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五十年 第315节

  从本质上,这些文官就像是你一个个藤一样,依附于皇帝这棵大树,借助着它才能得到一切,但是却又是无时不刻再和皇室做着斗争。

  所以,皇室绝对不能乱,绝对不能有任何的差错!

  现如今的情势,这么多的儿子都合法,却都没有一个名分,甚至比皇上一个儿子都没有更艰难,更微妙!

  这些饱读诗书,见惯了那些历史上皇室血腥斗争的文臣们甚至已经可以想到,若是今上就此不测,那么这些皇子之间,会产生何等惨烈的斗争!他们会拉帮结派,会相互攻讦,甚至若是御马监、京军、上二十六卫这些军队都搅和进来的话,那么说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兵戎相见也不是不可能!

  甚至最惨最惨的话,就像是西晋八王之乱?

  刚刚统一三国,结束了三分天下之格局的大晋王朝,不过是区区数十年,就毁在了那八个王爷的刀锋之下!之后更是有匈奴鲜卑羯羝羌这五胡乱华,从此之后,中华大地,分割百年,中原汉人沦为异族刀下的鱼肉足足数百年,以乞活为名!

  便是大隋大唐,那也是胡人之后!

  想到这里,就算是掌握军国大权数十年的首辅杨慎,都是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所以,皇上必须要活着,哪怕是只能活上个一盏茶的时间来都行,只要是还能张嘴,还能留下一纸遗命,还能说出一个名字!

  然后就可以去死了!

  只要是能指定一个继承人,那么这些文官儿们,就有了希望,有了指望,有了依靠,而大明朝,也能免去一场莫大的祸乱!

  猛然间,窗外喀喇喇响起震天撼地的一个惊雷,震得猝不及防的几位大人一个哆嗦,随着又一道闪电,这时候,夹杂着纷乱的雨声雷声,却也有脚步声密集的响了起来。

  一个太监带着三四个小宦官走进了朝堂,众人便都看过去,借着灯光,看到这太监却正是御马监太监刘吉祥,刘吉祥板着脸,肃容道:“圣上口谕!”

  九位重臣闻言齐齐的霍地站了起来,便是乱七八糟的问道:“刘公公,圣上怎么样了?”

  “圣上醒过来了么?”

  若是一般的外朝臣子这般追问,刘吉祥直接一个臭脸甩过去,理都不理你,只是这几位都不是他能得罪的,只得苦着脸道:“几位大人,还是先接圣旨吧!”

  众人这才恍然,在杨慎的带领下齐齐拜倒在地上,恭声道:“臣等接旨!”

  刘吉祥轻咳一声,道:“圣上口谕,朕躬无恙,诸爱卿勿需挂怀。众位都是国之柱石,也侯了一天了,且回家歇着吧!明日早朝停了,辰时三位阁老入宫说话。对了,侯了这么久,想必都饿了,朕吩咐御书房做了蜜汁烤鸭,一个人带一只回去吧!钦此。”

  众人听了,一直悬着的心不由得放下了大半,这道旨意,带着非常浓厚的正德皇帝的风格,随性非常,而且很是拿这些重臣们开涮了一把——因为正德皇帝很清楚,自己这些臣子里面,有好几位是吃素养生的。

  听了最后一句,都是有些啼笑皆非,不过却也都放下心来,至少知道皇帝是醒过来了,这旨意是别人绝对无法仿造的。

  醒过来,那就放心了!

  重臣们长吁了口气,便都接了旨意,起了身。

  刘吉祥传了旨意,向众人点头示意之后转身就要走,却没想到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苍老冷峻的声音:“刘公公,且慢!”

  刘吉祥一听这声音,赶紧转过身来,笑道:“杨大人啊,怎么了这是?”

  说话的却是杨慎,他作为内阁首辅,实际执掌这个庞大帝国十余年,乃是内朝外廷普天之下权势前四!乃是和江彬、马永成一般的人物,刘吉祥岂敢得罪?

  杨慎缓缓道:“劳烦刘公公禀告圣上,臣要见驾!”

  “见驾?”刘吉祥一愣,有些做难道:“杨大人,圣上已经醒过来了,还喝了碗参汤,这会儿正歇着呢,怕是受不得惊扰,要不然,您明儿个再说?”

  他知道,自个儿这会儿若是回去禀告的话,定然是惹得圣上极为的不悦,说不得又得把气撒在自己身上,何苦来哉?

