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比往常少了一个,丞相完颜兀术大人。
十来个人,都是各自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都是不说话,有的沉着脸瞑目不语,有的则是盯着手心,似乎里面有气象万千,更有的已经是神情灰败,面现绝望之色。
当真是人家百态,历历在目,大殿中的气氛,几乎凝结到了冰点。
坐在御台之上的完颜陈和尚,也是面沉如水,眼睛微微一动,看了一眼众人,心里便是长长叹了口气。
女真汗廷被武毅军包围,实在是一件可说是晴天霹雳一般猝不及防的事情。
当日那一战,由于遍地大雪,交通不便,女真人极难逃走,要么被杀,要么便是被俘虏,就算是逃走也逃不远,大战结束之后,连子宁派杨沪生以及其他的骑兵三个卫出去追杀这些逃兵,又是杀了一大批回来。那些侥幸逃得了一条性命的,惶急之下,有的干脆是迷了路,再也走不出来。
而逃走的这些士卒,没有战马,行动很是迟缓,而且没有辎重,没有粮食,甚至连御寒的衣物都没有了,不知道多少让人,都是生生给冻死在了这冰天雪地之中。
武毅军一路北上,见到伏尸无数。
而武毅军,则是休整了两日之后,随即出发,与十一月二十六,时隔二十天之后,几乎是以一种时空跃迁,几乎从虚空中蹦出来的姿态,陡然间出现在女真人面前的。
其实本来还是能快一些的,事实上,放在往日,从白鹰峡到女真汗廷,若是快一些的话,只需要不到五日的脚程,只可惜的手,此时大雪封山,行路极为的艰难,花了足足二十天,四倍的时间才到达。这已经算是武毅军训练有素,士卒精悍了,若是换了一般的大明军队,便是那等号称第一精锐的边军,也是需要至少一个月。
武毅军出现的消息,乃是一支出外巡逻的部队带来的——这么说或许有些不准确,女真承平已久,军纪废弛,士卒多是一些老弱病残之辈——不老弱病残的都给派出去两线作战去了,也不会留在这里。
他们早就不巡逻了,实际上是那一日那负责巡逻的百夫长,一时兴起,想要出去打猎一番,于是便把士卒们从温暖的营房里头拉出来,大伙儿上了马出城而去。为此,这厮没少挨骂。
结果却也是凑巧,他们到了城南数里的时候,正好碰上武毅军的先锋部队。一看到那似乎无边无际的士卒,再看看那飘扬的武毅军大旗,那百夫长几乎是给吓得肝胆欲裂,反应过来之后,就赶紧火急火燎的打马回去报讯儿。
只是当他们把消息带回来的时候,却是没一人相信的,事情的原因,还是出在连子宁身上。就在不久之前,一支武毅军骑兵出现在了女真汗廷附近,把大伙儿当真是都给吓得不轻,事后便是恼羞成怒,这一次,他们以为武毅军又是故技重施。
更有人以为乃是谎报军情,那回来报讯儿的百夫长,差点儿给斩了。
而他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武毅军大军涌现,便是站在城墙上的士卒,远远地也都能看见了。
这一下,愤怒的女真贵族们,立刻变得惶急无比。
得到了消息的完颜陈和尚等人,赶紧登上城墙观看,而当武毅军的各个序列此地出现,看上去无边无际几乎要把整个视线都铺满的时候,他们心中也是不由得升起一丝绝望之情。
大家心中都是压进了一个沉甸甸的问题——这些武毅军怎么来的?那些阻挡他们的大军呢?
又一个更加沉甸甸的问题接踵而来,面对如此天崩地裂之危局,应该如何?
围城已经三日了,城中人心惶惶自不待言,便是这朝中,也是意见不一,拿不出一个章程来。
所幸的是,武毅军还没有攻城——这也许是唯一的一个利好消息了。
视线再次转回来,一个女真贵族终于是忍不住了,率先开口打破了这等沉闷窒息的气氛,起身道:“大汗,咱们怎么说也得拿出个章程来啊!总不能坐以待毙!”
说话的这人,四十来岁,一张国字脸,面色坚毅,乃是女真大姓安佳氏的族长,也是封了贝勒爷,便是相当于大明朝的王爵了,权势甚重。
完颜陈和尚瞧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说说看。”
“大汗,我看,咱们现在便要把完颜野萍大将军的军队给调回来,回防汗廷。同时给那些步卒下征兵令,令所有能拿得动武器的男女,组织军队,立刻前来勤王!”他沉声道。
“放屁!放的什么狗屁主意?”话音未落,一个苍老的声音便是不屑的冷哼一声:“武毅军只是围城,动向不明,咱们还能保得一时安宁,而若是调完颜野萍回来,只怕立刻就激怒了那武毅军,若是立刻攻城的话,该如何是好?老朽请问,你们谁去阻挡?依我看呐,咱们现如今最应该做的,便是派人出城,跟武毅军联系,问问他们,如何才能收兵,只要是化解了今日的危机,便是吃点亏,赔点儿钱,割些地方,也便忍下来了。以后总有他好看的!”
