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 第394节

英租界上海领事馆。夜色低垂。

徐一凡到来的消息,在中国几乎混成精了何伯公使自然知道。上海关道在何伯到来之后,第一时间就和他取得了联系。俨然以徐一凡在上海的代理人自居。南方官场,对于徐一凡和英国的接触如此热衷也是情理当中的事情,何伯丝毫不以为怪。在中国几十年,特别是近些年,他越来越习惯于这个老大国度对于他们的仰视和巴结,越是风气开通的地方,越是如此。就算满清北地中枢,还有些死硬的老旧官员始终在他们这些列强外交人员摆出一副鼻孔朝天的样子,他心里也明白,在这倨傲背后,还是一种落后于时代的畏惧。

对于徐一凡,他和沃特斯特使也已经沟通过了,并不会假以辞色。满清中枢没有力量作为大英帝国东亚布局的棋子了,原因仅此而已。日本也没有了力量,可以借用的东亚力量,只有徐一凡而已。大英帝国需要这支力量,而这支力量现在也有求于大英帝国。作为在中国几十年的外交人员,他也深知这个国家的历史,篡逆者愿意对外付出多大的让步获取助力,以获得这个国家的统治权,他很明白。在大约一千年前,一位姓石的皇帝不是一口气割让了几十万英里的土地给异族愿意支持他的人么!

作为外交人员,他的天赋使命就是为大英帝国榨取最大限度的利益。

很让人值得庆幸的是,那位年轻的索尔兹伯理家族的成员,看来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并不像大英帝国中枢那些毫不了解亚洲情况的人物,到了这里,将他们这些老外交人员视为已经土著化的白痴,哇啦哇啦的只顾发表自己不切实际的意见。

他们其实已经做好了徐一凡漏夜赶来的准备,原因无他,大英帝国冠绝全球的实力使然。徐一凡此时,已经到了得英国支持便得天下的地步。作为一个土著军阀,他吃相再难看也是正常的……何伯和沃特斯很有默契的换上了睡衣,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准备以一种最为懒散的态度挫挫徐一凡那点打赢了日本的锐气。

不管你是不是在东亚击败了一个国家,但是你徐一凡在大英帝国面前,也只有听候我们的安排,乞求我们的帮助的立场!

在自己的卧室,何伯公使静静的翻着一本俄国小说。卧室壁炉的火苗跳动,照在他已经全然白了的头发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厅里壁钟打十二点的声音隐隐传了进来。何伯这才放下手中的书,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年纪大了啊……在沙发上面坐几个钟点就已经觉得浑身酸痛。也许将现在东亚的局势安排好之后,就该退休了?真是怀念伦敦的坏天气啊……如果觉得伦敦的天气不适合一个老人的退休生活,也许自己可以在巴西买一个牧场,享受那里的阳光和海滩?

这个时候他才恍然觉得,徐一凡竟然让他等了半宿!

何伯摇头苦笑,走出了卧室,想到大厅酒柜里面倒一杯白葡萄酒。轻轻推开门,就看见沃特使穿着一件样式高贵的丝绸睡衣,拿着一个空酒杯也走了出来。一老一少对望一眼,都忍不住一笑。沃特使晃晃手中的空酒杯,向何伯点头示意。

两人正准备走到酒柜前面聊几杯的时候,就隐隐听见领事馆外头铁门上面的拉铃响声。铃声响了没几下,吸烟室里头巴纳德领事就冲了出来,他还穿着一身正式的礼服,硬领搭拉下来,睡眼惺忪的冲出来。何伯和沃特斯可以高卧,可他巴纳德却不能睡,既然何伯和沃特斯感觉徐一凡要来,他就得做好接待的准备!

他在上海不力的工作估计已经给何伯这个中国通摸清楚了,这些事情上头再不卖力,那他巴纳德先生可就真的没得混啦!

巴纳德估计都没看到两位大人物走到了酒柜前面,拉开大门风一样的就冲了出去。何伯和沃特斯对视一笑。

“这个小巴纳德啊,他二十九岁来到中国,一转眼就是十一年,却仍然象以前那个毛头小伙子……”

“中国没有阁下在这里坐镇,真不知道大英帝国的利益会损失成什么样……”

两人交换着没营养的对话,心里面却提足了精神。漏夜而来的,除了徐一凡还有谁!不知道这位中国的新权力者看到他们在这里,该是怎样一种卑躬屈膝的表情?

