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祖籍直隶南皮,自幼跟随父亲在贵州兴义府长大,又师从兴义府的多位名师,独山州知州韩超便是时间最长的一位,此番前来,原本就是为指导他学业而来,但一个让他们全都震惊的消息传来,一切都变了!
早在十三岁那年,张之洞便回南皮参加县试,名列榜首;而前年,年仅十五岁的他又回直隶顺天府参加乡试,再次名列榜首,成为科举重地顺天府的解元,消息传回兴义府,一时间人还未回来,便已名动贵州。
年初才返回兴义府的张之洞,在父亲张锳的安排下,准备好好研读经书,为两年后的春闱应试打算。为此,张锳还特地将好友韩超和自己的幕僚宋杰招来兴义府,没想到,从直隶省亲回来的韩超,和从廣西桂林府回来的宋杰前后脚几乎同时抵达兴义府衙。
韩超心情沉重地道:“右甫兄,弟此番从直隶归来,几经曲折,说来话长啊!世道纷乱,贼寇四起,大清已经气数已尽,纵然诸葛再世也无力回天了!”
张锳也是面色肃然,他自道光六年来黔地出任大桃知县开始,历任清平、安化、贵筑、威宁、古州诸州县父母官,清明廉洁、勤于政事,又出任兴义府知府、遵义府知府、贵西道道尹,到前年又再回任兴义府知府,在这贵州一地为官近三十年,见证了这穷乡僻壤的百姓在大清治下的穷苦生活,不断有苗、回等乡民起事造反,他虽然身为官府,派兵平定,但却心中不免也有些同情和理解这些起事的乱民了。
“南溪兄,你我都身为大清臣子,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尽自己本份便是!也不枉熟读经书,身受圣人教诲。”张锳叹道。
“右甫兄,弟特意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急忙赶来,便是告诉你一件京师传来的骇人消息。因为弟不知真伪,右甫兄一向眼光独到,特来求教一二。”韩超两眼睁得浑圆,显然那消息十分惊人。
张锳久处兴义府,自然知道这贵州本就是山高皇帝远的偏远之地,而这兴义州又是贵州最西南端,同芸南廣西交界,更是道路难行,消息闭塞,就像几年前的先皇驾崩,直到一个多月后,兴义府才得知消息,对于此情形,他已经习以为常。
“可是南方的粤贼攻下了京师?”张锳问道。
韩超面色一惊,诧异道:“右甫兄怎么知道?然不仅仅如此!”
“之洞分析的。他说这天下,不是大清便是粤贼的。如今这南方,除了贵州和四川,都已经被粤贼占领,若粤贼的首领够聪明,便会趁机一鼓作气,挥兵北伐。前阵子,不是听说粤贼从海路出兵,攻打天津府么?证明之洞说的很有道理。若是这样,我大清危矣!”张锳不知道是该高兴自己儿子的聪明,还是该为大清的危难感到难过,他只是追问道:“到底大清怎么样了,京师有没有被粤贼攻下?南溪兄你别卖关子了!”
“果然兴义消息蒙蔽,竟至如此!右甫兄,京师早在一个月前便被粤贼攻克了!皇上北狩热河,说是北狩,其实是领着五千禁卫亲兵北逃,却半路被粤贼一股兵力拦截,王公大臣和一应后妃,甚至连皇后都全部被俘虏。”韩超苦笑道,已完全没有了以往的臣子对皇上的崇敬。
张锳默然。
“而后没几天,皇上在热河驾崩!指定端华、景寿、肃顺、瑞麟、文庆等五人为辅政大臣,声称有名妃子在去热河的路上诞下一名皇子,继位大统,立年号‘祺祥’。不过,与此同时,先皇的胞弟恭亲王奕訢,也在绥远称帝,声称自己继承大统,年号却是‘祺瑞’。我大清变成了两个皇帝,却没有皇城的局面!”韩超有些嘲讽地道。
他本是直隶昌黎人,秉性沉勇慷慨,人称血性奇男子,本就对于满旗贵族专断重位,横行朝纲,欺凌汉臣的行为,十分不满。而此番对于大清皇上的仓惶出逃,更是心中一片冰冷,失望到了极点。加上如今大清崩塌,江山不稳,他和许多汉臣一样,开始思索后路来。
“什么?”饶是一向镇定的张锳,也霍地站起,脸色大变,大叫起来:“南溪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小弟也生怕是谣传,还特意从路过的湖南永顺府买了份粤贼的《南方日报》,上面便有刊登此事的文字。而且,右甫兄,非但如此,粤贼的头领冯云山,也在北京城里登基称帝了,声称什么中华帝国。粤贼声势大振,直隶、菏南等地的大清官员,纷纷归顺。”说到这里,韩超瞟了眼张锳,略微迟疑地道:“右甫兄,小弟来见兄长,却是另有一种更为重要的大事要跟你参详参详。”
张锳却是放声大哭:“吾皇英年驾崩,锳不胜悲乎哀哉!”尽管对大清朝廷失望,但毕竟是皇上,虽然登基才五年不到,便驾崩了,身为臣子的张锳,一听这惊人的消息,还是大哭一场。
一旁的张之洞却道:“父亲大人,您为大清做的已经够多了,不欠他们的。还是听听老师说的惊人的消息吧!”
