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避居家乡,在徐一凡看来,很有些坐而待时的意思。北洋系统虽然整个崩溃,但是跟随他这么久的家人子弟,李鸿章不能不有一个安排交代——在历史上,甲午战败之后,国人皆曰可杀的他下台之后,时人都认为不会再看到他复起的日子了,哪怕清廷再召他,以他垂老年纪,难道还要来为清廷擦一次屁股?可是李鸿章仍然一召就起,可见老头子不管经过多少磨难,但是仍然做事心不减,热衷心不减。
如果他真的心灰意懒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不去租界,非要在合肥他徐一凡的马足之下?徐一凡到后,翁同龢就从常熟老家跑到了上海租界,闭门不出,生怕徐一凡胁迫他什么,李鸿章却在合肥动也不动,泰然高卧。张佩纶和盛宣怀在徐一凡这里卖力,要是说背后没有李鸿章的影子,打死徐一凡都不信。
如果没有香教变乱在即,徐一凡倒是可以再和李鸿章耗耗,现在,免了吧。前几天张佩纶奉命,就将李老爷子请了过来!徐一凡倒也客气,将他安排在两江督署这个他曾经宦游之地,只是几次拜访,老爷子摆足了忠臣架势,要不就骂回去,要不就闭门不见,架子非得拿到最后……且看看他能绷到几时!
今儿就是李鬼子见洋鬼子,让他们把这假矜持,稍稍扯下来一点吧……
李鸿章站在门口,目光过处,瞧也不瞧徐一凡一眼,只是看着沃特斯。这洋鬼子已经摘下礼帽,上前鞠躬:“李大人!我是索尔兹伯理家族的一员,在十年前,首相阁下陪同大人参观阿姆斯特朗工厂的时候,我有幸见过阁下一面,没想到,今日在这里和阁下再度相遇,人生真是奇妙,不是么?”
李鸿章瞧他一眼,别看搞了这么多年洋务,李鸿章还真不大听得懂洋文,只是转头瞪着徐一凡:“小子,他在说什么?”
徐一凡笑着翻译了,在这场合,他暂时就是一个看热闹的。
听完徐一凡翻译,李鸿章咳嗽一声。在洋鬼子面前,他向来是不倒架的。他有个宗旨,对洋鬼子不能软,不然这些鬼子就该蹬鼻子上脸了。徐一凡曾记得读过一本清人笔记,专门记载了李鸿章这个做派——几个洋人公使为某事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公署交涉,气焰嚣张,几个王公大臣唯唯不语,只是派差官不住问李中堂到否,李鸿章一到,笔直而立,对着几个洋人公使就是一阵呵斥,顺便还将身上斗篷脱下来交给洋人公使拿着。偏偏洋人公使还吃这一套,顿时就是点头哈腰。秉国垂二十年,东方大国第一臣的风范,果然不凡。实利他李鸿章争不来多少,这面子,可从来不曾丢掉!
听到这位徐一凡口中的英国首相特使,不过是索尔兹伯理家族的一个晚辈,他架子就更大了起来,腰板也加倍直了三分,挥手让扶着他的丫鬟退下,朝沃特斯伸出胳膊微微示意,沃特斯果然就果然扶着他,陪他走下台阶。
“……十年前,我记得索尔兹伯理首相,你是他侄子?外甥?还是什么?”
“首相阁下是我母亲的堂兄,我们家族,向来是有为大英帝国服务的传统。”沃特斯回答得恭谨。
“长江后浪推前浪,也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啦!你那位堂大伯,还有我,都老啦!”李鸿章老气横秋的慨叹。
他的三角眼突然锐利的瞪着沃特斯:“你也是被这小子骗来的?”
他话才问完,徐一凡就笑道:“中堂,这句话我可是不会翻译的……”
李鸿章一摆手不理他:“……难道你们英国,也看好这小子么?难怪难怪,看这种风色,你们最拿手!一个姓索尔兹伯理的,能出现在江宁城,已经能说明很多事情了……怪不得他带你过来!”
索尔兹伯理凝神仔细听着徐一凡翻译完,露出了慎重的神色。徐一凡突然见召,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就是告诉他,连李鸿章都已经在他掌中,这国家最后大权的归属,还要怀疑么?他毕竟是政治家族,虽然瞧见李鸿章对徐一凡吹眉毛瞪眼睛的,但是这背后的意思,也不过就是如此。他李鸿章这等人物要避开徐一凡,他有什么法子能将他请到江宁城来?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说是让张佩纶将李鸿章绑来。张佩纶不过就是一人而去,就这样将自己岳父“绑”过来了,押送李鸿章的人,不过是一帮服侍小心勤谨的丫头小子。老爷子的生活用品,装了半船运过来。
今天他这个安排,近乎阳谋。对李鸿章昭示,大英帝国已经和他徐一凡眉来眼去了。对英国方面也是表明,李鸿章这等人物都在他徐某人的囊中,天下谁属,还需要怀疑么?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很多话不需要说开,眼神碰撞处,互相心思都已经明白。李鸿章只是感慨的叹了几口气,沃特斯也默然不语,并不承认自己的官方身份。而徐一凡只是在那里淡淡微笑。
李鸿章自己书空咄咄了半天,才转过头来看着徐一凡:“……要老头子帮忙,可以。不过老头子就一句话,你对北边儿现在这个乱局,到底安排了什么手段?你到底要怎么对付北边儿?只要你这么一句话!”
