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觉的,一句话喃喃的从他口中滑出:“大变将起啊……这条路的尽头,我似乎已经能看见了……只是血色太深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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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一只白皙纤秀的小手,狠狠的拍在茶几上面。
“大变将起!你们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那死色鬼那边,自己选!”
说话的正是李璇,她穿着家常的裙装,气鼓鼓的坐在的椅子上。一张俏脸上,怒意五分,醋火也有五分。
在她前面,杜鹃和洛施规规矩矩的坐着,互相对望一眼,小脸都是一片严肃认真的表情。洛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表决心,还是杜鹃代表这个傻丫头说话:“……姐姐,我们要是不站在你这边,也不会把消息传过来了……一个女的,整天出入公堂,拖着老爷说话,耽误老爷多少大事儿!我们都不敢这样,可是老爷……”
出卖徐一凡的,当然就是护食心切的杜鹃和洛施。陈德有时放假,无非就是看看自己妹子。看妹子,免不了要拉家常,拉家常,那就免不了会漏点口风,再加上伺候各位太太姨太太的丫鬟和老婆子们,向来是八卦之源,谁都不知道她们消息怎么这么灵通的。徐一凡和秀宁那点事儿,自然就瞒不了人。
“什么老爷,这个死不要脸的!”李璇几乎陷入了抓狂状态,她是基督家庭出身,对杜鹃和洛施都是捏着鼻子委委屈屈才接受,谁让她认识徐一凡晚呢?
这个死色鬼,都看到她李大小姐的光身子了——好吧,虽然那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可是已经代表他们是真正的夫妻了,他居然还敢勾搭外面的女人!最不可接受的是,那对那么漂亮的双胞胎小丫鬟,居然是那个女人的!
站在李璇身后的南心爱南英爱也是一脸紧张的神色,她们叔叔早就不断的有信来。徐一凡未来不可限量,她们南家将来,都着落在她们姐妹身上,从龙有功的话,朝鲜新的国主,他们南家也不是没有指望!本来小姐妹俩还有点自得,徐一凡双胞萝莉控的名声天下闻名,她们小姐妹占了先天的便宜,就算碍着李璇现在还没收房,徐一凡对她们也温和得很,有时候碰着了还调笑一下,逗得人晚上睡不着觉。将来能在徐家内宅分一杯羹,小姐妹还是很有信心的。
好死不死,让徐一凡这个名声天下闻名的正主双胞胎来了!
为前途计,也要跟着小姐拼了!
李璇气鼓鼓的站起来,对着杜鹃和洛施道:“以后也不用喊我姐姐,叫我小璇或者阿璇都可以,现在咱们是一家!哼,他做得了初一,我就做得了十五……这句话是这么说吧?不管啦,反正,我得给那个女人好看!她的丫鬟,我也得抢过来!谁叫她先招惹我!”
在内宅里面无聊得整天摆弄人家头发的李璇,终于找到了新的目标,雄赳赳气昂昂的回了自己卧室,栗色秀发在背后晃动出的都是美女的斗志。南英爱南心爱垮着小脸跟在后面,这事儿,老爷赢了,那对正主双胞胎进门儿,小姐赢了,人家还是进门儿!反正就没她们什么好处!想到这里,南英爱和南心爱就眼泪汪汪的,好想回家……
杜鹃和洛施两只新近转职的小狐狸对望一眼,洛施眼神怕怕的:“不、不会出事吧?”
杜鹃一咬牙齿:“难道我们还有退路么?上了这条船,就是一条不归路了!跟着李家小姐,拼了!”
有、有这么夸张?长腿高妹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告密成功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反而好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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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婕,今儿正好是你的生日,我记得,过年前半个月,你落的草,红彤彤,皱巴巴,活像一只小猴子!你活到现在,也该四十了吧?我的外孙,都该取妻生子了……那该是多大多热闹的一个家啊……可现在,就我孤零零的一个。太累了,我真的太累了……你老压在心口这儿,让我喘不过气儿来,我放不下,放不下啊……”
北京城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院子里面,厢房中一灯如豆,韩老掌柜抱着一块木色陈旧的灵牌,喃喃自语。
邻近年关,四九城里头正在忙年货,设糖供,祭灶送灶。见面都是吉利话儿,贪玩的小孩子,这个时候儿就有人早早放起了鞭炮和穿天猴儿。戏班子在封箱发红包儿,店铺在算帐,伙计在收拾包裹,准备回家。老城里头,满满都是喜庆的气息,过去一年北京城闹了那么多事儿,人人都过得不容易,但愿来年,万事大吉!
