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子宁淡淡笑道:“谈判谈判,总是要谈谈的,对不对?郡主殿下又何必动怒?”
誾千代沉默半响,终于开口:“石见银山对我们立花家也非常重要,是绝对不可能让给你的。”
连子宁摊摊手,却是不说话,摆明了就是说,这个条件我既然提出来了,好歹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誾千代思忖再三,终于开口了:“石见银山,我们绝对不能给你!”
见她如此固执,寸步不让,连子宁也不客气。他冷冷一笑,语气淡淡道:“郡主殿下,你要明白,若是没有我们的话,你们和五岛氏的战争,就会这样持续下去,直到双方力量耗尽,一方忍不住先撤兵为结束。你们立花家还是占据四国之地,地盘儿不会有丝毫的扩大,捞不到任何的好处,反而会力量极大的消耗。什么石见银山,什么寺内家的领地都是白扯,甚至连肥前筑后这些地方你们都得不到!可以说,咱们若是建立协定,你们所有的好处,都是我给你们带来的。你们能捞到一点儿就是飞来横财,能捞到这么多,就已经应该谢天谢地,不但不感激,反而在此讨价还价,是何道理?”
誾千代据理力争道:“但是我们也要派军参战,我们也要付出士兵的伤亡和大量的军饷钱财积蓄!”
“对呀!”连子宁一脸的理所当然:“若不是你们也要付出这么多,我一点儿好处都不会给你们的!”
他语气已经是变得森然:“筑前白梅小姐,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如果还是谈不拢,我现在就去五岛氏的肥前领地,和他们合作。对我来说,只要是能找到一个攻打寺内家的盟友,到底是灭亡五岛氏还是夷平立花家,都无所谓!我想,五岛氏的胃口,说不定比你们还小些。”
“你!”誾千代这一次是真让他气得够呛,他这是摆明了拿住了立花家的软肋。立花家和五岛氏实力持平,若是突然加上这些明国的精锐,那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刚才筑前白梅上船的时候已经看到了那些士兵,那些人铮亮的烂银板甲,精良的武器,以及铁血的气质,都是让她心中震撼不已。
她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她也更知道,父亲那个郡王和自己这个郡主的封号,在这些大明的高官眼中,根本不算什么。大明朝的人从来都是把周围国家视为四夷,压制压服,不听话了,扇两巴掌,听话了,赏两颗糖吃。
仅此而已。
沉默,尴尬的沉默。
连子宁自然是不急,只是端着茶盏细细的品茶,不时的还和身边的康律低声谈笑两句,形成明显对比的,则是坐在他们对面的立花誾千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康律心下暗自佩服,这位连大人这般年纪,就有这等养气的功夫,当真非同一般。
良久,立花誾千代还是拿不定一个主意,连子宁现在也真有些佩服她,若是一般人只怕早就抠不住了,反对或是同意总要吭一声。
连子宁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便是往舱外走去,摇头道:“看来这单买卖是做不成了……”
“站住!”一声娇喝,立花誾千代虽然知道连子宁很大可能是作势,但是却也不能去赌,万一连子宁真的是去联络五岛氏,那该怎么办?可以相见,早些年在九州岛四面树敌的立花家,是绝对的不到一丝一毫的援助的,相反还会被四面环伺的群狼给撕成碎片!
她咬着牙,恶狠狠道:“连大人,你赢了!不过石见银山这么大的工程,你们自己开采恐怕也不可能吧!这样,我们立花家负责为你提供劳力和守护的士兵,你们可以在银山派驻人员,统计收入,每年的白银,我们要一半儿!”
美人轻嗔薄怒,虽然是生气,却也别具一番美感。
连子宁心理预期差不多就是一半一半,现在目的达到,哈哈一笑:“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誾千代这才知道连子宁这是在使诈骗自己,不由得恨得牙痒痒,不过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狠狠瞪了他一眼:“连大人,如果想让我信服,还要去看看你手下的士兵们呢!”
连子宁手一伸:“郡主殿下请!”
