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灯号已经吹响,在士官教导队的帐篷群落里头,已经是万籁俱寂。不过在最里面的一个普通帐篷里头,却还有两盏煤油马灯亮着。十几个穿着军服的年轻人笔挺的站在那里,军帽的颌带紧紧勒住了下巴,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激动的神色。
因为徐一凡就负手站在他们的面前,在他左边身后,是楚万里,右边的是也换了一身便装的盛宣怀,不过对于这些精心挑选出来的年轻军人而言并不认识。
亲手给他们交代任务的是徐一凡,这个就足够了。
要是徐一凡不在对这些学兵的教育养成里头塞进对他的个人崇拜,那就奇怪了。军队不像平民社会,对大军统帅的绝对信仰是肯定不可少的一样东西。军队单纯一些好,放在任何时代都是一样。
他徐一凡一手缔造出禁卫军出来,他真是把命都豁出去跟着他一手养育的这些子弟南征北战,浴血拼杀。威望本来就高到极点,还架得住系统的塞一些对他个人崇拜的教育进去?这些精选出来的禁卫军年轻人,站在他面前真是身体都微微发颤。
徐一凡已经扫视了他们好几遍,还走到他们身边一个个仔细看过,最后再负手踱步到中间,转身立正,双腿分开,低声下令:“立正!”
啪的一声,这些年轻军中精英几乎是下意识的用力磕响了脚跟!
“……你们从现在开始,就暂时没有禁卫军的身份了,没有长官的统帅,没有生死可以相依的袍泽,没有我的照料关顾。你们要投身最为狂暴的漩涡当中,侦察,求存,战斗,这种毫无依靠的感觉,直到你们看见我的苍龙大旗在北京城头飘扬才算结束!你们……做好准备了么?”
“愿为大帅效死!”
这声音,是从这些年轻的心灵当中毫无保留的迸发出来的。
“稍息……”徐一凡的眼神也微微有点动情:“……你们的任务很明白,一部分跟着盛大人,承担居间联络中转的任务,保持联络,保证北地的消息能尽快的传到我的案头,保证我对局势有清晰的了解……你们都是住了一段时间学的,知道情报对于我做出决断有多么重要!另外一部分,你们将服从楚参谋总长的调遣,这次他是自愿带领你们北上的,我徐一凡麾下重器,都拿了出来!你们的任务,就是要潜入直隶周围,利用你们都是北地人的便利,潜藏起来,尽可能的抓住一点力量,等着迎接来日大变!具体该怎么做,到时候楚大人会给你们命令……明白了么?”
“明白!”回答的声音依然干脆利落。
徐一凡微微苦笑,缓缓摇头:“……你们不明白,我对你们最为惭愧的是,根本没有时间对你们进行足够的培训……就算要培训,我也不知道该从何培训起!”
他这话是其来有自,原来在朝鲜他初步建立起来的战术情报系统,还是属于军事范畴的东西,所有课程训练,孔茨老头子这个普鲁士总参出来的一个人就可以包了。但是这次的任务,涉及颠覆,联络,策反,潜伏,煽动等等完全是战略层面的情报工作。在他那个时空而言,这些东西,都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当中萌芽,第二次世界大战当中发展,在冷战其间逐步完善起来的,在这个时空,完全没有人能有这个概念!他徐一凡是穿越客,他勉强可以算作一个军事历史的爱好者,可不是情报技术专家!
而此次的任务,又要求极高。具体分为两线,一线是属于盛宣怀系统的。无非就是以盛宣怀主持,利用他在北地的深厚人脉和巨大资源,造谣,收买,煽动,甚至还需要有暗杀。他从官场当中搜集的情报,也要源源不断的送到江宁来,供他分析判断。主持北地情报工作的前进基地设在旅顺,旅顺和江宁之间的联络没有问题。可是北京城和旅顺之间的联络,就需要大量可靠的人员居中进行联络!这些东西,一想就能明白。
另外一线任务更重,香教之乱内情如何,如何将这场可能出现的巨大变乱掌握在掌中。不仅要引导这场变乱向着对自己尽可能有利的方向发展,还有精准的控制时机,在这场变乱趋于失控的时候,赶紧将其扑灭,没有人潜伏其中,甚至抓住了一部分力量,怎么可能做到?禁卫军核心骨干第一镇,当兵的许多家属都在北地,在直隶幽燕这个腹心部位的至少也占了快一半,不论从哪个角度出发,也必须事先有所布置,对他们的家属进行尽可能的保护!