这笼罩了全城的喜气,却没有半点分润到这个小院子。或者说,这个小院子里面的人,他从三十一年前起,就将一切开心欢乐的事情给关在了门外。
外面一点星火扶摇而上,那是一只飞得特别高的穿天猴儿,透过窗户,韩老掌柜呆呆的看着那点光芒。
在这烟火之下,有多少正在又笑又闹,高兴得拍手打掌的孩子?
韩老掌柜呆呆的看着那只穿天猴儿,嘴角渐渐浮出了一丝冷笑:“快了……快了……阿婕,阿爹老了,也终于快等到了那一天。这条路,阿爹一个人走得好冷清……阿爹很快就会来陪你了……”
门突然吱呀一响,一人推门进来。灯影之下,正是章渝。韩老掌柜擦擦眼睛,将灵位放进怀里,冷冷问道:“你去哪里了?康有为已经传话过来,大事有望,趁着年节大家伙儿都在家,重要人等,务必要全部通知到!”
章渝默不作声的点头,转身就要离开。韩老掌柜却叫住了他:“去上坟了?”
章渝身子一震,僵在那儿,半晌才道:“是,要过年了,她一个人在土里孤孤单单的,我去瞧瞧,给她烧点年货。”
韩老掌柜嘴角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低声道:“闻到了么?”
“闻到什么?”
“血的味道……这血真多啊,几乎要把这北京城整个淹没掉!”
韩老掌柜呆呆坐在炕头,低声自语,眼神当中剩下的。
只有疯狂。
第二十六章 生我者猴死我雕(五)
正是年节的时候儿,江宁满城里头,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往常到了临近年关的日子,八旗每旗左右两翼,总计十六个参领房,那该是挤得水泄不通的。每家的旗人姑奶奶扯着负责发旗饷的佐领爷们儿争论着银子成色。银子调换铜钱的话,更是大骂掺这么多沙钱小钱。当年祖宗都是给皇上立过大功的,架得住你们这么狗眼瞧人低!
没办法,年节太坏,旗饷是不停的缩水,不能不计较。光绪六年,这年节皇赏,就整整儿的砍了一半下来!多少人家,等着这点儿钱过年还债来着!老爷们儿不好意思到参领房闹,只好旗人姑奶奶出马。每到年关,这参领房门前,大脚片子的姑奶奶叉腰骂街,已经是一种景色了。
往常的日子里,领钱粮的时候儿吵归吵,闹归闹。可大家伙儿还是欢天喜地的,旗人本来就礼节儿多。这时候,只要两拨人碰面,那就瞧着此起彼伏的请安吧,吉利话儿更是说得震天响,每家院子里头都摆着糖供,嘴里不说,大家可都在心里比较,你家四尺,我家就得八尺!爷们儿除了吃钱粮没别的事情,家务又都是女人的,多是穿着一件小棉猴,利利索索的,这个时候就开始比放鞭炮烟火的花样。放得不如人家热闹的话,五六十岁白了头发,身上多半还有爵位世衔的老头子,能气得回家一天吃不下饭!汉城里头,都是年关才放炮仗,在满城,前半个月就放得烟雾腾天了!
可是往日这热闹景象,在光绪二十年二十一年交接的关口,却完全不见了踪影。十六间参领房冷冷清清,门敞着,桌子上面灰半寸高。偶尔有姑奶奶怀着侥幸来瞧一眼,接着又擦着眼泪离开。家家门都闭着,大黄狗拴在门口也打蔫儿,有人经过叫都不叫一声。街上偶有行人,互相对视,都是惨淡着容色摇头。
玉昆,逃了。皇上,不要江苏这两个地方四万旗人子弟了。徐一凡这个人,只要长眼睛的都知道打着什么心思,怎么还会管他们!最怕的还不是这个,当初这江宁城,在闹长毛的时候儿就屠过一次满城,万一这天杀星徐一凡再来这一手,大家也只有只受无辞!
气数尽了,就是这么凄惶!
这些天下来,满城离断粮断柴断水也差不了多少。想跑,可又不敢离开满城半步,现在还算是有白斯文派的江宁府壮班在外头维持秩序,要是出了满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再说,能跑到哪里去?满城里头,已经有鳏寡孤独的老头子老太太悬了屋梁。他们志拙了,可剩下三万多老小不能一起抹脖子啊!走投无路之下,满城耄耋,聚在一起,准备上一个公禀给徐一凡。死也好,活也罢,总得有个说法,好过这样不死不活的拖着!