在非文明世界,和这些土著打交道,大概这是唯一的乐趣了吧……

大门又哗啦一下被推开,巴纳德又冲了进来,他脸色隐隐有点铁青,这下才看到了何伯他们俩人,他走到酒柜前面,低声对何伯道:“公使先生,来的不是徐一凡,而是他的随从,是他的卫士,他的仆人!这个无礼的土著军阀!”

何伯一下闭紧了嘴,用力摆摆手。哪怕是大清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亲王大臣,都不敢派一个卫士过来找他!他当下就想吩咐把那个卫士赶走,如果可能的话,再把他丢进英租界巡捕衙门里面呆上一宿!

短暂的愤怒在老外交家心头一掠而过,搞外交的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感情用事。他的目光投向了沃特斯,毕竟这次主持和徐一凡谈判的是这位年轻的索尔兹伯理。

沃特斯站在那儿,矜持的微微笑着,似乎也感觉有些意外。他抬头笑道:“这位徐大人真是一位有意思的人物,难道不是么?我们可以看看他的卫士,到底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样的讯息?”

被巴纳德脸色难看引进来,正是溥仰。他穿着禁卫军的军服,板着一张脸笔直的站在厅内,他走进来的时候故意用马靴后面的马刺重重的拖着地面,在地板上面划出一道新鲜的痕迹。

贝勒爷看来对洋鬼子也没什么好印象。

沃特斯却以欣赏的目光看着这个穿着全套笔挺西式军服的英武青年,斜靠在酒柜上面,示意巴纳德说话。

巴纳德开口就是上海口音的官话,还说得七零八落。

“你带来了什么样的信息?徐一凡如果没有诚意,大英帝国的代表,也并不是很愿意会见他。帝国在清国有着太多的选择,而徐一凡远远不是在这些选择当中排名前面的!”

溥仰哼了一声,硬邦邦的开口回话,连军礼也不敬:“我是什么也不知道,大帅派我来送信,我就送信,你们什么态度,不关我的事情,要看你们就看,不看拉倒。大冬天被窝里头热气正睡圆了,谁乐意来这里谁是你养的!”

他溥仰当年顽劣到了姐姐带他见老佛爷他都敢胡说八道,全天下除了徐一凡收拾得了他,他溥老四还真是嘛也不怵!

一句话顶得巴纳德直翻白眼,何伯自然也听得懂溥仰的官话。他却默默站在一边,并不说话。脑海当中却电闪一般的在分析归纳。

徐一凡派出了这么一个愣头青,以这样的姿态来送信。他应该明白,他面对的是大英帝国的首相特使!他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他真以为,大英帝国需要他,胜过他需要大英帝国么?没错,伦敦是很担心东亚混乱的局势,更怕这里混乱的局势牵扯着那支北方的双头鹰更凶猛的向东方扑来,而这双头鹰的动向,又深刻的影响着已经变得象火药桶一样的欧洲。帝国如果不渴望东亚迅速稳定下来,并拥有一定自卫的力量,绝不会这么快的对徐一凡的接触做出反应,并派出了索尔兹伯理家族的成员作为首相特使!

但是他何伯丝毫不以为,徐一凡作为一个大清帝国的官员,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巴纳德低声将溥仰的话翻译过来,沃特斯宽容的笑了笑,仍然倚靠着酒柜比比手势。巴纳德朝溥仰伸过手来,溥仰也硬邦邦的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巴纳德,巴纳德拆开看了一眼,都不用翻译了,直接递给了索尔兹伯理。

白色的道林纸信笺上面,是硬笔书写的漂亮英文。是徐一凡当年读书的时候练出来的。沃特斯看了一眼,脸上绅士矜持的笑容一下僵硬了下来,他默不作声的将信笺转给了何伯。

“要我将俄国打回欧洲去,支持我。你们没有其他选择,现在东亚大地,唯一可以依靠的力量,就是我徐一凡。当然,如果大英帝国愿意抽调二十万以上的陆军,来到满洲和俄国展开大规模的战争,我倒是也无所谓……可是在南非骚动的布尔人,混乱的苏丹,摩洛哥的危机,还有日益壮大膨胀的德国,大英帝国可以放弃不管么?愿意商谈,我在自己的船上等候,租界,我实在没有兴趣来一趟。再强调一次,能够抵抗俄国的人,能帮助你们赢得大英帝国和俄罗斯帝国在亚洲的大赌局,能让俄国将注意力转回欧洲的,在整个亚洲,唯有我徐一凡而已!”

