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强已经坦诚北京鞑靼人政权已经没有维持局势的能力,北方政权所唯一还掌握着一定实力的谭嗣同可以用来掌控局势的资源也越来越少,随时可能倾覆。观察家们也不断的发回北地变乱的局势进展。直隶通省,不能南北,已经成了燎原之势。如果说一开始这些拳民还有些组织,现在也已经完全失控。如果不是谭嗣同调去的兵马还在尽力的维持着一些中心县城的秩序还有保证着一点交通,谁也不知道,这浪潮会不会将北地整个淹没!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指向徐一凡。等着他北上收拾局势。可最新的大清时报还在宣传各地督抚将次第赶赴江宁,要和徐大帅会商如何处理北地局势。
对朝廷,对他们的旗人种族政权。秀宁早就认为该当必亡。这也是她当初为什么要从北京南下的原因。放弃以前格格的尊荣地位,她没有太多什么眷恋的,只是偶尔被李璇刺激一下才会反击。
可是徐一凡现在的作为,就是冷眼旁观着要她出身之族,不论宗室还是最底层的余丁。都要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鼎革之际,皇族没有好下场,她是早就知道,也有心理准备。私心里头甚至想,只要自己老弟弟能活着,还有她的一对侍婢能有个好托付。其他的,无所谓了。当初明朝覆灭,朱家下场还不是这样?她和徐一凡那点微妙的感情,在这时代大潮当中,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香教一旦进了北京城,那绝不是只有皇族覆灭那么简单!
徐一凡做的是最为正确的事情——从过去三千年的改朝换代经验来说。无非就是靠着人的性命铺出一条直通巅峰的道路。自己很能理解,也没有半点能向徐一凡进言的余地。徐一凡都说不见她了,她还能怎么样?
颦儿乐儿肩并肩的坐在屋角的一条长板凳上面,小心翼翼的看着小姐。这些日子小姐就是不对头,自从那个姓徐的说了再也不来了之后,小姐就再也没有平常总是气度娴雅的姿态了。不是呆呆的看报纸,就是皱着眉头一脸酸楚。四爷在西边厢房,除了过来拿报纸看,就是在自己屋子里头喝酒,谁也不许进去。小姐拍门他都不理。
难道小姐真是为进不了那个徐大帅的家门儿才这么自苦?……要真是这样,大帅的那个大太太,蓝眼睛栗色头发漂亮的李家小姐对她们俩疼爱得不得了……要不小姐俩手拉手的给李家小姐跪门儿去?求她抬抬手,成全小姐?
姐俩双胞胎,心灵相通。都想到这里,互相对望一眼,白皙的小脸顿时就都红了。
咱们这两只小白兔最后还得自己求上门让大灰狼下嘴……没天理哇!
双胞胎萝莉孩子气的心思秀宁自然半点也想不到。她脑海当中就转着一个声音。
“可是……你是英雄啊……是存亡断续,扶危定难的英雄啊!是因应这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英雄!你总是说,时代不一样了,难道最后夺取,还要走原来的老路么?你这条逆而夺取的道路,开始的时候,带给世人无限期待和希望,到了最后,却仍然是又一个轮回,又一次重复?”
想来想去,总是难以自拔。一片寂静当中,就听见溥仰所住的那间厢房门突然吱呀的响亮一声。秀宁除了念着徐一凡,更多的心思还是在这个老弟弟身上。弟弟比以前出息了,她高兴得能忘记自己姓什么,弟弟自苦成如此,她更是揪心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往常溥仰就是白天来拿几份报纸,晚上这个时候正是醉醺醺的,从不出门。这个时候却听见动静。秀宁一下什么都不想了,赶忙站起,就朝门外跑。也许是坐得久了,一起来竟然有点头晕,扶着桌脚才稳住身子。颦儿乐儿赶紧跳了起来,一左一右扶住秀宁。
“小姐……”
秀宁一声不吭,在她们搀扶下赶紧出门,一出门口。就看见星光之下,溥仰已经将禁卫军军服整齐的穿在身上,正在用力的紧着腰间武装带。夜色当中,他仍然腰背笔挺。就连脚上马靴,也已经擦得干干净净。
“老四,你干嘛去?”秀宁停住脚步,在背后轻轻的问。
溥仰回头,朝着姐姐笑笑:“督署啊……还能去哪儿?大帅让我想明白了再回话,我现在是想明白了……”
微弱的光芒当中,可以看见溥仰将脸上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军服上一个线头都没有,裤线烫得笔挺。领章上面的苍龙,仿佛随时可以飞舞而出。
秀宁白着一张脸,只是小心的说:“……这么晚了,你还带枪干嘛?有什么事情明天再去督署嘛……你想明白什么了?是不是再回督署当值?”
溥仰笑笑:“老姐姐,我粗,可是我不笨哇!大帅是不打算马上北上了……说真的,要是大帅现在带着我们北上去打紫禁城,溥老四一个磕巴都不会打!甭管是不是皇帝在面前,大帅下令开枪,我不认他是不是哥哥!要是冲在第二个,我自己抹脖子!谁好谁坏还看不明白么?大帅一路走来,干的都是正经事情!”
