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个要楚万里自证身份上头,林旭旁边的康广仁和刘光第就开始附和了,从一个人说话变成三个人说话,那就是加倍的夹缠不清。楚万里拿这个还真没法子,他不是早已成名,根基深厚的大臣,认识的人多。再加上徐一凡当初派他们过来做的就是秘密工作,还有点不安好心,哪里有正式的关防印信?——就算拿出来了,这三个家伙,估计还得怀疑半天是不是假的!
那些旁听的军官更是大眼瞪小眼。他们这些刘坤一留下来的兵,绝大部分都感念故刘大帅恩典,已经表现得远远超出人们对大清经制之军的预期,在这么一个乱象纷纷的北地苦苦支撑到了现在。现在又是香教又是禁卫军,他们这几千单薄之兵要监视香教,又要护住这么大一座北京城,已经是捉衿见肘,再加上内外局面混乱成这个样子,他们也早就毫无主意了,要不是谭嗣同还清晰有效的发布着一条条命令,让他们下意识的听令行事,说不定这几千人,早就散了个精光!
这一争论,就是一个多钟点,楚万里还注意到了,就是这一个多钟点,这里三个人就没有一个想起先将这里已经停火的消息回报给谭嗣同!
夜色已经笼罩了下来。
“各位,你们以为现在还有时间么?现在南苑聚集着成千上万的兵,你们大概下意识的觉得自己身在安全的地方了,你们却不想想,谭嗣同现在差不多等于孤身一人守在北京城里头!你们可以出去看看,也许你们就能闻到,成千上万的人也许就埋伏在左近,等待着北京城门轰然敞开!没有时间了,真的没有时间了……不能再等待下去了,现在我就回去,带着我自己的弟兄,直奔城门而去,也许等城门从里头被打开的时候,还来得及冲进去救了谭嗣同,尽量的多保护一些人!你们要是敢开枪阻挡,我会毫不犹豫的带队打出去!”
说到最后,楚万里猛的一拍桌子,几乎是冲着他们大吼出声!
林旭浑身一震,他本来就是年少气盛的人。这也算第一次从谭嗣同麾下出来独掌方面,康广仁和刘光第这两个同伴面临这种局面都有点垂头丧气,不过在勉力做事,不和林旭这个小伙子抢出头露脸的事情。他却仍然兴致勃勃的。楚万里这样吼过来,神色当中满满的都是对他们轻视的味道,让他份外的忍受不住,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敢!现在敌我未分,你敢动一下试试?”
楚万里轻蔑的一笑,举步就朝外走,小腿肚子一抽一抽的疼痛,让他的火也冒上了头顶:“你瞧着吧……谭嗣同带着你们就想北上挽此末世,真不知道让人哭好还是笑好……老子没时间和你们多废话了!”
林旭身子直抖,大声下令:“将他拿下了!”
一直紧紧跟着楚万里身边的葛起泰一下横在楚万里身后,大声吼了回去:“老子看你们谁敢?”他这么一条长大汉子,中气又足,吼出来震得每个人耳朵都嗡嗡作响,当真有燕赵前辈张翼德喝得河水倒流之势!吼得正对着他的林旭腿一抖,一屁股就坐回了椅子上头!
几个站在门口的戈什哈和领兵军官都手足无措的站在门口,看着楚万里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没人想着听令去拦一下。现下,他们这些人真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了。
大家就这样默不作声的看着楚万里走到门外。才到这临时谈判用的简陋哨棚外头,满天烟花,就在四下冉冉升起……
楚万里抬头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一切,在一直举枪趴在射击胸墙土垒上头,监视着延庆标那里动静的士兵们,也纷纷站了起来,也同样的呆呆抬头,看着在北京城四面此起彼伏升起的烟花信号。
似乎只是短短一瞬,就能听见隐约的人潮呼喊的声音,从京城四面八方传来!离京城这么远的地方,能汇聚出让这里听到的声浪,正不知道有多少人聚集在一处!
