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毅军要动员起来,向东北而进,在辽南与张旭州会合,还是无钱不行。开拔费用,沿途伙食,军资补给采购,都需要钱。有大盛魁,不过是一张汇票的事情,补给大盛魁还可以帮忙就手办了。可是现在,不得不在上海天津,辛辛苦苦调换了几十万两的四恒银票,到了宋庆那里,还得把四恒的票子拆散换成现钱,再采购征发骡马,组建后勤纵列,开拔费,安家费发到每个人头上,才能全军拔营而动。
大帅到底为什么非要把大盛魁韩老爷子那里朝外推呢?袁世凯心里头才浮现出这个疑问,又硬生生的压了下去。抬起头来顺着手下所指方向一看,道旁居然有一个打尖的饭铺开着门儿,他笑笑:“成,该弯弯腿了……别叫我大人,叫我项老板!怎么又忘了?”
他虽然说得和气,几个手下却暗暗吐了下舌头,袁世凯安州跺指大战桂太郎,已经团体上下皆知。这次赶路去口外,瞧着他不拿自己身子骨儿当回事的拼命赶路劲儿,也让人佩服。大家都是久经磨练的军中精锐,其中还有人参与过八百里定汉城那一役,他们都觉得辛苦,袁世凯是腿磨破了,把自己捆在马上,也拼命在趱赶道路!
大家伙儿都不敢多说什么,簇拥着袁世凯到了饭铺,袁世凯从马上挣扎下来,跟一袋煤一样,几乎重重的摔在地上,幸亏手下扶得快,他腿连弯都打不下来了!
饭铺伙计迎出门来:“老客,辛苦!这个天儿还在外头赶路……吃点儿什么?过年才杀的猪,肉好卤也好,价钱也公道,这条道儿上,咱们饭铺那是有名声的!要不是去年打仗,这条路上过总爷,吃饭不给钱,差点儿吃倒了铺子,您可是碰不上咱们在年节里头开门儿!”
早有北地出身的手下拦住了伙计:“摊饼子,上面疙瘩汤!有猪头肉么?来三斤!咱们赶路的人,面稠一点儿,别和浆糊似的。有菜炒两个,盐搁重点儿,少不了你的小帐!”
一行人进了饭铺,里头暗沉沉的,一股子油烟味道和臭脚丫子的味道。秋天收的高梁杆子压在饭铺墙四周,窝住了风。饭铺后面就是牲口棚,骡马粪味道一阵阵的传来,口上这条路的小饭铺,多是这样的景象,走口外的人,谁还在乎干净不干净!
伙计手脚麻利,后头厨房锅里也嗤儿啪儿的响起来了。不大功夫,烙饼,面疙瘩汤,炒菜,猪头肉就全上来了。大家伙儿都是饿急了的人,才把猪头肉倒在面饼上头,准备卷起来大快朵颐的时候儿,就看见饭铺门口突然一暗,一群大汉闯了进来。
大冷的天气,这群汉子外面披着老皮袄,里头就是紧身的小褂子,辫子都盘在头顶没戴帽子。个个儿腰里都是一条红腰带,腰带头上飘着黄穗。大汉当中,其中一个最出奇,四十多的岁数,浑身筋肉鼓鼓的,皮袄里头是一件带阴阳八卦的道袍,眼睛半闭半睁,右手还捏着一个法诀,俗不俗,道不道的,看着就是一个别扭。可是他自我感觉还好得很呢,脑袋一直扬着也不瞧人,仿佛谁都不在他的眼底下。
看到这群人进来,伙计赶紧迎上,连穿着长棉袄的饭铺掌柜都从柜台里头迎出来了:“刘大师兄,您今儿怎么有空来我们小店?吃点儿什么?咱们这就弄去!”
那穿着道袍的刘大师兄眼睛半闭半睁的不说话,身边早有大汉呵斥:“大师兄现在是吕洞宾吕仙在身上!你们饭铺锅勺都是荤的,吃个鸡巴毛!借你这儿歇歇腿,等车队来,咱们卫护着大师兄上京城!”
袁世凯他们冷眼在旁边看着,这帮汉子果不其然的都背着包袱,穿着钉鞋,一副要赶远路的样子。袁世凯手下就有北地子弟,他对北地情势也不算隔膜,一路过来,也看到了村村开坛,庄庄练拳的样子,冀中冀南犹甚,却没想到这快出南口了,仍然有练拳烧香的大师兄!
饭铺老板赶紧去搬长条板凳给他们坐,一边还拍着马屁:“这几天,好几起子远地儿的大师兄都从这里过了……说是皇上许了香教是国教?刘大师兄这一去,还不是怎么也得升个五品知府爷?听说正月里头无生老母降世,传了四字法诀,是什么来着?扶清灭徐?”
那些大汉纷纷在椅子上坐下,袁世凯听到扶清灭徐这四个字,却是心里一抖!伙计们忙不迭的送水过来,一盏最赶紧的茶盅递给了那刘大师兄,刘大师兄却不接,微微睁开眼睛,指着墙上挂着的洋油马灯:“二毛子的东西,砸了。”
掌柜的站直身子,心疼得直哆嗦,去年生意不好,差点倒店,现在一文钱也是金贵的啊!玻璃面儿的洋油马灯,市价也得三五吊,说砸了就砸了?
