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军官看了袁世凯一眼,陪笑道:“袁大人,宋军门本当亲迎大人,只是这两天军门冒了风,正在养病,军门吩咐标下等,好好招待袁大人一行……袁大人远来辛苦,标下等已经封了行辕,准备了热水,先请袁大人休息一下……”
袁世凯在马上一下直起了腰,他身边骑士,也全都挺直了身子。
宋庆这老小子又在搞什么?想投靠又扭扭捏捏,这是干嘛?不是成大事的材料!男儿大丈夫,坐言起行,大事当前,还有什么好徘徊瞻顾的!要是定了跟徐一凡走,老子一到,你就该马上动身。要是决定投靠朝廷,就该一见面就将我袁世凯打死在城门口!这样子袁老子才佩服你算条汉子!
他狠狠一挥马鞭,冷笑道:“不休息了,我这就去见宋军门!我想军门大人,总不至于不敢见我们禁卫军的人吧!”
中军官还在那里勉强陪笑要牵袁世凯的马头。袁世凯却哼了一声:“要么带老子去见宋庆,要么就把老子打死在这儿!老子不能误了徐大帅的钧令!走,还是不走?”
那中军官手僵在那里,脸如土色。这差事看来要办砸了!眼前这矮胖子是软硬不吃啊!
宋军门哪宋军门,您这是何苦呢……既是苦了我们,又是自苦于己!
※※※
北京外城西便门外,谭嗣同站在风中,大风将他帽子上的红缨吹得摇摇摆摆。
在他身边,是一群武官,一个个都按着腰刀,默然无语。
刘坤一将自己心腹部将,都交给了他暂时统带。虽然这是体制所绝对不允许,可是大清现在,还谈什么体制!大清营制,久矣乎兵为将有,这些部将都是凭刘坤一一言而决的,刘坤一让他们听谭嗣同调遣,他们就没有二话。这是将整个大清皇朝,都放在了他的肩上啊!
寒风当中,刘坤一骑在马上,穿得鼓鼓囊囊的。六十四岁的老人了,上马的时候差点都上不去。几十名护卫戈什哈簇拥着他,人人神色沉重。
三十年前凭借这群名臣猛将,打平了太平天国,换来一个咸同中兴。三十年后,这些名臣猛将几乎凋零干净,就剩下一个刘老头子,还在为这大清奔走!
谭嗣同嘴唇蠕动,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只好抢步上前,深深拜倒。
“老大人,保重……即使说不动宋庆,也要善保此身。您是大清柱石啊!”
刘坤一微微苦笑:“下马上马太麻烦,我就不扶你了……老啦!复生,你放心,宋祝三就算投了徐一凡,也得客客气气的将我送回来……唉,此时此地,能尽一分心力,就尽一分吧……以后地下见了曾文正公,我不能说我干瞧着大家伙儿垮台吧!”
他摘下冬帽,白发被大风吹得瑟瑟而动,灰色的天幕下,紫禁城露出一角,在大风里,似乎正摇摇欲坠。
“皇上,老臣去了!这拳民,万万用不得!”
谭嗣同站起身来,知道刘坤一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如果宋庆真能南下,他又何必要用拳民来练新军?
孤心苦诣的支撑这一切,就为了实现自己经天纬地的理想,到底值得不值得?还是从一开始,自己认定的这条路,就走错了?
只是现在,哪里还有回头的余地?
这短短的犹疑,不过在他心头一闪而过。紧接着他就倔强的抿紧了嘴唇。刘坤一已经戴上帽子,再不回顾,在几十骑的簇拥下哗啦啦的向西而去。那些送行的部将一起涌上,拜倒趁埃:“大帅,保重!”
第三十八章 末世老将(下)
光绪二十一年正月不过才过了一半。这个时候儿在江宁城里头,城南夫子庙灯会正是人挤人人看人的热闹繁盛顶峰之际。民间还远远未曾从年节的喜庆闲散气氛里头完全苏醒过来,更别说今年还多了那么多南洋来的洋货店。江宁城的繁华,更上了一个台阶儿。
就连这灯会,都不是往常景象。正月十五那天,城南住家,家家门口搭起了雨棚,天才擦黑,灯队就上了街。往日里不乏还有些陈年旧灯,今年全是一色新。按照一些读书人私底下传的话儿,江宁城眼见就是龙兴之地,万象更新,什么最好都别用旧的,可以发发兆。能起灯队的,无非就是士绅支撑,现在摆明了要讨徐一凡的好儿,还不什么都用新的?这耍灯的队伍里头,龙灯也比往年多了许多,每条龙灯旁边少不了八盏鱼灯,这有个名目,叫做鱼龙变化,一看到这样的灯队,稍微读过一点儿书的都会心微笑。
元宵节那天晚上,整个江宁城火树银花,尤其以城南为甚,临街每家几乎都在放焰火!龙灯穿梭在巷子里头,巷子两边都是人山人海,舞弄的壮小伙子短衣招扎,花布缠头,大冷的天还有赤裸上半身的,焰火星子喷在上面一个个的小黑点,光膀子的汉子避也不避,还舞得加倍起劲儿!要的就是这么个场面!
