐绍仪也不生气,跟徐一凡这么久了,脸皮厚心眼黑多少也学了一点儿,招招手,身后戈什哈已经递上一纸名单,却不自己念,随手交给了蒋道忠:“学台大人,这个,就请老哥自己来吧,万一有什么错漏,也好补救不是?”
蒋道忠恨恨接过,从牙缝里面挤出几个字:“还能有什么错漏!徐一凡处心积虑摧折两江,此间事了,我也是要上本的!”
唐绍仪摊摊手:“这还不是由得蒋老哥!反正咱们大帅也不靠诸位吃饭……”
蒋道忠也不再多说,铁青着脸就念着这份不长的名单,要是唐绍仪自己来念,这些官儿还真不见得自己站出来。蒋道忠这么一一点下来,报到了名字的都惶惶惑惑的走出来,没轮到的倒霉官儿们都羡慕的看着这些幸运的家伙,难道是蒋道忠走了门子,保了这些官儿出来?有些心思快,见识广的再仔细一想这些人身份,顿时心里就大叫不好。
这徐一凡,心思也忒毒了!
站出来的人物,也有七八十号,看名单念到了尾巴上,一直负手不咸不淡在那里扬着脸假笑的唐绍仪却脸色一板,冲着站出来的官儿们冷冷道:“大帅的恩典,各位都是用一支羊毛笔,十年寒窗,几场辛苦考出来的。一纸弹章上去,革了你们功名,也太对不起各位的辛苦……大帅又特特放宽了标准,不管是进士散馆,小京卿京察外放,举人大挑知县,或者五贡出身,只要是正途,这次都一概不问!差使给你们保着,蒋大人看着你们闭门思过十天,各自回任,下次就再保不得你们这样了!各位,请吧!读书人的面子,徐大帅总是要顾着的!”
如果回去闭门思过,那就代表认了这次的过错,给徐一凡低头服软了。蒋道忠站在一旁胡子都快扯断了,恨不得能有几个强项的跳出来,不要这个差使,和徐一凡硬顶到底!可是昨夜如此一场惊吓下来,现在又听到差使保住。徐一凡要是在场,估计跪下来磕头的都有,再一对比身后那些还蹲着的家伙,人和人之间就怕比,那真是到天上去了。一群官儿们含糊着大声应是,忙不迭的对唐绍仪行礼,当下就看着蒋道忠,恨不得马上就抱头鼠窜。
到了最后,蒋道忠恨恨一跺脚:“跟我来!不成器的东西!”当下掉头就走。后面跟着的那些官儿,兔子是他们的孙子,跑得那个飞快。
校场当中一下安静下来,蹲着坐着,破烂流丢的这些官儿们,眼巴巴的只是看着唐绍仪。前面那些家伙郊天大赦,现在人人都起了侥幸之心。人的心思就这么奇怪,看到别人得了活路,就再没有装好汉的,只求唐绍仪再能说出什么好消息出来。丢了面子也就丢了,还能少掉身上二斤肉?出来当官,要站班,要伺候上官,脸皮早就用来当鞋垫了,不缺这一次。
剩下的还有三百多位,清一色全是捐班。清季开捐至今。从中层朝下跑的各级官吏,早就是捐班占了大多数。挑选督抚封疆大吏,还要顾全点面子。道台以下,谁管那么多!捐班趁的就是钱,捐了顶子,也就不在乎多花钱再运动个差使。反正总之要回本儿。清寒读书人,这方面的竞争力就显出输在起跑线上了。
既然是捐班,品流之杂,简直是笑话!目不识丁的,至少占了七成,剩下的也半通不通。几乎人人都有烟瘾,几乎人人都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他们不是来当官,是来做生意的。大清上层,对这些捐班,也是拿做生意的态度来对待,加倍的不客气,加倍的一分价钱一分货。要差使长远,始终有缺,一天所得,至少一半得交给各方面有力人士。交得越多,在地方就捞得越狠。满清中枢一年不过收入二百万的捐官制度,在各个环节至少造成了超过满清一年财政收入的损失与黑金!恶政之恶,莫过与此。
唐绍仪只是满脸轻蔑的瞧着这一群牛鬼蛇神:“各位,我说……还等着大帅给各位开早饭?顶子留下,人都滚蛋!别指望还能回任,敢潜回去,禁卫军就在那里等着各位!现在空出来的缺分,大帅已经派禁卫军军管维持,所有公事,一应暂停。到苏州的路,倒是给各位空着!大帅已经给朝廷上奏折,从今日始,两江不委一个捐班的缺!还天下一个清清白白的两江!”
他猛的一甩袖子:“把这群厌物,都给赶出去!”
一下拿掉三百捐班的顶子!这些捐班还都不是候补,要不就是地方州县,要不就署着这个局那个局。徐一凡一动起手来,真是雷霆大作,从根上就要将两江官场这颗大树扳倒!
唐绍仪一声令下,百余禁卫军官兵顿时围了上来,将这些吓傻了吓软了的倒霉家伙连推带攘的赶了出去,直到被架出了督署大门,有的人还呆呆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怎么就这一天时间,大家所熟悉的大清天下,就全变了?
督署门口也全是来看热闹的百姓,看着这堆家伙像是被丢垃圾一般的扔出来,口哨声,拍掌声,哄笑声顿时如雷一般的响起。
不知道那个捐班在人群当中跺足大喊:“去……去苏州!就算不和徐一凡拼了,咱们这些年投的本儿,荣中丞也得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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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一凡这是傻子?”荣禄仔细的一遍又一遍的看着手中电报,还拿起来嗅一嗅。生怕自己是在做梦。
玉昆气急败坏的第一时间就发电报给他了,徐一凡昨夜雷霆大作,一举扫荡干净江宁官场,已经摆出了和这盘根错节的江宁地方势力决裂的态度!
本来荣禄在苏州上窜下跳,可是说实在的,还是观望的人居多。大家都是只看着自己一亩三分地,只要徐一凡不欺人太甚,也不是敷衍不过去。可是这徐一凡像是生怕反抗自己的力量不够多,硬生生要将这些力量将他荣禄怀里送!
这几天,荣禄没一夜睡踏实的,一天要问八次武毅铭军启程没有,到了那儿。他在朝鲜领教过徐一凡以力破局的本事。也生怕徐一凡跟他玩儿硬的。但是武毅铭军七千人只要到了苏州,只要徐一凡不敢在两江大打出手,干脆成了大清的反贼。那么他就奈何不了在苏州的荣禄。荣禄只要不停的给徐一凡添恶心,他毕竟根基浅薄,天天忙着应付他荣禄,还有多少时间精力,有多稳固的基础来发展实力?
按照他看来,徐一凡应该多少敷衍一下两江官场,反正按照他的班底,还吃不下这么大的地盘么!稳固下来,再说其他。不过这样的话,荣禄私心觉得,他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总算恶心了徐一凡一下,拖延了一下他发展的步伐,给北面儿的朝廷赢得了一点时间。从本心来说,荣禄南下,可是半点没想到能扳倒徐一凡!将来大局如何,也不过走着瞧罢了。大清末世不幸,出了徐一凡这么一个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