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陈妍兀自一惊,“你真的知道了?!”
“果然如此。”秦慕白微笑道,“其实我们早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因为不管是吴王还是我,都对江夏王素来极为景仰与敬重。吴王对他更是了解。他曾跟我说,他这个皇叔堪称完美,唯有一个怪癖,那就是贪财,而且是单纯的贪财,绝不贪赃枉法,因为他想获得财富总是非常之容易。因此我们一直在猜测,在张天赐的背后应该还有大人物给他提供方便。这个大人物,很有可能就是现今的晋州都督江夏王李道宗。张天赐借着太子这一层关系,很容易就结识李道宗,然后投其所好给他行贿。再然后,他们打着他的旗号在外面挂羊头卖狗肉,开始了男资女娼。这些,江夏王肯定是被蒙在鼓里的。否则,以他的个性绝不会纵容一个小小的侯爷如此败坏他的名声,并给他惹祸。”
“是这样么?”陈妍讶然的道,“我一直以为,江夏王也与张天赐一伙的!”
“是祝成文告诉你的么?”秦慕白笑了笑,“像他那样的小吏,毕竟对官场上的事情了解得不是太深。再或者,是张天赐、成松年等人对祝成文进行了蒙骗,让他误以为真。陈妍,其实我有一句对亡者不敬的话,一直没有说。现在我想问问你,所以首先要请你原谅。”
“嗯,你说。”
“祝成文,生前其实是与张天赐等人一伙的吧?”秦慕白说道,“否则,他不可能知道那么多的机密,也不会被杀了灭口。我猜测,他是出于无奈或是为某种感情所困,才不得已加入了张天赐等人当中,成为了他们的一份子。同时,他又有着自己的道理底线与良知报负,因此内心一直十分的挣扎。他痛苦万分无处倾吐,因此将这些都跟你说了。而让他造成这些痛苦的原因,我想应该就是江夏王李道宗。陈妍,你能告诉我,祝成文与江夏王有什么关系么?”
陈妍的脸色变得有些白了,银牙紧咬避开秦慕白的眼神,缓缓的点了点头:“看来我真是低估了你……你好可怕,这都可以猜到!”
“你说吧!相信我,我会保守这个秘密,让死去的祝成文保留最后的一丝尊严!”秦慕白说道。
陈妍点点头,说道:“江夏王,是我夫君的大恩人。当年进京赶考时,我夫君穷困僚倒连客栈都住不起,每日窝在长安的里坊街道之中,借洒肆的夜灯之光读书。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了江夏王。江夏王见一个书生如此穷苦却依旧发奋用功,因此十分感动。当即赠送给他一些钱物,让他住进了官栈安心备考。然后,江夏王这个有心之人还特意向户部与吏部的人打了招呼,说自己有个门生要参加今年的科考。”
“如此说来,江夏王的确是对祝成文有大恩。”秦慕白说道,“我朝的科考,若能投个好门庭有个好出身,在贵族大臣举荐便是投了‘行卷’,这样登科及第的机会能大大增加。而且从此他就算是江夏王的门生了,到了哪里,也是一块金字招牌。”
“是的。”陈妍说道,“可是我夫君对此一无所知,还自己糊里糊涂的向礼部投了公卷(意思是以平民的身份参加考试,没有利用江夏王‘门生’的这一层关系)。他被录取之后方才听礼部官员说起江夏王举荐提携一事,自己后悔不矣,并从此对江夏王感恩戴德奉若再生父母。”
“那的确是值得可惜。”秦慕白说道,“他若是以投‘行卷’的方式登科入仕,在仕途上的起点会很高,甚至有可能以寒门仕子的身份在京城做官,将来前途无量。正因为是投了礼部公卷,便只是一名普通的进士,能做到七品知县已经算不错了。江夏王是检校礼部尚书,虽说不会亲自主持礼部的事务,但在那里还是有权威的。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就完全改变了祝成文一生的命运。也难怪,祝成文对他感恩戴德。”
“其实在遇到江夏王之前,我夫君就将他奉若心中的神明一般。”陈妍说道,“我曾不止一次的听他提起江夏王,听说他江夏王当年的丰功伟绩,说他如何少年英雄,如何爱民如子道德崇高,是一个堪称完美的人物。若能有生之年见他一回,此生也便不再枉然。万没有想到,他长安一行居然就真的遇到了江夏王,还受了他的大恩……这也就难怪,我夫君到了稷山遇到那些事情之后,会如此的痛苦与挣扎。”