  “不,老臣有急奏,一定要现在见驾!决不能拖延!还烦请刘公公,代为通传一下,老臣,感激不尽。”这番话明里说得客气,实则很是冷硬,意思就是今儿个无论如何你都给给我传喽!其中威胁之意,扑面而来。

  杨慎素来温和,这般说话,却是极少见的。

  其它重臣都是有些不明所以,戴章浦却是心中一动,也随之附和道:“刘公公,臣也有要是禀报,还烦请通传!”

  其他人也是明白过来,齐声道:“刘公公,还烦请通传!”

  这些重臣,哪个权势不比自己高点儿?被他们这般一逼,刘吉祥一张胖脸上已经是煞白煞白,他咬了咬牙,心中暗骂一声,却是只能无奈道:“好好好,众位老大人,咱家这就去,这就去,成不成?”

  说罢一甩袖子,面色阴沉的出了朝房。

  乾清宫,跟刚才相比,这会儿的气氛已然是变得轻松了许多,一切,都因为皇上已然是醒了过来。

  而且看上去气色还不错。

  几个衣着华贵的妃嫔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们大致都在三十来岁,正是少妇风韵,最为诱人的时候,不过此刻,她们的表情无一例外的,都是有些怨念,甚至是怨恨。就算是脸上挂着笑的,若是仔细瞧的话,也能发现眉宇间的那一抹不满。

  每个妃嫔的身边,都是簇拥着一大批的老妈子,小太监,而且无一例外的,每个妃嫔身边都有老妈子抱着个孩子。

  这些妃嫔出了乾清宫,或者是上了软轿,或者是上了步辇,或者是走着,都是纷纷离去。

  她们怨恨的原因很简单。

  皇帝昏迷之后,这些妃嫔自然是纷纷过来等候探望,结果老太后下了懿旨,没孩子的,一概回去候命,只留下一些个年纪不小的妃子,她们在这儿苦苦等了一天,本想着能在皇帝面前露个脸,也好讨好一下,却没想到,苦苦等了一天,结果皇帝醒了之后,第一件事儿就是把刘贵妃招进去,其他的,则是全部各回各家!

  滚吧!

  不少妃嫔都是心中暗骂,那骚狐狸有什么好的?都这么大年岁了,皇上看了也不嫌犯恶心。

  东暖阁内,正德倚在靠枕上,听着耳畔哗哗的大雨声发怔。

  他面色还有些蜡黄,却是已经比昏迷的那会儿好了许多,多少有些血色了,而且让他一直烦扰的枕部跳疼,似乎也识趣儿了些,这会儿不那么疼了。

  正德皇帝感觉自己确实是舒服了不少了,盖因他这病乃是顽疾,不是急病。其实皇宫里面的御医,医术那自然是不必说的,只是他们的治疗效果却往往不好——倒不是他们不尽心,而是因为一点,不敢用猛药!

  天子何等尊贵?开药得何等的小心?若是出了岔子,乃是何等的罪过?

  所以从来这些御医们但凡是碰到了皇帝有病,都是开一些很温和的方子,以调养为主,而里面的药物,就算是谁来挑,都是挑不出任何的毛病。但是问题是,这样的方子如此温和,肯定效果就不怎么样,但是无所谓啊!皇帝死了也就死了吧!就算是皇帝有什么问题,也没他们的事儿了,大可以一推六二五,手一摊:“微臣无能!”

  我能力有限,这病我看不了,只能开出这样的方子,皇帝好不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而若是用猛药的话,确实是效果好,但是万一出岔子呢?

  谁的责任?

  所以说,皇帝病了,用御医来治疗,还真不如把皇帝一化妆,悄悄去往民间寻一个不错的大夫,不告诉他实情让他来治来的效果更好一些。

  所幸正德这是顽疾,这么多年了,太医们早就积累了很是丰富的经验,又是喝药又是揉捏又是针灸,折腾了许久,总算是给弄过来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内臣第一人马永成、司礼监秉笔太监林雄奇、提督东厂太监鹿和这三个在外面权势熏天,人人畏惧的大太监跪在床前,额头紧紧挨着地面,大气儿都不敢出。