“香教,要扑城了……谭嗣同,只怕来不及救啦。”楚万里站在那里冷冷一笑。
又被那姓韩的老狐狸抢先了一步……
哨棚里头,林旭他们和几个军官也赶了出来,神色惨白的看着眼前一切,听着周围的一切。楚万里转头看着他们:“……我们要去进城了,能救多少,就是多少。幕后渠魁,也要将他擒获!你们跟不跟着?如果不跟,也不要挡在老子的面前!大帅几日内必到,你们这些带兵的,如果稍有人心,想将来在大帅面前有个出身,就跟着老子!这才叫真正的扶危定难!……大清朝,已经完了!”
※※※
枪口闪光,骤然在一片黑暗当中闪现。站在那里亲眼看见了不远处一个大宅子墙上闪动着一排排枪口焰的谭嗣同竟然有一种错觉,在他感觉中,似乎那震耳欲聋的枪声,是跟着闪光之后很久才随着响起的!
他同样没留意到王五已经猛的将他扑倒在地上,只是在地上竭力的抬着头,看着血花在夜色当中飞溅出来。看着人们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抽搐着倒地。在街口警戒的几十名士兵,在这一排枪当中,几乎同时被打倒!
眼前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已经放慢了速度,他趴在那里,可以看见一条条人影从院墙上跳下来,从那大宅子的门中涌出来,当先的人手中拿着点燃了的火药包,朝前猛掷。落地就炸出了似乎是黑白色的火光,穿着棉衣的京城难民,浑身被点燃,跌跌撞撞的到处乱跑,又引起更大的火头。子弹呼啸着从头顶掠过,人群已经炸了窝,惊呼哭喊着四下乱跑。在街道里头人挤着人,人撞着人,人踩着人,爬墙撞门,就是要避开沿着街道冲进来的那些凶神!
昏头昏脑跑错方向,迎着他们而去的难民们,就一排排的在弹雨当中倒地,人动脉中弹喷出来的血几乎喷射得有半天高。尸体一层叠着一层的铺在街道上头。而那些一身黑衣,青布包头的凶神毫不停顿的朝着这里逼过来,有的人已经将长枪背在了身上,左右一手一把短枪,不断的喷吐着火舌!
他还似乎看到,火光之中,一个穿着红色团花马褂,披着黄色披风,带着角帽的老者。在这队伍簇拥之下,大步朝前,似乎还有一面旗帜在他身后飘动,隐隐约约,能看见仇王韩这三个大字!
他又猛的被拉了起来,一只大手抓着他,十几个戈什哈挡在他的面前,隔断了他一切的视线。他甚至都没留意到自己在连踢带打,大喊着:“我不走!我殉了这些百姓便罢!”
那只大手死死的抓住他,一直拖着他直冲进总理大臣衙门之内,子弹嗖嗖的在头顶呼啸而过,挡在他身前的那些戈什哈不住的软倒在地。到了最后,只有三四个浑身是血的跟着退了回来,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拼命的合上大门。
那抓着他逃进来大手的主人,又将脸凑了过来,大声的喊着什么,用力摇晃着他。可自己什么都没听到,眼前晃动的,还是刚才那突如其来,噩梦一般的景象!
啪的又一记巴掌,重重的打在他的脸上。接着就是一声怒喝入耳而来:“兄弟!兄弟!你要撑住!要调城外的兵回来平乱!要撑到徐兄弟过来!北京城的老少爷们儿都指望着你呢!”
正常的视觉、听觉、思考能力,这个时候才回到了谭嗣同的身上。
外面的哭喊声,枪声,还有想逃进这总理大臣衙门难民撞门的声音,在他恢复意识的第一刻起,似乎就要将他全部吞没!
“谭某人愧对京城百姓!”谭嗣同站在那里捶胸顿足。这个时候已经有难民人叠人的想翻墙进来,可追击的子弹打得墙头扑扑作响,最先爬上墙头的那些百姓,几乎都被打了下来!
王五满脸大汗,死死的抓着谭嗣同:“兄弟,五哥保护着你出城,去调兵进来!”
谭嗣同凄然一笑:“五哥,兄弟已经无能为力了……我好悔没有听传清兄的话,这个大清,早已无可挽救!只可怜百万京城生灵,要陪着这爱新觉罗家殉葬!”
王五急切的摇着他的肩膀,几乎是在大吼:“有办法的,兄弟,你是读书人,一定有办法的!”