秦慕白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看来那本账薄真的存在,而且其中肯定记录了一部分修堤款的去向,大约就是拿去送给了江夏王。看到江夏王如此受贿贪财,祝成文一定痛苦万分。与此同时,张天赐与成松年就利用祝成文的这个心理弱点,来威逼利诱他一起入伙。万般无奈之下,祝成文为了不出卖江夏王,只好苟且偷生委曲求全答应了他们,帮着做了一些伤天害理之事。在恩情与道义之间挣扎,我可以想像祝成文的痛苦。可是最后湖洪的爆发,打破了他内心深处的这一平衡,他决定检举揭发。哪怕是被世人唾骂他忘恩负义,他也要将这次洪灾的真实面目公之于众。是这要么?”
“不错。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被廖立荣杀了灭口。”陈妍说道,“其实我可以想像我夫君死的当时,是何等的解脱。他那样活着,可能会比死了更加痛苦。只是可惜,他若能多活一些日子,能够见到你,听你说江夏王也只是受人蒙骗与利用,他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说到此处,陈妍眼圈泛红,声音也有了一些哽咽。她急忙伸手捂嘴,强迫自己没有哭出声来。
“那是不是他在信中跟你说,如果他死了,无论如何也不要出卖江夏王?”秦慕白说道。
“是。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唯一的遗愿。”陈妍说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傻,他到最后都已经决冒着被唾骂忘恩负义之名,将此案真相公之于众了,却在最后留给我这样一道遗愿?”
秦慕白喟叹一声,悠然叹息道:“情与义,难两全。祝成文是个不错的人。他有着一颗感恩之心,也有一颗正义为公之心。但这两颗心偏却在不能相融,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猜想,在他生命的最后他已经预料到自己可能面对杀生之祸,他也豁然开朗了。在其位谋其事,他身为一县之令有这个责任维护王法正义。可他当死了之后,他便不再是稷山县令,会另外有人来处理这棕公案,也会有人接替他县令之职。这时候,他的心中终于只剩下一颗感恩之心,他希望江夏王平安无事……虽然他不知道,江夏王是否真的无辜受殃在遭人利用。他只是单纯的在……感恩!”
“那是他唯一的遗愿。不管他说什么,我一定奋不顾身的去做。”陈妍说道,“就这样,我来到了稷山。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秦慕白沉默了。
祝成文,一个大唐仕子当中再寻常普通过的一员,在情与血、恩与义的考验之下,活得痛苦万分。正如陈妍所说,死对他来说真是一种解脱。
他的痛苦,来自于自己的无双情义!
若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安能如此痛苦、甚至最近送命?
而陈妍,更是一个快意恩仇简单直爽的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为一言而不惜死,不问成败与对错,一往无前。
一样的重情重义。
情与义,为何在这世间会有如此多的版本?究竟哪一种,才是对,才是错?
或者说,究竟该不该用简单的、绝对的“对”与“错”,来衡量情与义?
……
第129章 携手合作
不知不觉间,天已拂晓。
秦慕白看了一眼门外,揉了揉有些刺疼的眼睛,说道:“现在这时辰,正是府兵集结晨练的时间,我们不便回军屯。不如就在这里稍事休息,晚点再回去一同见吴王,说清事情原委。”
“也好……”陈妍点了点头,默默的蹲下身来,靠着柱子抱着膝,怔怔的看着一方空地发呆。
秦慕白走到屋外活动了一下筋骨,不由得有些饥肠辘辘的感觉。那些百骑属下都已经谴散开了,他只好自己动手到树林里摘了些野果,运气不错还逮了一只野兔。于是回到小木屋升起火来,宰了野兔开烤。
陈妍一直默默的看着,直到秦慕白将野兔烤得半熟了才开口说道:“你一个养尊处优的仕族子弟,居然也会做这些?”