张锳止住泪,满脸惊讶:“还有比皇上驾崩更惊人的消息?”
韩超压低声音道:“这个消息是我半路上听说的,不知道是真是假。说是曲阜的衍圣公,以衍圣公府和孔圣人直系后人的名义,号令天下士林和儒家子弟全部起来背叛满清,归顺中华帝国!还说,孔圣人已经托梦传言,那姓冯的是顺应天命,当为汉家乃至天下的明主,号令我们这些天下读书人都归顺投靠。”
“什么?衍圣公真是这么说的?”张锳震惊了,急忙问道。
一旁的幕僚宋杰,也是满脸不信,他也是读书人,对那曲阜的衍圣公府,视为圣地,而作为圣人之后的衍圣公,在他心中,与大清皇上的份量一样,而且,这认同满旗人为君主,还是因为衍圣公说的大清皇上为天下共主。
而边上的张之洞更是心中震动不已。他虽年少,但身为举人,也是读书人中的一员,自然清楚衍圣公在读书人心中的份量。
而且,每次更朝换代,衍圣公都会出面支持新皇,而他支持的人,往往的确最后夺得天下。张之洞闲暇无事,也看过几份往期的《南方日报》,他突然发现,这原本被朝廷声称在南方肆掠,四处烧杀抢掠的贼兵,根本不是那回事。
经过对《南方日报》上报道的几个事件进行验证,他发现这份报纸上所说的,基本都是真实事情。而且,上面刊登的各种西洋知识,让他大为惊叹,眼界大开。
也正因为这份报纸,他开始仔细分析了这所谓的“粤贼”,发现其头领绝不是简单的贼酋,而是一位忧国忧民、深谋远虑的智者,目标不但是推翻大清的统治,还是真心为民谋利,要为百姓打造一个盛世幸福。这是一位民间崛起的枭雄!
因此,只要一听到这位冯头领的任何消息,张之洞都是很上心,尽管他知道,对方其实是他的对头。
第634 章 读书人的归心
“可能因为衍圣公的这番表态,公开归顺粤贼,导致满旗贵族不满。根据路人的传言,上个月,衍圣公府一夜之间,便被数千捻贼和地方贼兵攻破,几千年的圣地,竟被目不识丁的贼匪肆掠横行。有人看见,那伙捻贼之中,有小半是旗人,领头之人,便是兖州镇总兵、镶黄旗人永贵。”韩超低声说道。
张锳猛地一震,急道:“果真如此?难道衍圣公真的归顺了那粤贼,嗯,中华帝国,而大清的某些满期贵族肯定恼羞成怒,为了阻止,向衍圣公下手了?”
作为熟读经书的儒家子弟,他对衍圣公可谓崇敬有加。他以汉臣之身,在满旗人当权的大清朝廷,在这偏远之地为官近三十年,尽心尽责,就是因为要秉承儒家的“修身齐家”的思想。
“真相到底如何,小弟却是不清楚了!”韩超愤然叹息道:“不管是谁,竟然派兵去杀衍圣公一家,还将圣人遗留下来的经书都抢先!实在是太过可恶!不过,幸好,南边的那些人马在京杭大运河出兵时,恰好遇到那些抢完衍圣公府的捻贼和地方贼兵,双方激战,南军将捻贼都击溃,将从圣庙抢走的经书都接了回来,还救了几名圣人的旁系后人。等于是救了圣人的脸面和后人,此举大善!想不到原本被称为粤贼的贼军,不但不排儒,还尊崇圣人,这可是大好事啊!”
