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一向最为痛恨骨肉亲族之间不敬不睦阋墙反目!”李世民又道。
阴德妃的嘴角掠过一抹极为轻微的微笑,淡淡道:“就如同当年武德高祖皇帝陛下一样么?”
“你!……”一句话,如同一柄针,深深的刺入了李世民的心中,让他脑海里顿进浮现出当年玄武门的一幕幕情景。他猛然扬起了手掌,真想一巴掌痛快的甩到阴德妃的脸上。
可是此刻,阴德妃没有半分恐惧与害怕的神情,反而面带微笑的转过头来,美艳绝伦冷若冰霜的一张脸上,那双噙着眼泪的美眸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李世民闷哼了一声,放下手,气恼的转过头去。
“也只有你,敢如此对朕说话!”
阴德妃不以为意,表情恢复了淡然,说道:“陛下此来,无非是想将一腔怒火,转嫁到我的身上,聊以发泄。或是看到我大惊失色诚惶诚恐的向您求情讨饶,对么?报歉,我让陛下失望了。佑儿会有今天,其实我们心中都有数,并不奇怪。从小,你这个做父亲的,还有你身边的那些近臣功臣们,有谁真正把他当作一个皇子了,谁在看他的时候,不是首先想到他的母亲是阴家的女儿?换作是一个成年人尚且受不到此等的岐视与偏见,何况是孩子?在众多子女中,陛下一向也是最不喜欢佑儿的,这也不假吧?要不然,何以他是最早被分封到外地为官的?离开了父母,缺少了管束,佑儿的确是一天天的变了。变得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无能为力。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
李世民无语了半晌。他知道,阴德妃一向温柔似水从不多说半句,但一向心如明镜,从不糊涂。今天她说的话有够难听,但的确都是大实话。
而且此刻,他们是以父母的名义在交谈,而不是帝王与妃嫔。否则,他也绝对难以听到这样的大实话。
过了许久,李世民好像有些无奈,也有几分愠恼的说道:“朕,真的不是一个好父亲么?太子失德,高阳拒婚,齐王反叛,接下来还会有谁?”
“你是一个好皇帝。但,绝不是一个好父亲。”阴德妃言简意赅的说道。
“为什么?”李世民大声问道。
“因为……”阴德妃轻笑了一声,说道,“你太过出色,伟大,强势。你的子女,一出身就生活在你强大的阴影与压力之下。而且,你总是对你的子女抱有太子的希望,对他们的要求相当之严格。希望他们个个都变得像你一样的杰出。这可能么?孩子毕竟是孩子,顺其自然,才是让他们长大的最好办法。”
“望子成龙,这也有错?”李世民很纳闷也很无奈的说道。
“你没错。错的是,你是一个帝王。”阴德妃说道。
“混账道理!”李世民颇有些恼羞成怒,一拳砸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阴德妃面带微笑轻轻的摇了摇头:“连我也与陛下无法交流沟通,更何况是您那些见了你就诚惶诚恐的儿女?一次如此,三次如此,于是渐行渐远。你给的希望越大,压力也就越大,他们就越想挣脱这些枷锁,就更加叛逆。于是乎,一切就可以想见了。”
“那也就是说,今天出了个李佑,今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喽?”李世民愠恼的瞪着阴德妃,说道。
“陛下都要杀之以儆效尤了,自然不会再有第二人敢为此事。”阴德妃冷冷的道,“不过,陛下望子成龙的夙愿,恐怕是难以达成了。”
“朕不信!”
“出家人,不打赌。”
“……”李世民一下被噎住了,狠咽了一口气,说道,“朕要把李佑抓到京城来,当着你的面,问问他心里都想的一些什么,是被什么东西鬼迷了心窍!”
“没机会的。”阴德妃淡淡的道,“陛下,顶多只能看到,佑儿的……尸体。”
“你胡扯!”李世民厉斥一声,“朕给李勣下了密令,让他活捉!”
阴德妃那一张弧线优美到极致的嘴唇,轻轻翘起一丝来,勾勒出一抹残忍又苦涩的微笑:“所以说,你一点也不了解你的儿子。”
“哼,那咱们就拭目以待!”李世民很不服气的闷哼了一声,突然又转头看着阴德妃,“说,你刚才怎么突然说出一句,秦慕白不会参与谋反?难道你比朕,还更了解朕当初的这个心腹近臣?”