这个工作,比起盛宣怀主持的那一线来说,还要艰巨。袁世凯已经潜入直隶了,虽然现在还没消息传过来。一时间主持这工作的人选很让人为难,要是让盛宣怀一肩挑呢,一则老盛权力就太大了,这不是用人之道。二则他也挑不起来。此次对盛宣怀主持部分,已经算是破例了,事了他还是要回到殖产兴业的事情上面,禁卫军他不能插手。
还好楚万里自告奋勇了,按照他的话来说。现在禁卫军参谋本部做的工作,其实都是属于建军事业的远期规划,要为北伐而整训六镇禁卫军,李云纵一个人就能担了。而且准定比他楚万里做得强。情报工作,其实也属于参谋本部的管辖范围,他去主持,正合适。
这小子自告奋勇,徐一凡就放下一半心。楚万里虽然懒洋洋的比他还散漫,对他的计划政策,背后议论也最多,嘴巴臭得让人伤心。有些事情还有自己的想法。可这家伙实在聪明得近乎妖孽般的存在,要是他徐一凡智商是一百四,这小子差不多得有一百八朝上!可是这小子有个好处,不管脑子里头再琢磨什么,可是一件事情,他不答应则已,答应了就可以放手交给他了,办得准定超乎预料的好。有的时候让徐一凡忍不住嫉妒的想,这个世界,到底还是有天才存在的……
任务如此之重,时间如此之紧,行事的概念又如此之新。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对他们进行一定的培训,只能尽可能抽调优秀而且北地出身的军官士兵。数目足有二百余人,今天站在他面前的,不过只是其间的代表而已。在这种情况下,将这些最为忠勇的手下投入狂暴而混乱的北地,又怎么能不让他担心?这些和他一路走过来的麾下虎贲,是心腹,是嫡系,是未来的种子,多牺牲了一个,他都会心疼得心里面直哆嗦!他攒起这点家底容易么?
站在他面前的没有一个人吭声。
“……可是我没有时间了啊……这个国家也没有时间了!鼎革之际,一切都变化得如此的剧烈,再怎么判断,再怎么预先准备,都赶不上时势的变化……在这个时候,我只能依靠你们,依靠你们的忠勇,你们的头脑,你们的能力,甚至你们的生命!我也从来不怀疑我麾下教养出来的虎贲,能完成最为艰巨的任务!……对这个任务,有一点怀疑,有一点犹豫的,退后一步,转身回自己的营房。这不是软弱,因为我对你们的要求,本来就近乎于不可能,也许会白白牺牲!”
他话音落下,帐篷之内一片安静,却没有人退出。其实徐一凡也知道,又怎么会有人退出?每个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眼中都放射出热烈而锐利的目光,似乎他这最后几句话,对于他们而言,就是一种侮辱!
他淡淡一笑,上前一步,亲手帮他们将领子上的苍龙领章一个个的摘下来,放在手中。
“……活着回来,到我手里来拿。回不来的,这些领章,在这所学校建好之后,迎面的墙上,会有它们的位置!会有人知道的,为了撕开这沉沉黑暗,老子的禁卫军,到底做了些什么!”
“出发!”
我没有做错,没有做错……虽然还是一样热烈而鼓动性强的语言,可是徐一凡的内心,并不如在朝鲜面向日军的坚强防线,站在攻击队伍最前面那样坦坦荡荡。
可是,不流血就想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本来就是一种幻想……
早点崩塌吧!这已经散发出腐尸气味的煌煌大清……乌云已经笼罩在这个民族,这个文明头上二百余年,你们别想再影响未来几十年的历史,多容忍你们一天,都是犯罪!不管我在其间,到底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段!