张锳脸色大变,神色复杂地道:“南溪兄便是为此事而来?”他已经明白韩超来的用意了。
韩超性格直爽,有血性,虽是读书人,秉承忠君思想,但作为相交多年的好友,张锳却清楚他与如今很多的读书人出身的汉官一样,一直对满清初期的文字狱很是不满,认为儒家思想乃是汉人的精华,却被满旗贵族所用。不过,因当初康熙皇帝提出的满汉一家政策,他们这些汉人的读书人有了台阶可下,再加上自身的为官位所吸引,纷纷投入大清朝廷。
只是如今,大清连京城都被占去,皇帝也驾崩,已经是分崩离析,不成气候了。加上刚才说的,连直隶、菏南等地官员纷纷投奔新朝,这个时候,自己的这位好友接着说衍圣公府的事情,其用意显然可知。
不外乎想试探下自己,对待新朝的态度而已。看样子,是想归顺新朝了!
当下,张锳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不错!右甫兄,如今的天下,新皇已经占有一半,看这形势,用不了多久,必将统一华夏,成为新一代明主!原本我们这些圣人子弟,都以为他是长毛贼兵出身,必然与那洪逆一样,信奉和宣扬上帝教,采取了最为极端的反孔、反儒政策,禁读四书五经,将经史文章尽烧毁,还屠杀读书人。可没想到,这原本的圣王,如今的中华帝国皇帝,却与洪贼完全不一样!”
“从他与长毛贼兵分开之后,一路上,从未捣毁、焚烧孔庙和书院,还修建了不少类似书院的学校,也从不焚毁儒家经书,更不无故杀害我等读书人。相反,他这两年,从其招揽的手下来看,左宗棠、刘长佑、彭玉麟、伍崇曜、许祥光等前期的得力手下都是大清投奔过去的读书人,而后面,更是越来越多的朝廷汉官和读书人投效他。
连芸南巡抚吴振棫、江苏按察使吴其泰、芸南知府邓尔恒、苏州知府平翰等这等朝廷重臣,也都纷纷呢投降。到如今,他们都收到重用,并没有被事后追罪。”
韩超满是激动地道:“右甫兄,小弟斗胆透露一句,小弟准备率领独山州归顺中华帝国,不知兄长是何想法?”
张锳脸色阴晴未定,多年好友的韩超,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自己不表态是不行的了!
他也承认,就像韩超说的那样,这个粤贼与原本的长毛贼完全不一样,不仅四处网罗读书人,还自己举办学堂,兴建书院,虽然不全是只学四书五经,但也还是以经书为主。关键的是,是真正的重视尊崇读书人。
其实这些还不是主要的,更为主要的是,张锳感觉,在他们治下的百姓,原本都是四处起事的乱民,可已归入他们治下之后,竟然都老老实实安心种地起来。
这样说来,这个以前的粤贼,如今的中华帝国,还真是值得投靠。
可是,张锳转眼看看引以为傲的儿子张之洞,想到还有众多的子侄张之清、张之渊、张之京、张之澄等人,甚至还有在北京城中任日讲起居注官的侄子张之万,这些人的安危他不能不考虑。
贵州巡抚蒋蔚远虽然对自己还算不错,但他毕竟是满清汉军镶蓝旗人,一旦自己表明背叛朝廷,归顺中华帝国,说不定便会被其逮捕加害。
因此,张锳不敢贸然表态答应下来。
但让他说出不愿意归顺帝国的话,他也做不到。
毕竟,一是自己的南皮老家听说已经被他们占领了,若是惹怒他们,自己连祖籍都回不去了。二者,刚才韩超所说的,新登基的皇帝重视儒教,重用读书人,又是汉人,既然这样,自己何必还非要吊死在满清这颗已经倾覆的大树上呢?无论从哪方面说,自己总归都得为这些众多的子侄前途考虑,他们苦读寒窗,总要卖给帝王家的,既然新皇如今统一华夏的大势已成,其人又是一代明主的景象,干嘛不归顺呢?
因此,张锳也想与好友韩超一样,有投奔中华帝国的想法。
思前想后,此刻的他,僵持在那里。
“父亲,依儿子看,这中华皇帝乃是一代明主!”谁也没想到,张锳正在为难的时候,站在一旁的儿子张之洞却突然开口了。只见他神色如常,还有些雏气的脸上,显出一丝老成来:“儿子闲暇之时,曾经看过几份南方发行的《南方日报》,里面的内容洋洋洒洒,覆盖诸多内容,其中印象最深的,数那时事新闻版面和实用知识、广而告之等版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