  一个宫装丽人坐在床边,握着正德得手,两人不时相视一笑,也不说话,却是有着帝王家难得一见的温馨。

  这宫装丽人,年纪不算小了,看上去至少也是四十来岁,眼角都已经是有了几丝掩不住的鱼尾纹,显示了她的真实年纪,只不过身上那一股高贵典雅的风韵,却是无论如何都掩不住的。

  她长得也不是极为的漂亮,却是给人一种很是舒服的感觉,一眼看去,便是似乎感觉到了一股名为温和的力量,不急不躁,如沐春风。

  她身上穿着一件鹅黄色的撒子,头上斜斜的插着两根玉钗,一根你是黄玉,一根却是极为上乘的帝王绿的翡翠雕琢而成的,线条大方,简单,但是刀工却是极为的磊落潇洒,让人一眼看去,似乎就看到了萧萧落木,瀑布飞流,显然是绝非凡品。

  除了这两根玉钗之外,身上便再也没有其它的饰物了,和其他的妃嫔比起来,可以说是相当的寒酸。

  这时候,刘吉祥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跪倒在地,道:“皇爷,奴婢去传了旨了,只是……”

  “只是什么?”正德淡淡道。

  “杨慎杨大学士说一定要见您。其它重臣也是这般说,只说有急奏,要面见。”刘吉祥小心翼翼的说道。

  他本以为皇帝又要不悦,却没想到,正德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长长地吁了口气,思忖片刻,摆摆手道:“宣!”

  刘吉祥赶紧应了一声:“是皇爷,奴婢这就去!”

  说罢,便是一骨碌翻起来去了。

  少顷,杨慎等一干重臣在刘吉祥的带领下走进了东暖阁,杨慎身上还有着些许水迹,他却是不管不顾,也没等皇帝招呼,便是扑通一声往金砖上一跪,高声道:“启奏陛下,臣,请立国本!”

  

  第五二五章 文臣风骨 首辅死谏

  

  “臣,请立国本!”

  此言一出,东暖阁内众人都是面色大变。

  请立国本,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逼着皇帝立太子啊!

  其实逼着皇帝立太子,这件事儿本身并不算什么,但凡是中华这片广袤土地上的皇帝,从那个一统六国的始皇帝一直到那个末世王朝,其间四百余位皇帝,更多形式上不是皇帝而实际上更甚皇帝的人,没有被群臣逼着立太子的,怕是没几个!

  其实这种事儿,在明朝已经算少的了——不知道怎么地,明朝这些皇帝,子嗣都不是太繁盛,除了开国的洪武大帝几十个儿子以外,之后的那些皇帝,仁宗就一个儿子,弘治帝也是只有正德一个儿子,这国本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太子的头上,也没必要去争什么。

  群臣逼着皇帝立太子,这事儿常见,通常皇帝也不会太动气,毕竟立太子不单单是家事,更是国事,群臣关心一下,很有必要,而正德帝这些年来,被这些重臣逼着立太子的时候也不少了,三五十次总是有的。当然,不生气也不是绝对的,比如或在某些特定时刻!

  就像是今天。

  这就是特殊的不能再特殊的时刻了——皇帝刚刚呕血晕厥过去,才醒来,你就逼着皇帝立太子,这是什么意思?这不就分明是咒皇帝早死么?

  是何居心?

  正德一张脸顿时是阴沉下来!

  兹事体大,便是这些朝廷重臣,都是不敢轻易参与其中,是以杨慎这一跪之后,跟在他身边的其他人,却是都愕然了片刻,没能跟上,便是和杨慎亲密如戴章浦,也是为之默然。

  看到正德帝脸色拉了下来,顿时是唬的刘吉祥面色煞白,心里扑通扑通的乱跳,一屁股也是跪了下来,跟那哥儿仨跪一块儿,心中已经是对杨慎破口大骂,心道你这老东西找死,可别拉上杂家!帝王家事,是你这等外臣能掺和的么?

  杨慎跪在地上,面沉如水。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一跪,这一请,几乎就是把事情给逼到了一个不得不决断的墙角上,若是皇上不决断,自己失了威严,而若是皇上决断了,心中定然又是对自己很有芥蒂。他很清楚,自己这一跪,这一逼,几乎就是亲手打破了十余年的君臣平衡,君臣默契!