第五十五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三)
路桥驿是京师门户,在大清传驿系统鼎盛的时候儿,这个驿站有足足五进的深广大院,有百十个驿丁,二百余匹驿马,再加上大车骆驼,一天招待南来北往的大小官吏不计其数。院子内外,整天都是闹哄哄的。
自从电报进了大清,天津那里海路又开通了之后,谁还乐意按照一站一站的从陆上赶路。路桥驿自然就破败下来,朝廷财政紧张,又砍了不少传驿系统的银子。驿丁走的走散的散,剩下不多几个,也干脆就在附近落户,开了荒地自种自吃。
路桥驿大院已经破败荒凉得不像样子,院子里头荒草长得老高,还能看到城狐社鼠出没其中,到了晚上,院子里头不知道是什么活物在叫,长一声短一声,在夜色当中传出去老远。
这种景象,似乎就是大清皇朝末世的预演。
文廷式吱呀一声推开西面破败厢房垮了半扇的门,里面蓬的一堆灰冒出来,他咳嗽两声,拍拍巴掌退后一步,笑道:“韩老爷子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我们一个翰林学士,一个外务部侍郎,都是红顶子大员了,就有这么见不得光?老爷子大摇大摆的进了北京城找咱们,又能怎么样?复生再不会多说什么的……他现在心思已经分得到处都是,处处都是急务,哪还顾得上我们两个书生!”
康有为跟在他的后面,两个人都没带从人,青衫小帽,一副文人出来寻幽访胜的模样。他脸色沉沉的,只是道:“韩老爷子是个谨慎人,复生不会注意咱们,可须臾少不了他这位财神爷,新军,现在都是靠着他的银子撑起来的……找这么个地方会面,我瞧着也是应该。”
文廷式只是笑:“应该,应该!咱们应该来这里吃灰!”他又退后一步,站在西厢房前庭院当中,负手朗声道:“我们二位已经应约而来,尊客犹自行踪渺渺,欲识尊颜,何其难乎!”
看着文廷式那个做派,康有为轻轻哼了一声,负手望向别处。光绪可以信任谭嗣同,最信任的就是这位文廷式,他上窜下跳,就是想当这位圣君心腹,想成为清流领袖。结果京华春梦近年,他先是被谭嗣同无情甩开,接着又被这文廷式当作手下使用。心头这一股邪火,真的不知道向那里发泄去。这怨毒之情,也越来越浓厚了。
两人悄立庭中,旁边月洞门口传来了两人轻轻的脚步声。文廷式和康有为将脸转过去,就看见韩老爷子苍老的身形出现在月洞门口,在他身后侍立的,就是曾经是徐一凡大管家的章渝,一脸阴沉的跟在后面,和文康二人目光一接,就恭谨的低下头来。
“文大人,康大人?老头子实在是忙,谭大人现在在在需钱,老头子正是在殚精竭虑为他筹划军用的时候,生意都顾不得了……两位大人见召,不能不来,只是时间有限,不知道二位大人,对小老头子有什么吩咐?”
韩中平颤巍巍的行了一个礼,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这里地方是他安排的,还拿足架子等了一会儿才过来,现在还说这么一番话……沾了谭嗣同的边春风得意起来的人,怎么都是这么一副做派!
康有为焦躁得火都快从头上冒出来了,这段时间老康栽了好几次跟头,性格大为收敛。要不然韩老爷子这不阴不阳的几句话就能让他跳起来!
他冷冷的拱了拱手:“这位就是北地财神韩中平韩老爷子,这位大人,和韩老爷子慕名已久,正是圣君第一心腹信重的翰林学士文廷式文大人,今日大家在此一会,心里面咱们应该有数得很,一些没味道的话,似乎就不必说了罢……”
文廷式却一掀眉毛,拉着康有为朝韩中平笑道:“老爷子,既然如此,咱们拍手就走,不耽搁您老爷子的大好前程!几百万两银子塞到复生那里,听说复生已经许了由大盛魁出人担任察哈尔的都统?这可是世镇口外的事业,恭喜恭喜!