徐一凡已经乘马车离去,两百多人的队伍也默不作声的在黑暗当中集合。楚万里和盛宣怀两个带队人也没有彼此寒暄的意思。盛宣怀是避嫌,而楚万里则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队伍集合完毕,就要赶赴码头,坐船直奔旅顺。依托着张旭州坐镇的辽南,渗入直隶。
他们也各有送行的人。
李云纵基本这段时间就住汤山帐篷里头,除了必要的进江宁城议事或者和唐绍仪打擂台要东西,他根本就不离开部队。徐一凡临行讲话,他没有参与。这个时候却找到了楚万里。
两个从上海就在一块儿读书的年轻人,这个时候却相对无言。到了最后,却是一向沉默冷淡的李云纵率先打破了安静。
“……你这次自告奋勇,做得很对。”
楚万里一笑没说话。
“……我觉得,最先要先联络到袁世凯,一则是这人有点本事,说不定已经摸到了什么内情,你布置下去,也能对症下药……二则是,他有野心,你压压他,别让他取代了你的位置。”
李云纵对人说出这种话,比太阳打西边出来的都罕见!他给人的印象就像一把笔直的利剑,什么时候会说这种争权夺利,针对人心的话语?
他自己也有点不习惯,将头扭向其他方向。
楚万里嘿的笑了一声:“我无所谓。”
李云纵锐利的目光投了过来:“怀疑大帅了?你的精神,就干净到了这种地步?”
楚万里笑着摆手:“……我什么时候怀疑大帅了?只是,这真的只怕是大帅逆而夺取道路上面最后一役了……能尽的心力我已经尽完,我的勤奋,大概也透支光啦……你知道我这个脾气,现在大帅能容我,大家都能容我。等举国来归,从龙之士涌涌那时,趁机想踩我下去好上位的,又有多少?有的东西,我真是天生的不喜欢……今后几十年,我想带着媳妇儿满世界看看,看看这个世界到底会变成什么样,而我们又该朝着什么方向奋斗……篡了这大清,才是开始呢……云纵,今后我可有几十年时间慢慢想,在这风涛变幻几年当中,自己所作所为,是不是真的俯仰无愧了!”
他站在那里,还是一贯的一溜三道弯,只是眼神,依旧清亮。
李云纵哼了一声:“逃兵……”
他突然反应过来:“媳妇儿?”
楚万里哈哈大笑:“我手脚可比你快一步!现在已经有门儿了,你也得加紧!放心,喝喜酒的时候会叫上你!”
李云纵微微的笑了起来,自从跟随在徐一凡身后,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长剑之后。他只笑过两次,一次是在辽南,准备向着日军整然阵线发起自杀性冲击之前。那时候的笑意,满是锋锐。这个时候的微笑,却是暖暖的。
“保重。”
“你也是。”
在另一头,却是特地赶来为盛宣怀送行的张佩纶。两人都是北洋系统老人,自然有一分亲近。张佩纶在这儿看见长跑马褂的盛宣怀站在禁卫军虎贲当中颇有点格格不入的尴尬样子,顿时就忍俊不禁。
“杏荪,你干脆换一身军装得了!”
盛宣怀苦笑,跟着张佩纶走远一点:“我又不笨,穿军装干嘛?惹得大帅心里头有想法?反正兄弟也是赶鸭子上架,到时候事情一了,就和这些穿虎皮的没什么关系。”
张佩纶站定笑笑:“本来还想劝劝你不要太心热,知道点分寸,现在看来不必。你杏荪从来都是人精……机会来得不易,这次下来,杏荪你就站稳脚步了,对我北洋余孽,也能多一分照应……”
盛宣怀也笑:“幼樵,你真是打算白衣到底了?”
张佩纶哈哈大笑:“瞧瞧我这一部胡子!都有白的了,还不避道?马江以来,这几十年都是多活的,从徐一凡而游,实在是因为想了这么几十年,在大清里头,实在找不到出路了。我不能对不起当初在马江死在我眼前的那么多弟兄哇!当初我逃了,这次……无法再逃。徐大帅说得好,自从甲午一战,朝廷乞和,他喊出振聋发聩的不降二字,这气运道统,就理所当然的在他那里了!再一个,我受中堂深恩,怎么也要替北洋找条出路,现在你既然顶上,我还恋栈干什么?大帅这次交代的差使办完,差不多就可以背着贰臣的名义悠游自在,等着老死了……这次,真的是最后一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