龙灯在每个大商户门口都站着舞动几下,得到的报酬就是万子响的鞭炮,哪条龙灯舞得越精神越活泼,鞭炮声就响得加倍的密集!火药气息弥漫满街,鞭炮如雨一般纷纷落下,彩色焰火直冲夜空,游玩士女摩肩擦踵。若是光绪慈禧亲临,看到江宁城这加倍于往日的热闹,只怕能气得蹶了过去!
在夫子庙晚晴楼二楼临街阁子里面,也是人头涌动。席开了十几桌,能在这里面凑上一脚的,都是江宁城甚至通江苏省都有头有脸的人物。绅董、商会、在籍官员都是济济一堂。外头的热闹他们无心关顾,只是探头探脑的朝楼梯口看。
今儿这筵席开得可不容易!
这些江宁的头面人物凑了三百万两的平朝捐的报效,早在十天前就递了酒席单子进两江总督署,求徐一凡徐大帅赏收。瞧在三百万两的面子上,大帅回了一句,酒席赏收了。
眼瞧着北边儿是越来越不成,南方督抚都纷纷解体,很有将注下在徐一凡这里的。他们就在徐一凡马足之下,难道还硬拧着不成?
跟着徐一凡,好处也自然是有。瞧瞧跟着他来的那些南洋北洋资本就知道了。江南这个地方,通商开口时日既久,久矣乎就知道现在这个世道,是资本为王。田地和窖起来的金银那是死钱,钱要能转起来那才是财富!
而且现在这个年月,土货经营已经是不怎么赚钱了,厘抽得凶,而且在工业化生产的洋货冲击下已经岌岌可危。要创资本经营现在工业,一是没人才,二是大家总资本算是不少可是太分散,斗不过资本集中人才济济的洋人。三则是朝廷太弱,洋货只以百分之五的税就涌进来了,谁还能斗得过他们!眼瞧着朝廷连打赢了都得割朝鲜给小日本,还指望这个朝廷能保护他们什么利益!中国人又不是傻子,看不清楚这世道已经是现代资本集中运作以及现代工业化是王道的年月了,可是时逢如此末世,谁还能逆天不成?
这种国门打开,自给自足经济圈被打破的情况下,逼得大家伙儿的钱要不就买地,要不就得开当铺钱庄。江南地本来就少,买地积累财富慢且杯水车薪。当铺钱庄两者是共生的,钱庄是把资本吸进来,当铺是把资本贷出去赚利息,分散而且高风险。比起洋人那些现代资本的集中高速运转,比起来真是天差地远!
世界到了这个时代,各国资本向现代工业化资本转变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过有的国家成功了,有的国家失败了罢了。日本算是一个半成功的例子,大清则不折不扣的是反面教材。中国人民族性就是聪明,虽然写不出奥尔格·弗里德里希·克纳普那种指导后进国家工业化成功道路的经典煌煌巨著《国家货币论》,可是谁还不明白区别就在于一个有着强势政府主导,能起到一定保护本国资本,本国工业化的作用,而大清不仅软弱,恐怕连这个概念,中枢的糊涂大佬都不怎么清楚!
清末人心思变,很大一个程度也是在这个方面求变。
(国家走向工业化,走向近代化,西方列强是近现代资本发展到一定程度,资本的力量,强大得足够自发的改变了国家的面貌,扶植出保护资本力量的代理人。而后起国家要进行追赶,因为本土资本力量太弱,所以需要超越这个时代的天才强人反过来保护扶植他们。逆天行事,其中艰难险阻,国际国内风云变幻带来的风险,可想而知。日本在明治维新时期火山爆发一般出现的逆天天才,让日本成为唯一一个在二十世纪追赶上西方列强的后进国家,很遗憾的,大清没有这样的天才强人。所以蹉跎了数十年,直等到二十世纪中叶,三千年传承之华夏气运不衰,同样一群天才横溢的逆天英雄井喷一般的同时出现。至于凯末尔等一世之雄,比起日本明治维新,华夏二十世纪中叶的雄杰成群,就显得势单力薄了,所以成就也远远不及。后人深夜读史至此,对比这些后起国家雄杰的奋斗之路,罔不废书兴叹————奥斯卡按)
在这个时节,徐一凡出现了。大家伙儿虽然惯性般的和徐一凡斗了一下,不过也是怕他穷疯了,又要争天下,会对两江财力竭泽而渔,让大家都没好日子过,比起这样,不如就在大清体系里头混混呢。也有一定程度低估了他力量的因素在里头。交手一番才发现,徐一凡是一个比大清中枢强硬百倍的统治者!
