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嗡嗡嗡嗡的,吵嚷嚷的很,大伙儿众说纷纭。在国朝这等地方,一个计划再怎么保密,有些端倪都是瞒不住人的——你要准备粮草,部队枕戈待旦这是做什么?若是这些老资格的军官再猜不出什么来那可真就是白活了。
不过他们虽然都猜出来上头要有大动作,但是有的是差之毫厘,有的却是谬以千里了。
而那些真正知情的军官,却都是沉默,少有说话的。
李铁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自从他担任了军情六处的参赞之后,固然是一步登天,权势大涨,但是由于其工作的特殊性,这等跟锦衣卫差不多的密探部队的领导人想和其它的部门高层继续保持良好的关系是不可能的——没人会喜欢每天都盯着自己的人。所以和昔日那些老兄弟们的情分便有些疏离隔阂,而他也有意识的在和他们变得生分起来,免得遭连子宁猜疑。
这也就导致了他身边很少有人围绕。
夏子开和李铁一般的表情,只是他的脸色有些涨红,若是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的手指头甚至都在哆嗦,一双嘴唇,更是微微翕动着,说着些什么。
正说着,努尔哈赤和石大柱一起大步走进会议室中,努尔哈赤径自来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而石大柱却是走到最高的主座后面站定。
会议室里面的嗡嗡声在努尔哈赤两人进来之后便瞬间小了很多。
众将的目光都落在努尔哈赤身上。
他的脸上有着掩不住的疲惫,满脸风霜,甚至脸上都出现了皴裂的小小血口,而他的神色,却是兴奋激昂的。大伙儿都是消息灵通之人,自然都知道他这个连子宁的爱将消失了许久的事情,也都在四下里猜测他去哪儿了。
而眼下努尔哈赤回来,他们也都意识到,答案揭晓的时候到了。
当连子宁在谢德清等人的簇拥下进来的时候,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齐刷刷的站起来,昂头挺胸,身体宛如标枪一般笔挺,齐声喊道:“见过大人!”
“嗯!”
连子宁嗯了一声,走到主位,却没像是往常一样让众人坐下,而是,抿着嘴,缓缓的在众人脸上扫视了一遍。
感受到主帅审视的目光,众人身板儿都是挺得更加笔直了,一张张脸上写满了坚毅,连子宁缓缓地看过,满意的点点头。
他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微笑,大声道:“诸位,记住今天这个日子,我大明朝正德五十二年八月初六,一定要记住这个日子,以后当你们老了,可以骄傲的向你们的子孙说,就在今天,我,松花江将军、武毅伯连子宁,带着你们,挥戈北上,反攻女真!结束了我大明朝三十年来在北疆只守不攻的屈辱!从这一日起,我们武毅军,也要向欺负了我们这么久的女真,露出我们的獠牙!”
连子宁抿着嘴,重重的敲了敲桌子,一字一句道:“记住这个日子!”
连子宁是一个煽动人心的高手,他一句话就引爆了众将的情绪,而且这一番话,也彻底的解释了众人心中的疑惑。
原来伯爷真的要有大动作了,反攻女真?
老天!
光是想想就已经让众人心情澎湃不已,热血沸腾了,一些性子暴烈的将领已经是呼吸急促,眼睛发红了,目光热切的盯着连子宁,希望伯爷宣布北征名单的时候自己有幸在列。
自从反出大明之后三姓女真就没有停止过在大明身上吸血,不断的侵略,视汉人如刍狗,肆意的凌辱残杀奴役。而武毅军成军以来,跟女真两场大仗,尤其是去年的喜申卫之战,死伤极其惨重,在座中不少人都有袍泽战死!
无论是国仇还是家恨,他们都有向女真报仇的理由。
至于这个决策是不是合理,会不会打的很艰难,没一个人考虑这个问题。
大人做的决策,能是错的?开玩笑呢吧?
只要是跟着伯爷,咱们还能没胜仗打?
“军心可用!”连子宁淡淡笑道:“很好,我很欣慰,至少你们没有让我失望,你们,都是我连子宁一手带出来的好兵,好兄弟!”