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勉强,到了最后,只是僵在了那里。
“……可是要是看着咱们旗人灭族,我又狠不下这个心肠!大帅平日对我们的教导,不是这个样子的。要正大光明,要理直气壮……所以咱们才一口气打垮了那么多小鬼子!咱们姓爱新觉罗的,有罪该杀就杀,该关就关。旗人白吃了那么多年粮饷,了不起还个两百年……屠干净了算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心里这道坎过不过去!可是我又一琢磨,大帅是不会错的……也许我们真的有这么大罪过儿,配不上穿禁卫军这身皮,将来大帅的事业,也没我掺合的什么份儿……可是自从跟着大帅在肃川里冲阵,那时溥老四就下决心了,生是禁卫军的人,死是禁卫军的鬼!我这就去督署,把这腔子血倒在大帅面前,什么都瞧不见了,也就不折腾自己这猪脑袋了!”
说到最后,溥仰眼睛里头已经亮闪闪的。他咬牙再用力紧一把武装带,抬脚就要出门儿。秀宁惊呼一声,扑过去死死的拉住了他的胳膊:“老弟弟,你怎么这么混?”
溥仰只是跺脚:“姐,你撒手!就算活下来了,折腾自己一辈子,也没意思!老姐姐你比我强,没我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弟,你也能活着!”
秀宁却打死也不松手,颦儿乐儿也冲过来帮着她抓着溥仰的衣角。秀宁抱着他的胳膊,眼泪扑簌簌的朝下落,就这么无声的哭着。溥仰想甩开她,最后也是没动。只是对着头顶天空叹气。
“……老姐姐,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比我还磨叽?我还能活得了么?男子汉大丈夫,一跺脚死了就算完,拉拉扯扯的,我就能改变心意了?你还不明白我这个人?脑袋只有一根筋,想定了就回不了头啦!”
秀宁止住了抽泣,一抹脸上的泪水,扬起脸看着溥仰:“……老姐姐不拉着你,让你姐先去见大帅!老姐姐能说服大帅,让他至少保全咱们底下的旗民!咱们姓爱新觉罗的,殉了也是正理,你等老姐姐先说去!实在不成,我们姐俩死在一堆儿!”
秀宁挑眉立目,竟然是说不出的决绝。溥仰只觉得自己姐姐的手,几乎要捏断他的骨头!
※※※
天将日暮,楚万里和袁世凯站在壕沟里头,只是看着远处的韩老掌柜乘坐的轿子。
这壕沟,是这些湖南兵挖出来限制延庆标通行的。壕沟对面,几十个穿号坎的湖南兵引路,警戒放出去老远,前后通行都有军官亲自带队。章渝寸步不离的跟在那蓝布小轿旁边,始终没有回头。
袁世凯喃喃道:“北地财神果然名不虚传,势力之厚,让人瞠目……”
楚万里脸色很不好看,冷冷的道:“也只是能买个通行罢了,真要做大事,钱算什么?最后还不是要指望我们这些南来之人?”
他摆摆手:“走了走了,还要跟着吃半天风,真是没意思……吃饭,睡觉!”
韩老掌柜来拜,楚万里一直是冷冷淡淡。最后韩老掌柜跪下来,楚万里干脆就晃着胳膊走开去了。还是袁世凯将韩老头扶起来,不咸不淡的说了两句,兹事体大,要向大帅回报。
韩老头也不以为意,只是和袁世凯约定了通过外头哪个监视他们的带队军官,就可以和他联络上,并说立等好音。一旦大帅肯垂允,不论什么时候马上就可以和他取得联系,他立刻就运来五百杆俄国步枪再加上子弹。
说罢就告辞而去。老头子从头到尾都是在淡淡的笑,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一般。
这一点让楚万里就更加的不爽。敢在老子面前卖弄聪明?
他转身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要回头,却被袁世凯一把抓住了胳膊:“大人!”
“怎么了?”
“是不是马上去电给大帅,回报这里情况,等候大帅示下?”
看着袁世凯精光四射的眸子,楚万里懒洋洋的一挥手:“没必要……老头子心思很明白,多半不是指望咱们真能帮上他忙,送他进北京城,是拿咱们当幌子,分散谭嗣同注意力呢……大帅当初就把姓韩的赶出了门,现在我们再去封电报说他又跑过来想合作,请大帅指示机宜,大帅还不骂我们没脑子?这霉头,不碰也罢……”
说着他就甩开袁世凯的手,看也不看他一眼,掉头就走。
袁世凯胸口深深起伏了一下,突然急走几步,挡在了楚万里面前:“大人!”
楚万里站定了脚步,脸上和挂了一层寒霜也似,从来没见他这么严肃过。
“又怎么了?”
袁世凯咬咬牙齿:“大人,请不要寒了大帅麾下那么多从龙之士的心!也不要挡了大家报效之路!您是隆中诸葛,志向高洁。可是在卑职看来,未免有点太书生意气!一部史书,从哪里看,字里行间不都是血迹斑斑?
我们带的是香教名义的延庆标,真正动手的又是韩中平他们那等人。到时候,我们会撇得比历史上任何一朝都要干净!这北京城,大人不想进,卑职想进!还有葛起泰这些人,正想在大帅手下谋一条进身之路,他们也想进!据京城而候大帅,这等大功,卑职想要!而江宁诸君,如果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也会让我等不要错过机会!”
楚万里冷冷的看着他,最后扯了扯嘴角:“……终于说出来了啊,我都奇怪你怎么能忍了这么久……项城,聪明人啊。知道在我面前,还是挑明白的好……”
他仰头看着天,深情讥诮:“……我就没你那么决绝,像你说的。又要功成名就又想手干净,所以夹在中间辗转反侧。……不要挡大家的从龙之路……我不想挡啊……好,马上给大帅去电,咱们都静等大帅回复吧……我就一个想头,这时代,不能再象以前一样了!”
袁世凯深深的看了楚万里一眼,啪的立正行礼,礼毕就掉头不顾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