“不。我只比你更了解高阳。也了解高阳的爱情。”阴德妃淡淡的道,“高阳爱上的男人,绝对不会背叛,不会做傻事。”
“就因为这个?”
“难道还不够么?”
李世民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你言下之意,其实是想说,玲儿是被李佑与阴弘智劫持的,而不是主动附逆。而李佑与阴弘智,恰是利用了玲儿的这一层身份,煽风点火惑人耳目,刻意制造混乱,对么?”
“所以我说,陛下早已胸有成竹,又何必多费唇舌,屈尊到这冷冰冰的道观里来,自讨没趣?”阴德妃冷笑。
“哼!”李世民气恼的站了起来,“朕,真想杀了你!”
“悉听尊便。母以子贵,母因子死,一向都是皇家的规矩,不是么?”阴德妃的反应,平静得可以。
李世民的心中,再添一堵,差点气得动手打人。
“朕,不与你一般见识!”李世民闷哼哼的扔下这一句,准备往外走,临走时说道,“你给朕好好活着,活到李佑那个不肖子跪到这里来,当面说清楚!”
阴德妃淡淡的一笑,仰头看了一眼青牛老子塑像,又闭上了眼睛,不说话。
李世民拂袖而去,出了门,长长的吁一闷气。现在,连他自己都诧异,怎么今天他会如此的容易动怒,如此失态。
“好在她不是外人。现在,这些话这些事,也就只能跟她说了。哎……”李世民似羞似恼回头瞪了那房间的木门一眼,提步而去。
房间里,阴德妃点亮了几盏油灯,一只手略微发抖的抚上一本泛黄的古籍经文,自言自语道:“玲儿,慕白,我已经尽力了。希望你们,保重!……佑儿,来世,莫要生在帝王家!”
……
汉江,襄阳军港前的神鱼飞船之上。
秦慕白一身戎装大马金刀的坐在船头甲板上,微眯着眼睛凝视着轻波起浮的秋日江面,表情严峻。那把当初荣膺百骑使时受赐的横刀,还未出鞘见血。此刻,已被秦慕白连着刀鞘解了下来。鞘尖顿在甲板上,秦慕白将右手手心搭在刀柄,左手附在右手之上,双手撑刀,眼中偶尔闪过一道道厉芒。
庞飞与军府上下的一些将佐立于他身后,不知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也无人敢上前搭话询问。
就在昨日,邓州那边派来一个“说客”,拿着李佑的亲笔信,公然渡江前来劝说吴王与秦慕白,前去“同襄盛举,共成大事”。这也还罢了,那说客还特意说到,高阳公主十分想念秦将军,隔江而望倚门而盼,日夜思念茶饭不香,只盼秦慕白早日过江,与之相聚。
这是赤裸裸的“要挟”!
说客自然没啥好下场,虽然李恪与秦慕白没有亲自动手将他撕成碎片,但却纵容脾气火爆的宇文洪泰,将他海扁了一顿,落下一地的碎牙,赶回了江北。
从那以后,秦慕白的脸色就没好看过。庞飞等人都不敢触惹了他。
一连两天,秦慕白都在船上度过,每天都这样拄刀而坐,也不知他在等什么,盼什么。众人也不敢问,只好陪他一起等。
这时,江面上如同溜冰似的滑来一艘行动极为迅速利索的梭子船,划到大军舰下报道:“报——!前方水哨发现两艘大船,正朝八鬼渡驶来!”
“可有查明,来者何人?”庞飞上前问道。
“两船皆被我水军拦劫查问,其中一艘船上,来的是朝廷御史钦差;另一艘船,却是江夏王李道宗!”
“来了!”秦慕白一直微闭着的眼睛,猛然睁开,眼角绽出一道精光。
“知道了!回去传令,让水军兄弟们好生护航,将其迎到八鬼渡!”庞飞这个水军统领下令道。
“是!——”梭子船又飞快的划走了。数月的严格操练,现在的白浪水军已是训练有素,仿佛才配得上这个“浪里狡龙”的称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