“自从辰字所草创,再到京南大营成军,再到武毅军不断的发展壮大,至今已经两年!两年时间,咱们打过白袍,征伐过扶桑,也和女真正面干仗不落下风!咱们武毅军能战致命,朝廷知道,诸军知道,百官知道,天下臣民百姓也都知道,咱们自己也知道,我已经听说了,军中不少人都已经喊出来了,咱们武毅军,是天下第一强军!这个,我高兴,高兴咱们弟兄能有这样的心气儿!但是!”
连子宁话锋一转:
“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些东西,你们要全部忘了,全部忘记!因为这一次,咱们面对的对手,更加强大,要随我出征的将士,你们要面对的,是女真人,没错儿,海西女真精锐尽数在此,但是在海西女真后面,在那白山黑水之间,还有更加强悍,更加精锐的建州女真!这是那些鞑子汗廷的近卫军!而要留下来守城的将士,你们要面对的,是十几万女真和蒙古联军,责任重大,你们,也要一肩担当起来!”
众人热烈的情绪不但没有因为这番话变得冷却,反而是更加的火热了,心里面滚烫滚烫的,心气儿高的发涨。
“下面宣布命令!”连子宁沉声道:“此次本官亲自领兵出征,随军为,第四卫、第六卫、第七卫!还有,第十卫!”
“什么?第十卫?”下面顿时便起了一些骚动。
前面三个卫大家都能理解,毕竟都是骑兵,而且是数得着的强军,战斗力非常高,随军出征再合适不过。但是这第十卫?尼玛算什么玩意儿?一群女真老弱妇孺组成的杂牌子也配随军出征?我呸!
不少人心中都是不满,有些有心计的,却是心里有了思量。
他们都想起了第十卫的构成,结构庞大,人数众多,战斗力差劲,此次北征,不比守御作战,说不得要有一些攻城的硬仗要打,打这些死人多的硬仗,用自己自然是不划算,但是用这些女真人去打,那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所有单兵需要背负的辎重,已经全部下发到你们各自部队了。另外,王大春率领后勤营随军,石大柱率领亲兵营随军,不过炮兵千户所留下。除了抽调一些必须的火炮之外,其他的我都给你们留下!所有出征部队回去之后立即准备,一个时辰后,在东门集合。”
“是,大人!”被点到名的四个卫指挥使和千户站起来,高声应道。他们眼光频频在那些留守的卫身上扫过去,颇有些趾高气扬。
“设武毅军留守一职,位在诸指挥使之上,由熊廷弼担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所有决定,一体取决于熊廷弼!都听清楚了么?”
“听清楚了!”众将齐声道。
熊廷弼深深的看了连子宁一眼,不需言语,已经说明了一些。
“全体都有!”连子宁一声暴喝。
“有!”众人齐齐暴喝。
“武毅军!”连子宁缓缓吐出两个字:“万胜!”
“武毅军,万胜!”众将齐声的大喊几乎要掀开屋顶。
会议结束之后,众人都忙碌起来,留守的自然是安排防务,上城墙巡视驻防,力争不出一点儿差错。而要出征的,则都是回到军营,率领自己的士卒,带着后勤部早已经发下来的战马粮草枪弹等等,准时在东门集结。
将军府后宅,厨房里早就已经做好了饭菜,连子宁从前庭回来之后,吃过了饭,然后便是被琥珀伺候着穿衣服。
“好了!”琥珀为连子宁穿上靴子,起身又正了正他的兜鍪,拍拍手,退后几步,笑眯眯道:“老爷真好看呢!”
一边的野奈也是连连点小脑袋,大表赞同。
铜镜中的连子宁,一身烂银板甲,英姿挺拔,伫立宛如标枪,儒雅俊朗中又带着说不出的硬朗,却是配得上好看这两个字。
连子宁回身握住了琥珀的手,微笑道:“好了,我要去了。”
琥珀使劲儿的点点头,脸上挂着笑意:“妾身在此恭候老爷凯旋而归!”
“好了,走了!”对于这个善解人意,陪伴自己这么久的女孩儿,连子宁真是无话可说,只是使劲儿的握了握她的手,深深的凝视了她半响。夫妻间的话,也不需要说什么,一切也都明了于心。
“野奈,要照顾好老爷,吃用都用心,好好操持着点儿。”琥珀又有些不放心,向野奈叮嘱道。
野奈甜甜笑道:“夫人您就放心吧!”