看老板不动作,刘大师兄微微的皱起了眉毛,身边大汉已经发作:“你小子,脑门上面准有个十字儿印!不用说,至少是个三毛子!抄抄他的家当,看有多少洋毛子的东西,过了三件儿,烧房子扒店!”
掌柜扑通一声就跪下来了:“刘大师兄,乡里乡亲的,我们可不是三毛子啊!香坛里头,咱们也没敢短了供奉!您圣明,咱们可是纯的大清百姓哇!我这就砸了鬼子灯,这就去!”
看见掌柜态度,刘大师兄还算满意,挥手止住了身边大汉涌上去,又望望袁世凯他们这边:“吕仙在身,你们也别吃荤了,这猪头肉,都折干净,恭敬一点儿,无生老母就要降世,积一分功德,就有一分果报!”
袁世凯的这些手下,都是禁卫军当中的骨干,尸山血海里头出来的,如果说世上谁最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大概就是见过死人无数的当兵的了。再加上刚才那句扶清灭徐,更让这些禁卫军子弟脸上都变了眼色,听见那个鸟毛刘大师兄在那里又是满嘴胡说八道,忍不住就想拍桌子站起来,别看他们十几个人,一个打他们三个,都算占这帮家伙便宜了!
袁世凯却抢在头里站起来,忙不迭的捧起猪头肉就扔:“我们这就折掉,谁一路上再吃荤,谁是小妈养的!”
他恭谨的态度,让刘大师兄很是满意,微微露出了一点笑容:“……吕仙面前,恭谨一点是应该的,要是请的是猪八戒净坛使者、黄天霸降世,吃点荤,那就是不妨事的……”
袁世凯手下差点要笑出来,偏偏袁世凯却是神色恭谨到了万分,诚心正意,还把他那口河南腔拿出来了:“……要不是大师兄指点,小人如何能知道这个!我们河南老家,烧香的很少,这次得遇大师兄,也是缘分,不知道大师兄现在开坛不开坛?我们也愿意入列其中,听大师兄好好讲讲道理……”
刘大师兄一摆手:“没功夫没功夫!现在咱们香教子弟,要群集天子脚下!这是要上京辅保皇上去,你要有心,可以掉头回京城,到时候开的坛多,你只要提康庄刘大师兄,别人自然会给你指引……眼瞧着咱们香教就是国教,错过这个机会,就是你自己没缘法了!”
他还在那里准备继续胡说八道下去,就听见饭铺外头突然传来车马之声,由远及近,轰隆隆的似闷雷一般卷过来。袁世凯沉下脸静静的听着外面动静,那刘大师兄却丢掉了一直拿着的神棍架子,一拍大腿:“车马队来了!咱们也有上京城当官的一天!弟兄们,到时候儿,咱们也捞一个二毛子的大宅子住住!”
外面响动声越来越大,马蹄起落如暴风骤雨也似,一个声音在外头大喊:“康庄刘大侉子!出来归大队了!过时不候!”
那刘大侉子刘师兄,早就跳了起来,大家伙儿手里的茶碗茶盅摔了一地,挨挨挤挤的就冲出门去,袁世凯和手下对望一眼,也轻轻走到门口向外看去。
他们来时还安静清冷的通口外大道上面,已经满满的都是车马,更有无数盘辫子系红腰带的汉子骑马坐车,夹杂其中,一面面八卦旗在空中招展,卦像各各不同。更有一辆极大的马车上头,设了不知道哪路神仙的香阁,黄布罩着,前头一个长香炉,烟雾四下缭绕,搞得乌烟瘴气。
这些汉子们服色杂乱,各有各的特色,有的大冷天还光着半截膀子,皮肉都冻得乌青了还强撑着,有的里头还夹杂着女子,一身红衣,站在驮轿上头一手拿扇子一手挎着篮子,尖声不知道在叫还是在唱,有的大锣大鼓,一路就这么吹吹打打过来。当真称得上群魔乱舞!
要不是一些一身灰袍的精悍汉子骑在马上,前前后后的维持着秩序,真不知道该乱成什么样子!
这些灰衣汉子,有个把个袁世凯他们认出来,就是当初曾经进过禁卫军的大盛魁子弟!几个人都朝门里面缩了一下,避开这个队伍。
情势分明得很,各地香教,陆续会合,在大盛魁北地商路系统的支撑下,汇聚于京师!这里已经靠近南口了,算是直隶很偏的地方,居然都能集中这么多香教,在直隶腹心之地,更不知道是什么场面!
难道说朝廷真的指望用这些牛鬼蛇神来对付徐一凡?还是有心人拨弄其间,准备掀起一场谁也没料到的风暴?
袁世凯脑子飞速的转着,目光只是看着这支乱七八糟的队伍前头那面大旗。
白底上头四个黑色的大字。
“扶清灭徐!”