第四十五章 谈判(六)

江水滔滔,不舍昼夜。

这个冬夜的月亮却是又大又圆,照在涌动的江浪之上,荧荧有光。

徐一凡站在江顺轮那停下的划水明轮之旁,披着一件斗篷,默然而立。在他身后几步侍立的,唯有陈德而已。

徐一凡不下船,不拜客,只是派溥仰向英国驻上海领事馆送了一封信。这样的作态,上海官场都以为矫情太过。他这次来到上海和英国人谈判,不知道牵动了多少有心人的目光!

他乘轮而来,却在这里独守江月,却是很多人都想不明白的道理。

不管是鼎革,还是篡逆之路走到这个时候了,每一分秒的时间都很宝贵,他这次来打交道的更是世界第一强国的首相特使,在国内官场摆摆二百五的姿态也就罢了,这么紧要的关头,耍这么一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夜色安静得只能听见波涛翻涌的哗哗声音,长江由此入海,绵延几千里,自此走出华夏的山峦大地,面前就是广袤无垠的太平洋。徐一凡出神的久久向东而望,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些什么。如果背后着急议论的上海官场人物,能看见徐一凡仍然显得年轻光洁的脸上那严肃的神情,就应该明白,他这次不是在耍二百五了。

背后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响动,还听见微微一声咳嗽的声音。徐一凡蓦的被这突然的声音惊动,回头一看,才看见背后暗处站着拥着一领狐裘的张佩纶。夜色中他的眼中炯炯有光,只是动也不动的看着徐一凡。

徐一凡展颜一笑:“幼樵先生,是不是晕船?在这船上睡不着?你身子骨不算太结实,还是到点睡觉的好。”

“大帅不睡,我们又怎么敢高卧?”张佩纶淡淡的道,轻轻走到了徐一凡身边。他脸色也同样严肃,看着月色下的江水轻轻发问:“大帅,你到底在等些什么?”

“……上海关道已经在高昌庙制造局里面坐等,许了在下好几万银子的好处,只要在下向大帅进言,此等机会,卑躬屈膝一些也没什么,反正大帅一旦定鼎,和洋鬼子那里总有商量,他们在其间,只要能尽一分心力,就决不敢藏着……人心都看到大帅啊!尤其在大帅此次赶来上海和英国人谈判之后!他们有此从龙热切的心思,也是常理……几万银子是小事,现在学生倒也不缺这几文钱,可是他们说的,恐怕并不是没有道理。此次是大帅逆而夺取的道路上面的关键!”

“外敌,几乎已经被大帅扫平。威望,大帅也如日中天。在内,朝廷治下,已经是一片散沙,北地在垂死挣扎,南方已经倾心大帅,整合起来也是指顾间的事情。兵,天下莫精过大帅六镇禁卫军者,财,大帅有南方富庶省份,南洋北洋巨大财团支持。唯一忌惮者,无非列强态度而已矣!此时委曲求全,虚与委蛇,正是大帅坐到如此地位之分内事情,学生深知,大帅性格张扬果烈,不肯低人一头,从南洋到朝鲜,无不一路拼杀过来。可是为上位者,须行不得快意事,对此等关系大帅大业的世界第一强国之首相特使,怎么就以一马弁送信呼之而来?若大帅仍然率性行事,学生不敏,不敢附丽!”

张佩纶说到后来,声音渐渐放大,最后几个字已经是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他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最后只能归结到徐一凡的性格上面去,苦口婆心,做最后之进谏。这一夜还没有过去,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在他看来,现在大英帝国,无非在北地朝廷和徐一凡之间奇货可居,这个时候,徐一凡多许一点利益给英国,有什么了不起的?将来徐一凡收拾河山,把国家整治得强盛了,什么要不回来?

如果他还是大清的忠贞臣子,那张佩纶在对外交涉上面,一定会秉持自己立场,每点利权都要尽力争取。而现在是什么时候!气运鼎革之际,时机一旦错过,也许就是百年身,这等最为激切的关头,事急从权,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徐一凡默默的听完张佩纶的话,只是淡淡一笑。往日轻松的神色,在这个时候一点都看不见了。楚万里对徐一凡背后的评论是他的正经表情一天之内最多维持两三个钟点,其他时候溜着肩膀比谁都要惫懒。但是今儿,徐一凡从抵达上海开始,就一直沉静严肃到了现在。所有决定,都是自己独断做出。

对比着北地朝廷对英国的那些巴结态度,他今儿的举动,实在是让有心人急得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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