连子宁忽然觉得鼻头有些发酸,他再没说话,挥挥手,转身便大步走了出去。
野奈也急忙跟上,临出门儿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向琥珀摆个笑脸。
琥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边,看着连子宁大步离去的背影,手扶着门框,终于是忍不住,泪水扑簌扑簌而下。
镇远府东南角,这里有一片特殊的存在。
这里是一片绵连的住宅区,面积广大,格局和一般的军营差不多,也是一个大院儿圈起来,里面一排排规规整整的房子的格局,但是要比其它卫的军营大出个三四倍来。虽然大,却是大而无当,里面很破,房子质量明显是有些差,而且也薄,和其他军营中各种设施都具备不同,这里面似乎除了住宅和食堂澡堂子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而且在大院儿的墙上,更是有不少的士卒张弓搭箭,在来回巡逻,警惕的盯着院子里面的一举一动,面色戒备。
这里不像是军营,反倒像是个大监狱一般。
事实上,这里确实是军营,不过里面的住户有些特殊——他们是武毅军第十卫,那些女真人的住所。
而这会儿,这里人声鼎沸,吆喝声怒骂声不绝于耳,其中还夹杂着哭喊声,到处都是绰绰的人影。
第十卫驻地指挥使府,正厅之中。
正厅中央,一张供桌之上,摆放了一个灵位,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它。
灵位前面的蒲团上,夏子开跪在上面,嘴唇翕动,微微说着什么。
“大人,武毅伯这就要率领大军出征了,就在近日,目标就是三姓女真!有武毅军收拾他们,这次那些杀千刀的女真人要倒大霉了!为夫这一次有幸,也可以随大人一起出征,好啊!为夫加入武毅军,等的就是这一天!你看着吧,等着吧,为夫这一次,要用女真人的鲜血,来换来更多女真人的鲜血,夫人,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你在天有灵,也要保佑为夫才是。对了,表妹的行踪,我已经着人探查了,等我出征回来,便把她接来,好好照顾。你就放心吧……”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亲兵走到门口,低声道:“大人,部队都已经集结好了。只等出发。”
“夫人,看我为你报仇!”
夏子开坚定的说了一句,霍然起身,抱着头盔大步走出去。
第四五三章 目标:萨尔浒!
镇远府东门,燃起了无数的火把,亮如白昼。
只是镇远府太大了,东门距离蒙古和女真大营要有数十里之遥,再加上东城墙外就是阿速江,他们也无法巡伺,所以就算是这边儿再怎么亮堂喧闹,他们也是发现不了的。
所有随同连子宁出征的军队都已经来到了这里。
东门是一座水门儿,既是一道大门,也是一个大闸,死死的拦住了城外奔腾的阿速江水,在城内,则是一条深广的明渠蜿蜒数百米,在明渠的尽头,是一个方圆数理的宽广湖泊。这里,是镇远府的饮水来源,同时也有一道水流通到位于喜申卫内城的将军府,曲水流觞,在里面形成了一道不错的风景。
而在此时,湖中泊了数百艘大船,上头都蒙着黑布,一点儿都看不出里头有什么东西。
三个卫的一万五千骑兵悉数到齐,他们站在地上,陪着自己的战马,抚摸着在这些最受信任的伙伴的毛发,有的在给它们喂食黄豆,还有的则是靠在自己伙伴的身上,抱着胳膊,闭目养神。有个别经验丰富的老兵,这会儿却是呼呼大睡,为即将到来的战斗积蓄充足的体力。
下层军官们不断的在队伍中走来走去,他们对于士兵的行为都不加约束,只是有些实在看不过眼的才呵斥两句。
上万人的庞大队伍,却是并不嘈杂混乱,而是有序的很。
这和另外一边的第十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十卫的女真人们尽管也都排着队伍,但是却是歪歪扭扭的,就像是一条条死蛇一般,他们也是沉默安静的很,但是这种安静,却是那种看不到未来的死寂。一眼望去,多是老弱妇孺,神情灰败,目光呆滞。汉人军官和从女真人遴选出来的忠犬们提着皮鞭,在队伍中走来走去,只要是见到那有些异动的,立刻就是一阵鞭子甩过去,把那女真人打的痛叫哭喊不止。