在他身后,那个掌柜的抱着没舍得砸的洋油马灯,也看着眼前这个场面,他只是嘀咕了一句:“要是这些人能保得了皇上,那才真是老天没眼!”
※※※
“韩老爷子,现在各地香教骨干,已经陆续而来,直隶总督刘坤一却出了示,说不得进入冀中和京城一带,还他手下防营守在了四处要道,我们是硬闯呢?还是先退一步?”
说话的是章渝,他笔直的站在韩老掌柜面前,神色不动的低低禀报了眼下情况。
韩老爷子还是住在京城的那个小院里头,但是他只要一封手书发出,就有几百骑快马为他在直隶大地上奔走传递!
韩老爷子比起原来那个富态样,也显得憔悴多了。年节里头,他就守在这个冷冰冰的小院子里面,可是一双眸子,却是亮得出奇。听见章渝禀报,他坐在炕上,淡淡笑道:“刘坤一就挡得住了?宫里头谭康二人正在用力,外面咱们也不急。徐一凡会掀起风潮,咱们也会!
京师左近,咱们先不硬闯,就在冀中冀南先落下脚来,继续起坛!先把地方占住了!逼地方官儿都来拜坛,声势越大越好,扶清灭徐的四字法诀喊得越响亮越好!瞧吧,徐一凡动作越大,北京城迟早也得为咱们敞开大门!三十年都等了,还差这一年半载的么?”
说到后来,韩老掌柜竟然格格的笑了起来,越笑越是大声,也越笑越是疯狂!
徐一凡哪徐一凡,老头子真该谢谢你,没有你,如何能让我终于等到了能报仇雪恨的那么一天?
第三十五章 末世老将(上)
“谭复生!谭复生!出来!你说说看,你这搞的是什么玩意儿?我老头子瞎了眼睛,看错了人!”
隆宗门内军机房外头,新任直隶总督刘坤一老头子正跳着脚在骂,他今年是六十五岁的人了,当年追随曾国藩平太平天国的时候儿是一员悍将。这么些年风风雨雨见识下来,已经变得惜福养生,什么事情都不大动气。加上久任封疆的大臣气度,这种暴怒跳脚的样子,近二十年,已经从未发生在他身上!
刘坤一现在在新军未起之际,是绝对的朝廷长城之靠。他带了原来在两江的部分防营精锐到了直隶,收拾在天津的北洋余烬也有数千人,再加上山东嵩岳军战后要遣散,他也行文李秉衡硬讹软要,大清督抚,不卖他这个老面子的人还不多,调了三四千本来要遣散的营头过来。拼拼凑凑,现在他有一万三四千人马在手底下。朝廷也许了他直隶厘金收入以饷军。刘坤一有兵有威望,直隶一带甲午战后人心惶惶的局面,一下就给他勉强镇抚了下来。光绪难得不隔几天召见他一次,刘坤一就干脆一月之内,大半个月在北京,小半个月才去天津蹲蹲。
他也是谭嗣同全盘改良刷新朝局的强力支持者,谭嗣同三级跳似的现在又进了军机,差不多担起了军机领班大臣的职责——虽然他衔头还是礼部侍郎在军机学习行走。要不是刘坤一这个直隶实力派的全力鼓吹支持,恐怕绝没有这么顺利。
他和谭嗣同很有点将相和的味道,说话会面,差不多都快熟不拘礼了。今儿不知道老头子吃了什么枪炮子药,居然气呼呼的赶到军机衙门外头,一跳八丈高!
老头子也是一肚子气,他自从调了直隶,就知道自己担负的是一个苦差事。但是从湘军兴军起,他已经为大清卖命四十年,称得上是受恩深重。临了换条船,这老面子搁不下。反正已经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也没什么所谓,不如博一个纯臣的名声。到了直隶,他再没有都督两江时候的悠闲,殚精竭虑的整顿营头,梳理地方,调和各处,更支持谭嗣同在朝里的动作,累得快吐了血,结果南方声势还是越来越大,朝廷走了卖朝鲜这个昏招!
现在朝廷的昏招是一手接着一手,又有风声说是什么起团筹练新军。直隶地方本来就不安分,村村烧香,庄庄练拳,这个风声一传出来,原来还遮着藏着的地方拳坛,全部挂出了八卦旗,大师兄满地走,大师姐多如狗。钉了黄纸簿子一家家勒捐,不仅乡里,还到了各个县城里头,每家商户,都要出钱!不出钱的,就是二毛子三毛子,一直列了十等毛子出来。现在虽然还没有杀人的事情出来,可拖出来臭揍一顿,浇一头粪水压压各种毛子脑门底下藏着的十字印儿却所在皆有。
有的地方气焰大到了经过县衙,县里正堂必须出来焚香行礼,不然就围了衙门!
本乡本土的,已经闹得这么不可开交了,外路的拳会还在不断过来。谁也不知道怎么组织起这么大的人流过来的,到了直隶腹心之地,一个个拳会就有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冒出来,软讹硬拿的,和本乡拳会磕磕碰碰的,围了各地教会产业鼓噪的,每天都是一大堆事情出来,刘坤一按了这头那头又翘起来,真的是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