“莫非有谁规定了,只许你们行走江湖的人会么?”秦慕白笑了笑扔给她两颗野果,说道,“先吃了垫垫肚,野兔很快烤好。其实我们百骑的表面风光,是经历了百倍的折磨换来的。我们训练的时候,那简单就是非人一般的场景。像这等野外生存,算是小把戏了。”
“你还真是个特殊的官儿。”陈妍说道,“没哪个当官的会自己折磨自己,给自己苦受吧?”
“祝成文何尝不是?”秦慕白淡然一笑,“我们受的不过是皮肉之苦,他受的心痛之苦比我们更甚。”
陈妍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将下巴靠在自己膝盖上,悠然的说道:“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问吧。”秦慕白一边烤着野兔一边随意的说道。
“你可有深爱的女子?”陈妍问道。
秦慕白微微一怔,寻思了半晌……前世今生陪伴过自己或是与自己有瓜葛的女人可是真不好,可是“深爱”二字,又从何谈起呢?自己更多的时候,更像是在游戏人间。
“没有。”
“看得出来。”陈妍轻笑了一声,脸色前所未有的柔和了一些,她说道,“一看你就是个玩世不恭的男人,而且围着你团团转的女人一定不少。越是你这样的男人,反而越多女人喜欢。”
“你仿佛很懂。”秦慕白略自笑了笑。
“其实人都挺贱的。当一个人真正深爱你时,你未必会感觉得到,也未必会珍惜。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它的珍贵。”陈妍说道。
“也许吧……”秦慕白不想继续深谈下去。女人都是感情的动物,和她们谈感情的话题,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显然秦慕白现在没有这样的精力。
“其实我还是骗了你。”陈妍突然说道。
“是么?”秦慕白略有点异讶的道。
“是的。”陈妍点了点头,“其实我与祝成文,从来就不是什么夫妻,也没有私定终身或是许下婚约。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他在我心目中一直就像大哥一样。他成亲那年二十二岁,我十六。那时候我才突然感觉永远的失去了什么,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是深爱他的。情窦初开的年龄真的很疯狂,我当时甚至想要嫁给他作妾。但祝成文是个真君子,他拒绝了。而且就连他发妻故去后,他也没有给过我任何希望和机会,更别提承诺了。他深爱他的发妻,发誓从此不娶。我与他之间,从来都只是知己。十六岁那年之后我们再不提感情二字。但我知道,他会愿意为我而死,就如同我也愿意为他牺牲一切一样。我们之间无话不谈,胜似兄妹、夫妻和挚友。所以他的任何事情我都知道,他对我也从来都是绝对的信任。”
秦慕白心中略微一动:“他临死之前真的给了你一本账薄么?”
“是。”陈妍说道,“不是寄,而是当面给。我在老家与他书信往来,看到他近况糟糕于是千里迢迢跑到稷山县来看他。不料他大发雷霆,要立马赶我走,说我根本就不该来。我不远千里跑来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居然不超过一炷香。我当时悲痛欲绝甚至发誓再也不理他了。临走时他给我一个包袱托我转交给他老家的孩子。我看也没看背起就走了。直到走到半路我才消了气打开包袱,发现了里面这本账薄。这时候我才知道……他已决心问死!我悔不当初居然如此愚蠢,没有看穿他的意图!也许我当时稍稍冷静一下,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了!”
“哎,阴差阳错,往往只是在毫厘之间,偏却谬之千里。”秦慕白摇头叹息,问道,“那本账薄现今何在?”
“就在祝成文坟茔附近,小树林中的一颗大柳树上。放心,我藏的东西没人能找到。”陈妍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