汉人对于笼络人心或是如何整治人之类的手段从来是不陌生的,第十卫组建已经好几个月了,夏子开也在那些奴隶一般的女真人中培养出许多代言人来。
找到这些人,很简单,只需要在女真人中激化矛盾,然后支持其中的一方,使其爆发冲突,最好再死点儿人那就更完美了。其中沾上了同族鲜血的那一小撮儿人,就成了可以培养的对象。
所谓的代言人,他们已经不再是奴兵了,而是变成了军官,既得利益者。本来所有的军官都是汉人担当的,而夏子开把他们扶植起来,分给他们极小的一部分权力——尽管只是极小的一部分,也足以让他们感恩戴德。
当他们看到自己身边同族们的悲惨境遇,再想想自己的时候,就无比的知足,更加勤快的巴结起自己的主子来。
或许是身为同族的原因,他们欺负起女真人来,甚至比汉人军官更狠。而这样的行径,也让他们只能积极地靠拢簇拥在夏子开身边。
这些人的出现,极大的分化消融了女真人的抵抗和不合作的意识,而且也让夏子开对女真人的一切了如指掌,对于这两万奴兵的控制更加牢靠。甚至是他们的出现,也让其它的女真人看到了希望,态度甚至都变得积极起来。
周围三个卫看向第十卫的眼神儿都有些怪异——冷眼旁观,甚至是有些幸灾乐祸。作为武毅军的军人,他们对于这个集体有着极高的认同感和自豪感。又不像是高级军官知道的那般通透,于是对于这些奴兵的存在,心里其实颇为不满的——什么玩意儿,这也配当咱们武毅军?
连子宁在一众龙枪骑兵的簇拥下悄然出现,看到那一面风中招展的猎猎大旗,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骑兵们的眼中是又敬又爱,而那些奴兵看向他的眼神则是又恨又怕。
连子宁坐在马上,眼睛缓缓的扫了一圈,凡是被他看到的区域,士卒们都是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杆儿,满眼的肃然。
连子宁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重重的点点头,重重的一挥手。
王大春纵马到来湖边吆喝了几声,那些大船上面的黑布都被从里面掀了起来,原来上面早就有人在,只是未点燃灯火。大船虽然远远不如当初连子宁去往扶桑的时候乘坐的那浮山大舰壮观巨大,但是也是不菲,长度足有三四十米——这个大小,在大明水师只好算作小船,但是同时代远航世界的麦哲伦和哥伦布船队,也不过就是这种规模而已。
若是落在有经验的老船工的眼里,肯定会觉得这种船的构造很奇怪——船很宽,船舷很低,明显是内河航船。而更怪异的是,在船的周围有高高的一道栅栏,足有两米来高,船上就是一块宽阔巨大的甲板,甚至连个舱室都没有,无数大大小小的箱子就堆在甲板上。
船工们铺好了跳板,而各卫的指挥使早在之前就商议好了,船只应该如何安排,各卫,各个千户所甚至是百户所都已经编了号。每艘船上都竖着一面旗子,上面也用墨汁写了斗大的数字,只需要找编号就行了。
随着连子宁的这个动作,队伍都沸腾起来,三个骑兵卫的骑兵们在将官的组织下,登上了各自的大船。
上去之后,才发现了这些怪异的大船好处,很稳当,空间大,人和马上去很多也不觉得有多挤,而且那些栅栏既能防止人马掉进水里,也能就地拴马。
女真奴兵们也被军官们拳打脚踢的踹上了船,他们待遇可就不怎么好了,人多,船少,一堆堆的挤在一起,让连子宁看了感觉活生生像是也是在这个时代,那些被欧洲人贩卖到美洲去的黑奴们。他们不也是像是沙丁鱼罐头一般被塞在船里去往大洋彼岸的么?
大军悉数登船,连子宁也在侍卫们的簇拥下上了自己的船,他的座舰跟其他的船并无二致,如果说优待的话,也只是上面固定了几把椅子,可以坐着而已。
为了这些船,连子宁可是煞费苦心,他从来就没有满足过要在南岸发展。被人咬一口忍气吞声从来不是他的风格,反攻女真的计划他很早就有了,而如何过江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所以从稳定下来,行有余力之后,连子宁就下令造船。
不过在这个时代造船,而且是造数百艘不小的船,可不是小工程,何况这里是北地,造船业几近于零,可不是造船业兴盛了几千年的江南水乡。
没奈何,只得降低要求。
船舱,不要了,船舷,降低,甲板,扩大,至于女墙之类的,更是一概废掉。
于是就造出来了这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