强硬也就罢了,更主要的是,是随他而来,已经展现给天下看的。南洋华侨财团北洋洋务集团加在一起,数额巨大,在大清无可匹敌的资本力量!徐一凡坐拥数万禁卫军,更是对日战争的胜利者,他的武装力量也在不断扩充当中,他更没有向外人服软的习惯,在南洋就敢向洋鬼子开炮!这些现代资本,在他的保护下,会焕发出如何巨大的力量,可以想见。
虽然徐一凡地不过一省,兵不过名义上六镇。但是这支两者结合起来的新兴力量,已经不是满清中枢这陈旧落后的统治体系所能抵御的!这次南方督抚们纷纷上他的船,估计也是不少人看明白这个大势,所谓反对朝鲜割让朝鲜,协饷禁卫军,不过顺水推舟的借口罢了。
眼瞧着这么巨大的资本涌入,这么巨大的利益在眼前,要是将他们撇下了,那该是多么可惜来着?总算徐一凡瞧在三百万两平朝捐的面子上,赏收了酒宴单子,这晚晴楼上的本地头面人物,一个个等得和热锅上蚂蚁似的,也就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了。
大家伙儿正等得心焦,就听见楼下一阵扰攘,迎宾的人纷纷在那里嚷着:“来了,来了!”心急的人已经跳起来在窗口看着,就瞧见挂着徐一凡节旗的马车已经分开人流到了楼下,穿先还有一顶小轿子,数十名禁卫军侍立左右,路人纷纷驻足而观。楼下鞭炮噼里啪啦的也响了起来,比起其他地方的鞭炮声,更要密集十倍!楼上所有人纷纷起立,够资格的人赶紧涌到门口迎候。
门外小轿上头,先跳下来的是江宁府白斯文。不知道是紧张还是轿子里头憋闷,满头的大汗,跳下来就只是挥手:“不要挤成一团!大帅到了!”
一声大帅到了,让所有人神经都已经绷紧。说实在的,地方上的人见徐一凡很少,徐一凡进出督署的时候,才捞得着远远瞧上一面。往往都是看着徐一凡挂着苍龙节旗的马车在数十骑士的拱卫下呼啸而去,今儿可是这么近看一眼这位已经是震慑天下的海东徐帅!有的曾经在荣禄和徐一凡斗法的时候儿得罪过他的绅董,这个时候背心上都已经满满是汗。
两个禁卫军军官跳下马车,掀开车帘,就看见徐一凡一身军便服,板着脸钻出马车。人群当中,不自觉的发出了一声倒吸气的声音,接着就都上前行礼:“恭迎徐大帅虎驾!”
这个海东徐帅,瞧起来不过就是一个斯文温和的年轻人,怎么就走到了快将天下掌握在手中的这一步!
徐一凡站在车辕上,目光一扫,眼前人头涌涌,没有一个敢于抬起头来。他在心里头一笑,很有点志满意得。跟老子斗……现在知道服软了吧?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些家伙知道怕了,知道要靠上来了。还不能太给他们脸色看呢。徐一凡在脸上又挂起了露出六颗白牙的标准笑容,不要人搀扶,自己跳下马车来:“年节喜庆的,酒桌上面没大小,大家伙儿免礼吧!今儿来,就是和大家伙儿一起贺元宵!”
他说免礼,大家伙儿还真不敢就这样大咧咧的起来,直到徐一凡瞧着几个年纪大的,亲手将打千下来的他们扶起来,在场诸人在提着心起身。却也不敢趋前进来寒暄。
此等人物,面前都有七尺之威。更别说和朝廷中枢对决之后,他很有可能是天下之主!到了徐一凡此等地位,也自然不会一个个拉着手去寒暄,只是笑笑,就自顾自的走上楼去。陈德溥仰侍卫在他的身边,外面又是十几个戈什哈。直到他们过去了,迎候的各色人等才小心翼翼的跟着上楼。至于白斯文白大知府,早就和剩余的禁卫军官兵,还有江宁府的衙役壮班在底下警戒,不让人随便进入。
白斯文心提得高高的,以徐一凡现在的身份地位,这等关防,已经差不多等于微服出行了!这些人等,有什么交代,叫进督署里头吩咐一下就算完了,何苦还要来这人潮涌涌之地冒险!徐一凡的手下们,唐绍仪盛宣怀等也多是这个意见。不过徐一凡却笑笑不以为意。
历史上那些成功的暗杀,无一不是有着坚定信仰的刺客行博浪一击。所谓大清,还有多少人能对这个朝廷有如此坚定的信仰!再说了,暗杀是一门需要周密部署,还要有极大运气的技术活儿。几十个携枪侍卫在身边,还有江宁府的壮班,其实已经将暗杀的风险降到最低。堆更多的人上去,在这个没有狙击枪的年月,其实不是增强安全系数,而是讲排场呢。
更何况,要宣示鼎革天下的新气象,他徐一凡岂能如光绪那等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末世皇帝一般?南洋几万土著暴徒,朝鲜数千鬼子的阵地他都冲过来了,这点风险,他怕个毛。
他缓步走到楼上,二楼里面等候的诸人,同样纷纷行礼下来,有的人甚至行的是双膝跪地碰头的大礼!徐一凡也不理他们,自顾自的走到中间主席上坐下笑道:“大家伙儿起来吧!我不过是两江总督,体制上没有磕头的礼节,兄弟在军中久了,也不习惯大家两腿一软,以后见面的机会长远,见着就朝地上碰头,还说话不说话了?免,一概都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