很快,誾千代便在连子宁的带领下上了几艘浮山大舰,见到了武毅军的士卒们。
看到那些虽然刚刚经历了的一场大风暴此时却还是显得很是精干壮实的士兵,誾千代眼中是赞许,看到那些森林一般的长枪和大戟,她眼中闪过的是惊骇,当两个百户的士兵在甲板上演练了一番之后,她就彻底的沉默了,一言不发。
她能看得出来,这些士兵的精锐程度,已经超过了立花家的正规军,而就算是家族中的武士和他们厮杀,只怕也未必是对手。
这位大人手中的底牌,当真是强悍。
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虽然日本的战国时代让后世的那些游戏什么的给吹得神乎其神,这个剑豪那个剑圣的,但是不容忽视的一点就是,这个年代的日本,无论是士兵的素质、装备,乃至于战阵水平,技战术能力,战斗意志,战斗素养,都是远远落后于大明朝。立花家虽然是九州的佼佼者,但是也不过是整个扶桑百万石、五十万石级别的数十个大名之一而已。其管辖范围,也就是相当于半个府而已,能养出这些兵,已经是很不错了。
而连子宁的武毅军,怎么说也算是内地卫所中的强横存在,又岂是他们可比?
说到底,是两国巨大的国力差距。
而当初之所以大明朝海疆会被倭寇给袭扰的苦不堪言,一个是因为当时的倭寇都是精锐的武士,二个则是他们游击作战,大明朝海疆万里,谁还能处处防备?
她也总算是放下心来,有了这等强大的实力作为助力,立花家别说是攻破五岛氏,就算是一统九州也是轻而易举。
重新回到了康律的船上,这时候那艘铁甲舰上面已经下来了很多的民夫苦力模样打扮的矮个子男人,正在不断的往铁甲舰上搬运着各种物资,女子铁炮队的成员们在旁边监督着。看来扶桑素来的男尊女卑在这里反而是倒了过来。
这一笔生意做成,康律等人也是都轻松了不少。
这时候,那些围在船队外边的威海水师的战船也都靠了过来,他们船小,被风暴吹得更远,此时才是返回,陈璘等一众军官都过来了,连子宁便问了昨夜的情况。幸好威海水师这些船只都是保持着一定距离,有几艘船破损了,但是所幸并未造成人员损失。
他们远远地就见了那艘铁甲舰,还以为是敌人,便是围了上去,此时一听,才知道,原来竟然是大明册封的番邦郡主。
这时候,连子宁才发现原来誾千代还在,有心逗她一逗,便道:“郡主殿下,待会儿可还要与连某谈论诗词么?”
誾千代毕竟是誾千代,此时脸上的愠怒早已不见,一本正经道:“那是自然,誾千代绝对不会把私事和公事混为一谈,为自己争取利益的时候,谈判的话当然要据理力争,分毫不让。而我对连大人你还是很仰慕的,对于您的诗词才华更是钦佩,能和您谈论诗词是莫大的机缘和荣幸,说出去的话,其它家族的家主都会嫉妒的。在合适的地点做合适的事情,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女家督所要做的。”
连子宁听的一愣,然后便是点头赞许:“郡主殿下说得好。不愧是筑前的白梅,白慈观音。”
誾千代奇怪道:“连大人,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号,现在很多国人都已经称呼我为筑前梨花而不是白梅了。”
连子宁打了个哈哈:“郡主可听过什么是生而知之者?”
却没想到誾千代一本正经的点头:“我想大人您也是生而知之者,要不然怎么能写出那样的词来?”
连子宁不由得哑然。
誾千代带着十几个女子铁炮队的随从,跟着连子宁上了他那艘浮山大舰,连子宁先去看了琥珀,琥珀将养了一个上午,又喝了热粥,已经缓的差不多了,奇薇正在照顾她。
连子宁便把她俩叫上,和誾千代等人介绍了,然后在木城上摆上酒宴,吹吹海风,吃吃喝喝,谈论诗词,却也是的惬意得很。生怕小妹又用清岚的大帽子来压自己,又差人把她叫来一起。
莺莺燕燕一群,当真是羡煞旁人。
因着扶桑临海,立花家的领地更是临海,估计海产是吃腻了,这一次连子宁为她们做的都是典型的北方菜,飞禽走兽,并没有鱼虾。
却没想到在,这些菜一上来,那些女子铁炮队的成员眼睛就直了,便是誾千代也是满脸的不可思议,赞叹道:“久闻大明朝遮奢,却是名不虚传,大人吃用堪比敝国最顶尖的大名了。”
城瑜笑道:“郡主殿下过奖,不过是些家常菜而已。”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这时候的扶桑物产极不丰富,而且诸侯割据,连年征战,大部分的收入都用来养兵打仗买军资。民间赋税极重,农民几乎要把收入的七成交给大名,他们固然是穷的吃糠咽菜,大名的日子也很不宽裕,基本上顿顿都是干吃米饭,逢年过节才能见到点儿油水儿。而打仗的时候给士兵们吃顿白大米,就能让他们感激涕零。
简单来说,誾千代这个堂堂的大明朝玉册册封,相当于一品大员级别的梨花郡主,小日子过得还不如阳信县衙役老王包养的外室宽裕。
哪见过这么多好吃的啊?