  杨慎知道,皇帝并不喜欢自己,这位至尊喜欢的,乃是江彬、马永成,乃至于是已经死了的谷大用,被凌迟处死的刘瑾那样的人,亲近,贴心,更是放心。而自己这等科班出身的进士文臣,天然就是和皇帝对立,是有隔阂的,绝对不可能会和皇帝贴心,尤其是这般行事不合规矩的一个皇帝。皇帝之所以倚重自己,这十余年来首辅一职也一直是自己的,从未被别人染指过,是因为自己做事足够的好,总能把这个老大帝国梳理的井井有条。更重要的则是,自己掌权而不弄权,更是不会试图去掌控朝堂,蒙蔽圣上,对于皇帝的决策,自己也不曾冒犯。

  这才是自己能坐稳的原因。

  君臣之间自有一种未曾约定但是对方都清楚的默契,互不触碰。算得上是一种君臣之间的相敬如宾吧!

  但是现在,自己亲手把这种默契给打破了。

  杨慎敢断定,从这一刻开始,皇帝已经盘算着换首辅的事儿了。

  这位至尊是如此桀骜的性格,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的摆布乃至于是干预。

  杨慎也不想这样,如果有时间的话,他一定会从容布置,暗自下手,步步布子儿,最终一战而胜,他手下有无数的御史、给事中、员外郎、郎中这种中层官员可以驱使,甚至不少侍郎一级的小九卿,也是他门下之走狗,但是问题是,来不及了啊!

  方才那一个惊雷,让他心中震骇无比,更是认识到,事情,决不能再拖了。万一明天一早起来,却是传来皇帝大行,诸皇子争位的消息,那又如何是好?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逼是不行了!

  说到底,杨慎毕竟是那等为国为民为天下的臣子。

  乃是如于谦于少保,张居正张阁老,死守孤城史阁部、文臣封侯王守仁一般的,大明朝儒生的最出色人物,一个傲骨铮铮,铁骨铮铮的铮臣!

  此辈之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就算是文官集团如何的腐朽,如何的堕落,如何的为了一己之私不惜使得整个大明朝受到损失,但是终究是有那么一些人,敢把这天下安危,扛于一肩之上!

  若是一般臣子,正德皇帝早就厉言申斥甚至是着人打出去了,但是偏偏面前这是杨慎啊!

  内阁首辅,建极殿大学士,杨慎啊!

  正德皇帝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刘贵妃明显能感觉到了皇帝的手攥紧了一点儿,她赶紧轻轻拍拍皇帝的手,正德压住心里的火儿,强笑道:“册立国本,乃是帝王家事,杨爱卿,这事儿,以后再议吧!”

  杨慎却是跪在地上,脖子一听,头一昂,正德一看心中暗道坏了,这是要死谏了!

  果然,便听到杨慎语气决然道:“圣上,此事您已经拖了三十年了,请恕微臣今日冒犯,然则一些话,微臣今日一定要说!圣上子嗣如此繁盛,却是始终未曾定下太子之位,圣上年事已高,若是有什么不测,圣上可曾想过若是有万一,则身后之事如何?晋朝八王之乱,天下板荡,江山震碎,岂非前车之鉴?当今我大明北有鞑靼瓦剌,朵颜三卫,南有安南,西有哈密,其形势之恶劣,远迈当初之晋朝!若是我大明被夷狄奴役百年,沦为刍狗,则后人之评价,此乃谁之罪责?事故此事,绝对不可再拖,定然要在今日拿出一个章程来!”

  说罢,额头重重的磕在金砖上,怦然有声!

  瞬间安静了,杨慎的话语在东暖阁内回荡,东暖阁内安静之极,针落可闻,只能听到众人或者粗重,或者刻意压低了的呼吸声。

  四个大太监额头贴在地上,浑身上下都跟僵硬了一样,连动静儿都不敢发出一点儿来,生怕被皇帝迁怒!

  而站在杨慎身后的那些文官重臣,无论是何立场,心中都是油然升起一股莫大的敬佩之意。此等为国为民之铮臣铁骨,当真是我辈之典范!

  当下,内阁次辅谢廷式,吏部尚书,正德二十五年榜眼张鹗易,户部尚书万士亭,兵部左侍郎暂代尚书戴章浦,工部尚书潘季驯,都是齐刷刷的跪下,齐声道:“臣等,附议!请立国本!”

  看着跪在地上的一众大臣,看似温温婉婉坐在那里的刘贵妃却是眼睛一亮,其中划过一道名为惊喜的神色。

  这位刘贵妃,其实说起来,乃是在历史上,大大有名头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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