谭嗣同脸色惨白,指着四周:“城中枪声响起,更有火头。刘大人留给我的兵,一直是在勉强支撑维持,现在我这主心骨存没不知,京城当中已经大乱,说不定还有大批香教应约扑城,马上就是兵将解体的局面!到哪里去调兵进城,怎么救此百万生灵?”
仿佛要应和着他的话似的,外面已经响起了狂乱的呼声:“谭嗣同已去!谭嗣同已去!香教进城啦!香教进城啦!”
四下望去,北京城各处也已经有更多的火头冒起——行事谨慎,又策划此次复仇垂三十年的韩中平,手中可以打的牌,绝不只是这二百主力骨干子弟。京城各处,都有小股人马潜藏下来,他们虽然没有这二百子弟披坚执锐的本事,可也能在京城四下纵火,制造骚乱!
哭喊呼叫的声音越来越大,到了最后混杂在一起,就像刮起了狂暴的台风,将整个北京城席卷!
真真切切,这里已经是地狱一般的景象。
谭嗣同闭目不言不动,只是待死。外面混乱声音已经越逼越近,眼看已经扑到了总理大臣衙门的门口,王五却一咬牙,猛的一推谭嗣同,大喝一声:“走!不是说禁卫军在南门外头么?去找禁卫军!”
谭嗣同睁开眼睛:“五哥,你还不明白么?说不定就是徐一凡勾结香教的!这一切,都是徐一凡所乐见!他的字不是传清,而是篡清!”
王五狠狠的推着他:“从后门走!我相信我那徐兄弟,就如相信你一般!告诉我那徐兄弟,我王五求他救救这京城百万生灵!你快去,快去!”
王五敦实的身形如山,将谭嗣同推远之后,就站在那里。缓缓拔出了背上大刀。对着总理衙门的大门口。谭嗣同踉跄着被推出去老远,回头看了一眼王五。
五哥还没有放弃,自己为什么就放弃了呢?五哥啊五哥!我们这些读书人,在你面前,就如蝼蚁一般!
男子汉大丈夫,到这个时候,已经不用做小儿女状了。谭嗣同深深的看了王五背影一眼,掉头急奔而去。
“五哥……五哥!我们两个兄弟,负你良多!”
总理大臣衙门的门口被轰然撞开,十几个人抢了进来就是一阵乱枪,几个戈什哈哼也不哼的就已经倒地。
这一阵乱枪,噗噗噗噗打得地面砖屑乱飞,扬起一阵灰尘,灰尘里面裹着一个身影,在弹雨之间翻滚,只一眨眼,就翻到闯进来的十数个青布包头的汉子跟前。
原本缩成一团的身影,一沾到人跟前,顿时就长身而起,高大的身影把院子门前罩了一半,阴影中刀光一闪,瞬间就劈倒了两个,鲜血洒了一地。
这一刀是王五蓄势所发,一下子就杀了冲进来的人一个措手不及!这些韩中平手下全是长枪,王五这一下就滚进了他们中间,长枪顿时就施展不开,他们的反应也好快,嗡的一声就朝门外退,有的人已经丢下长枪要拔腰间的六轮手枪。可王五已经豁出去要给谭嗣同争取一点时间,哪能让他们穿总理大臣衙门而过?当即死死的贴着他们,又是一刀挥了出去!
当的一声金属撞着金属的敲击声音,却是一杆洋枪伸出来,死死的架住了王五这一刀。握着快枪当冷兵器使,站在王五面前的,正是章渝!
几十条汉子哗的一下散了开去,无数把快枪端了起来,枪栓纷纷拉响,眼见就要开火!
章渝猛的一声大喊:“不许开枪!”
王五一笑,收回了手中的大刀,横在胸前,敦实健壮的身影死死的挡在总理大臣衙门的大门口,外面哭喊声音仍然翻江倒海一般,却盖不住他的吼声:“开枪就是了!我王五生在京城,死在京城,一生行事,对得起天地,死后进得了祖坟!要过去,就从我王五尸体上头跨过去!什么事情,能让你们居然对这百万生灵下得了手?不是人的东西!”
章渝嘿的一声,丢下了手中哪杆洋枪,王五那一刀砍断了枪管,枪身都劈开了一半!章渝挥挥手,身上再也不见那种郁郁困顿的阴沉神色,举手投足之间,全然宗师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