等菜上齐,这些女孩子们便是开吃,看得出来,她们都是受过严格的礼仪训练的,一个个吃相优雅无比,小口吞咽,并不露齿,但是速度却也是奇快无比,便看到饭桌上筷子上下翻飞,食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连子宁只是笑吟吟的看着,不时还吩咐加菜,琥珀和城瑜都是有教养的,自然不会嘲笑人家,至于奇薇?这妞儿现在正忙着胡吃海塞,那里还顾得上其它?
吃过饭,才是正经说话。
第二九一章 登陆九州岛
交谈之下,连子宁才发现原来誾千代的汉学很是精通,吟诗作赋都是没问题,甚至八股文章也写的很是规整。不过想想也是,这些扶桑大名家的子女,从小接受的都是最正统的汉学教育,有的那讲究的,家中往往还供奉着一个明国来的失意秀才,专门负责教谕。
一个下午,相谈甚欢。
到了傍晚,那些货物已经被搬运完毕,誾千代便也告辞,临走之前把自己的女子铁炮队的武器收集起来,又从船上找了一些,向连子宁转交了五百把铁炮。
连子宁此时手里正拿着一支,在灯下静静端详。
这铁炮,在扶桑,正确的叫法应该是筑前铜炮,而在连子宁那个时空,他们在明国还有一个称呼——鸟铳!
鸟铳,说白了也是这个年代火绳枪的一类,日本人救了一个船只遇难的葡萄牙船长和若干船员,在他们那里学会了火枪的制造方法,然后迅速在扶桑全境风行开来。后来嘉靖二十七年,明军在收复被倭寇及葡萄牙人侵占的双屿战斗中,俘获了一些善于制造鸟枪的日本人及鸟枪。由马宪、李槐等人,学习了制造鸟枪的方法,并在其基础上,加以研究改进,于嘉靖三十七年造出了“比西番尤为精绝”的中国第一批火绳枪一万支,称之为“鸟嘴铳”。
之后一直到明朝灭亡,鸟铳都是大明朝军中最为重要的武器之一。
不过现在,大明朝做出了废止火器的蠢事,反而是在扶桑,火器大为盛行。
以至于连子宁现在都不得不从立花家手中获得鸟铳和弗朗机炮。
他知道鸟铳的性能一般,大致就是和五雷神机相仿,但是射速就差远了,不过现在步军第三千户所的火铳手们还是赤手空拳呢,暂时用来顶一下也好。
鸟铳已经全都发下去了,这些士兵虽然手中无枪,但是平时都是用五雷神机练过手的,因此很快便是上手。
※※※
两日之后,船队到了距离扶桑海岸线不过百多里的一个无名小岛,在那里,立花誾千代的人早就已经等候了。
一切交易都是在海上进行的,立花家交付了剩下的银子,运走了所有的军械。
这一切,康律并没有背着连子宁,连子宁一直摸摸旁观,揣摩着这一次寿宁侯府的利润几何。按照他所想,这一次纯利润怎么着也得在五十万两上下。康律向他透露了一些,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是想岔了,这一次寿宁侯府的货物光光是成本就达到了五十万两以上,至于赚头,则更是高达一百五十万两!