这些耄耋当中,伯爵有四个,子爵七个,男爵更多。旗人熬资格,除了顶子,还有世爵。虽然末世这爵位可怜得很,伯爵每月名义上才有二十两的爵赏,真拿到手,一年差不多才二十两。可是这么多爵爷凑在一块儿,声势可也不小。公禀肯定是无法直接递到徐一凡公署里头,这些爵爷们找了门路先递给白斯文。白大知府对这种事儿怎么敢做主!袁世凯来例行了解满城动向,白大知府矛盾上交,请袁世凯转禀徐一凡。
饶是如此,白斯文在这件事情上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尽管一头冷汗,还硬着头皮将公禀交上去。毕竟是三万多条人命,不能眼睁睁的瞧着他们饿死在满城里头哇!
结果如何,徐一凡是不是雷霆大怒,谁也没有底气儿。
直到昨天,江宁府才派来一个壮班班头。
往常一个小壮班,进了满城,谁拿正眼瞧他!不过这次,这班头一来,合满城跟捧凤凰一般的将他捧进来,几个伯爵老爷弯着腰跟在背后小心伺候,谁家还有一点好茶叶,好茶食,扫数都拿了过来,再凑了五十元的靴敬,心红纸包着,捧在手里都捧出汗了。
班头叫王荣荣,往常最是小心谨慎的一个人,伺候差使最当心,要钱也不太黑,所以第一时间被白斯文留用了。这次却一扫往日小心的样子,大摇大摆的享受着众星拱月的待遇,茶灌了一肚子,茶食一扫光,这才拍着肚子大模大样的说话:“往常养了你们二百多年,现在知道报应来了?谁还能一辈子走在上风头?说实话,我真是不想来。平日里,瞧瞧你们那样儿!什么事情也不做,说当兵打仗吧,上战场的还不是咱们?你们谁敢上去试试?到了月头月尾,白花花的银子就从天上掉下来了,知道老百姓交这点税多不容易?犯了事儿,咱们知府正堂,还不能审你们!非要什么鸡巴佐领参领才能管,这算个什么道理?再往前扯,什么扬州嘉定的,那就更没完了!”
当时那些伯爵子爵们,个个面如土色,不住点头陪笑。胆小的差点跪下来。王荣荣这才笑骂道:“可是现在瞧着你们,又是可怜!说实在的,真给老子一把刀,让老子来砍你们这些老梆子,还真下不了手!算了,不为难你们了,大帅开恩,准明天早上洋人钟点十点在督署接你们公禀!一个个给我小心点儿,这岁数不要都活在狗身上去了!谁敢负屈含冤,谁敢言语冲撞咱们大帅,老子下不去手也变得下得去了,一个个请你们去奈何桥见荣禄!”
一帮满人老头子忙不迭点头,说话都结巴了:“我、我们什么人,敢得罪徐大帅!”机灵点儿的赶紧递洋钱给王班头,王荣荣接过来掂了掂,啧啧嘴丢回去:“算了,知府大人有交代,大帅的章程,要给咱们这些吏员定班次定品级,十不留一,留下的一年拿的饷银抵一个实缺县太爷的养廉钱。钱不算太多,可比以前一年八两的工食银子翻了二十倍还多了。也干净,还是长久饭碗!这个时候,收这个玩意儿,是害我还是怎么的?”
咣当一声,递洋钱的老头子还是个子爵,顿时就跪下来磕头如捣蒜:“小人怎敢,小人怎敢!”
王荣荣哈哈大笑:“瞧你们这兔子胆儿!瞧瞧你们拿了二百多年铁杆庄稼,可养出几个成气候的没有?大帅就算不怎么样你们,这铁杆庄稼,是准定没有了,一帮老头子,留点儿棺材本儿吧,咱们汉人讲良心,落井下石的事儿做不来,拿了你们的钱,折寿!”
他今儿是威风到了极点,得意洋洋的就推开老头子们朝外走,只是得意太过,多了一句嘴:“你们命好!皇上不管你们,要不是京城里面有个格格巴巴儿的赶过来……”
场面一下定格,所有老头子的目光都投在王荣荣的脸上。王荣荣僵在那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狠狠给自己一嘴巴:“我这破嘴!”推开众人,顿时落荒而逃。
几个老头子对望一眼,眼神里头都是不解:“京城的格格,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