……不过,兄弟呢还有句话说,几百万两银子能不能担保换个察哈尔都统?兄弟瞧着悬,复生老兄包揽把持,宏阔廖远的手段大家这些日子都瞧在眼睛里头!这用韩老爷子财力起新军的念头,是康大人当初苦心孤诣保存下来的,复生不过坐享而已。可南海老兄,现在又是一个什么下场?新军拣选过程,韩老爷子也看在眼里,各地起团那么多,却少有完整的民壮团队留下来,全部化到复生原来掌握的各个营头里头,新军一切事务,还不是听复生说话!如今世道,枪杆子在谁手里头,权位势力就在谁手里头。南边那个徐一凡就是明证……
……复生忝为海东徐一凡义弟,海东徐帅行事,自然亦步亦趋。再过一些时日,在韩老爷子北地财神的财力支撑下,新军真正掌握在他手中,到时候,韩老爷子,您想想您那个察哈尔都统还捞得捞不到在手里?”
他似笑非笑的说着,头还在空中缓缓的画着圈。一副京城烟云,全在掌底的模样。大家伙儿心里头都有数,谭嗣同的包揽把持,实在是够瞧的了。不光他们这些老牌子清流帝党没落着好处,就连韩老爷子费尽心思运银子,起民团,在拣选新军的时候也吃了老大一个闷亏!
以己度人,人无利益,谁肯早起。复生包揽把持得这么狠,将来大家能不能在他手里落下好下场,真的难说。要不然韩老爷子怎么在康有为稍一联络之下,连矜持都没拿一下,就约好了大家伙儿在这儿会面?
会面之前,康有为还有些犹疑,谭嗣同固然待人刻薄,谁也没在他手里捞着好的去。可是他现在毕竟是个二皇上,大权都在他手里拿着,他们能拿出什么诱惑韩老爷子改换门庭?这时间还得趁早,一旦谭嗣同将民间团壮化进他的营头里面,大家再用什么劲儿那可都就晚了!
这个担心,他也和文廷式说过。可文廷式还是一副说服韩老爷子如翻手一般容易的诸葛亮状,还神神秘秘的对他保密,这家伙,得志了也不过又是一个谭嗣同!
康有为冷眼旁观着两人对话,心里面却只是转着自己的心思。想到郁结处一口闷气只能无声吐出。
天下如此之大,为何却无我康南海出头之地?小人得志,所在皆有,大才高士,屈处下僚!
他在那儿书空咄咄,文廷式却昂然冷笑一声,从怀里小心翼翼的取出一个明黄色的札子,札子还系着明黄色的丝绦,他捧着札子:“老爷子,其他的话,兄弟也懒得多说。你只是要知道,复生毕竟只是二皇上,他不是皇上!察哈尔都统,向来是旗人子弟事业,复生就算轻许这个给你,北京城百万旗人,为这个事情也能把天给捅一个窟窿!到时候复生还能不能安于位上,难说得很……能许这个察哈尔都统给你的,只有皇上!这份密旨,就是明证!”
一句话说得场中所有人都是一怔。
什么年代了,光绪还玩儿衣带诏这把戏?搁在以前,说不定康有为还会热血沸腾,觉得圣君行事,果敢非常。现在毕竟在谭嗣同身边混了那么久,看到了谭嗣同怎么处理实务,多少也有点触动。政治运作,实力为先,谭嗣同就是一直在辛辛苦苦的抓实力,甚至不惜包揽把持之名,得罪那么多人。
韩老爷子对谭嗣同有不满是一定的,但是要说服他上帝党这条船,得和他好好分析帝党在京城实际拥有的潜势力,能对谭嗣同形成多少掣肘,并有什么有着相当把握的手段一旦发难,就能将谭嗣同掀翻————然后大家伙儿再谈合作条件。
现在捧出一份衣带诏,大咧咧的许下察哈尔都统这个几乎世镇的职位,就能让老得毛都白了的韩老爷子纳头就拜?
让康有为眼睛都瞪大了的却是,韩老爷子用一种热烈得近乎狂热的眼神看了那份密诏一眼,身子剧烈的颤抖着,然后就捂住了眼睛。他的这些举动不过是短短一瞬,韩老爷子已经转眼就是一脸庄重,整整衣襟跪倒。
“……没有大清,怎么会有小民此生?没有大清,怎么会有大盛魁如此事业?圣君垂顾,以察哈尔都统此等要职加之,小民但凡有半点天良,敢不诚惶诚恐?文大人,圣君有命,小民敢不遵从!但有吩咐,小民就算破家,也勉力而行!”
在他身后,章渝也五体投地的拜了下来。
文廷式昂然站在那里,看见韩老爷子颤巍巍的磕头完毕,顿时就改了一副嘴脸,笑着上前将他拉起,温言道:“……这又何必?老爷子这么大岁数了,就算面圣,圣君也再不会让老爷子行全礼的……老爷子,察哈尔都统这个职位,兄弟可以为老爷子确保!只要老爷子谨遵圣君之命行事!”
韩老爷子身子犹自微微发颤,只是点头,抖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文廷式一指康有为:“老爷子,现在一切如常。复生对你有什么要求,照办就是。唯一不同的就是,入选新军的团练,加紧联络,必要的时候,一声号令,就拉得出来!居间联络的事儿,就是南海老兄这位大家的熟人,他和复生有交情,没事去新军营头坐坐,谁也说不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