百分之三百的恐怖利润。
这一次交易,就耗光了立花家这些年的掠夺积蓄。
对于康律等人来说,护送完这一批货物,这一次的旅程就已经算是结束了,但是他们并未撤退,而是留下来,准备帮助连子宁一把。
当然,仅仅是帮一把而已,他们不可能像武毅军一样,为连子宁拼命厮杀,他们更多的是扮演的摇旗呐喊和旁敲侧击的助力。
仅仅如此,连子宁就已经很是知足了。
能做到这一步,就已经是了不得的情分,连子宁当然也不会全无报答。
他已经很隐晦的向康律提了一下,以后每年石见银山的出产,会有一成的份子被送到寿宁侯府,并且寿宁侯府可以派驻账房进入,以作监督。石见银山一年的产银两约在百万上下,属于连子宁的五成就是五十万两,而其中的一成,便是五万两。对于张燕昌来说,这并不算多,但是胜在细水长流,源源不断。
而且,这也只是开始而已。
作为娘家唯一的亲侄子,张燕昌在太后面前极为得宠,因着办事得力、刚毅果敢之名,在皇上面前也是很有些面子,某些时候他的一句话,就能改变连子宁的命运。
康律当然心领神会,连子宁趁机提出要求,希望回去之后,通过寿宁侯府的关系搞到一批棉甲,只是价格么,希望可以压低一些。
康律想来是不能做主,只是表示回去之后定然跟侯爷请示。
能搭上这条路子,连子宁就已经很满足了。
和立花家交接完,船往南行,又过一日,过了对马岛、壹岐岛,远远地,便是能看到那黑色的海岸线了。
对马岛和壹岐岛并非是属于五岛氏的辖地,不过也差不多了,宗氏占据对马,波多氏占据壹岐,都已经对五岛氏臣服,算作是比较远的家臣。
这两个海岛都并不很大,因此远远的就能看到修建在高坡上的山城,见到了这支庞大的明国舰队,都是赶紧派人前来问询,得知是去往肥前做生意的明国贵人,赶紧派人去五岛氏送信儿。因此,连子宁等人还未到,一支极其庞大的明国船队即将到来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肥前。
连子宁站在浮山大舰的最高处,凭栏遥望,远远地,便能看到远处一片桅杆组成的森林。
越是离得近了,便越是能够看得清楚,远处地平线上,是一个巨大的海港,港口方圆怕不有十几里之多,里面停靠了无数的海船,大大小小的,不知道有多少,远远看上去,仿佛是一片桅杆的森林。
他站的高看得远,已经是能够看得真切,岸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黑压压的人群你推我挤着,似乎是在向这边翘首探望。
在岸上,便是大片大片的木头房子,而在更远处,一处百多米高的石山之上,则是一座高大雄壮的石头山城巍然耸立。
连子宁深深吸了口气,这里,便是自己在扶桑第一战的所在么?
彼时的扶桑,商业贸易极为的发达——因为扶桑产银子产金子,产的商品却是极少,因此各地商旅极多,如此繁华的一座城市,一座港口,如此巨大的吞吐量,无愧是整个扶桑第一,便是拿到大明去,也是一等一的港口,只怕仅仅逊色于泉州、广州、福州、天津等十几处大埠而已。
但是这里,即将被一片血火所笼罩!
自己制造的血火!
这些平民,这些百姓,这些商贾,几个时辰之后,他们还能活下来多少?
不过,连子宁心里却是毫无内疚感,每一个华夏子女,如果说要在扶桑制造一次大屠杀的话,想必是没有人会心存歉意的。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向着楼下等待石大柱等一干亲卫重重挥手,低声道:“传令下去,所有士卒整队,随时听令,准备战斗!”
“是,大人!”石大柱跪下领命,重重一磕头,率领那些亲卫们四下传令去了。
很快,几艘浮山大舰上的武毅军士兵,便是都做出了反应,穿上衣甲或是大红色的胖袄,拿上长枪大戟,在甲板和木城上站成整齐的队列。
岸上。
人群非常拥挤,把个码头区挤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但是中间却是空出了一大片的区域,方圆百米都是无人,所有人看过去的视线中,都是带着敬畏和恐惧。
那里,整个码头视线最好的地区,数十个穿着铁甲,腰间悬挂武士刀的武士簇拥着三个人,这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四十来岁,另外一个却是不过二十许。三人都是穿着传统的和服,这种和服的样式较短,露出了脚踝,脚上踩着木屐,眉毛被刮得细细的,鬓角两边的头发都是刮得精光,只留下头顶的,中间一个朝天辫直竖起来,看上去甚是可笑。
但是在扶桑,这等打扮,却是只有贵族老爷才能做得。若是平民私自模仿,可是要杀头的!
那站在中间,看上去首领摸样的中年人,耸了耸眉毛,他长的方面大耳,甚是气派,尤其是身材高大雄壮不似一般扶桑人,一张嘴,露出满口的黑牙——这也是扶桑贵族的标志——声音也甚是雄浑。
“胜重笔老,那些明国船队,你说咱们这般前来,是不是有些屈尊降贵了?”他沉沉一笑:“堂堂五岛氏的家督和笔老重臣,还有下任家督,来迎接几位明国商人,这些明国人,脸面还真是大。”
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语,在扶桑的上流社会,汉话永远是第一语言,谁要是不会说汉语,简直就像是在十八十九世纪欧洲贵妇名流的舞会沙龙中不会讲法语一样受人歧视。丫一看就知道是乡下来的土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