第五六零章 围而不攻
这人乃是个干瘪的老头儿,适才耷拉着脸,脸色灰败的就有他一个——这也是难免,他乃是阿哈觉罗氏族长,出身他们族中的两万大军,已经在白鹰峡外被连子宁全歼了,这老头儿得到了武毅军兵临城下的消息之后,顿时是五雷轰顶,万念俱灰,心知自己就算是熬过了这一劫,以后在女真之中也定然是一落千丈,想保持现在的权势,再无可能!此时万念俱灰,没了指望,因此说话也是没了顾忌,便把自己的真实想法给说出来了。
这等言论,已经是近乎投敌。
之前说话的那安佳氏族长勃然大怒,迸指道:“好狗胆,你竟敢投敌?从咱们老祖宗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开始,从来就是咱们欺负汉人,让汉人给咱们割地,赔款,送女人,何曾咱们向他们低过头?说这话,你丢也不丢人!”
老头儿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反唇相讥:“丢你的娘的人丢,崩扯淡那些没用的,后来蒙古人欺负咱们的时候,咱们求和了没有?这世道,你打不过人家就得给人家装孙子,有什么好说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儿龌龊心思,你们族里的兵多半都在北地,是怕大军砸在哪里落得跟我一样血本无归吧?老子也不怕告诉你,你他妈就是罪魁祸首,当初若不是你说免了纳兰建成的官儿,把完颜兀术那个废物放上去,能是今日这般摸样么?”
安佳氏族长被他揭了短处,顿时是恼羞成怒,反唇相讥。
俩人顿时是吵吵起来,其他的人也被卷进来,大殿之中热闹的跟菜市场也似。
完颜陈和尚瞅了一眼,满心的厌烦。
作为整个女真的大汗,对于朝中的人心,城中的景象,他自然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整个女真汗廷,表面看上去似乎还没什么,实则四下里已经是乱成了一锅粥。
武毅军大兵压境,已经是兵临城下,而此时城中兵力,竟然是极为的空虚。
周围的几个卫城之中的兵力,拐子马,铁浮屠,披甲骑兵,轻骑兵,几乎全被调走镇守南北两线的战事了,现如今汗廷的兵力,只剩下了八千步卒和一千精锐的铁浮屠。
就这点儿兵力,能守住么?大伙儿心里都是没底儿!
这事儿想想就让人哭——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一个女真竟然会被南北两线加起来超过三十万大军南北夹击?
更何况,武毅军能够兵临城下,而且是如此之快,说明他们非但已经歼灭了正面之敌人,而且是那种很迅速的歼灭!
几万大军啊,就这么没了!
武毅军的赫赫威名早就传到了女真汗廷,只是那时候隔得远,他们也不在意,便是说起来,也只是说一句‘海西那帮人,当真是给咱们女真丢了面子,若是换成了咱们,铁骑一个冲击就冲散了他,岂不是如杀猪屠狗一般’,只是这会儿却是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海西女真废物,实在是武毅军太厉害了也!
眼见此时之形势,要抵挡武毅军,简直是天方夜谭。因此城中之人,各自有各自的想法,打算,甚至已经付诸行动,也就是在所难免了。
完颜陈和尚念头通达,也理解这事儿,毕竟乃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年头儿,有几个面临大难还能面不该死,慷慨赴死的义士?尤其是身居高位之人,享受的多了,就更是怕死。此时的女真,堕落浮华之中三十年,早就不是以前的女真了。
有些为自己打算的异样心思,再正常不多。
不过理解是一方面,容忍不容忍就是另外一方面了。
就算是他老了,但是虎老雄风在,完颜陈和尚身上当年那股纵横捭阖,寰宇第一的霸道气质,还是剩下一些的,此时此刻,他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在自己掌控之外的事情发生!
他霍然起身,沉声道:“够了,都闭嘴!”
大殿之中的声音顿时停歇了下去,只听到风箱一般呼呼的大喘气声音。
完颜陈和尚淡淡道:“诸位说的有些道理,却也不全,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却也不能把惹怒了那武毅军,毕竟形势比人强。这样吧,咱们做两手准备!伊尔默!”
那安佳氏族长赶紧应道:“臣在。”
“联络野萍的事儿,就交给你了,速速去办吧!”
安佳伊尔默心中一喜,赶紧应是。
“至于求和的事儿。”完颜陈和尚冷冷一笑,盯着那阿哈觉罗氏的老头儿道:“既然是图哈你提出来的,那就你去办吧!替本汗,去武毅军大营,走一圈儿!”
“啊?这?”那一心求和的图哈顿时是一愣,整个人都傻了。
大伙儿顿时心里都是一凉,这趟差事可不好走啊!武毅军跟女真深仇大恨,能同意求和么?
大汗此举,分明就是让他去送死啊!
如此看来,大汗看似不偏不倚,实则是痛恨求和的了。只是在用这样一个隐晦的方式,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大汗!”图哈刚想说什么,完颜陈和尚依旧是沉着脸摆手道:“别说了,去做吧!”
说罢,便是转身出了大殿。
※※※
而此时,在武毅军大营之中,却也是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象。
士卒和中下层军官们不知究竟,正是训练的热火朝天的样子,非常之积极,只以为大战就在眼前,但是在多少知道一些内情的那些高级军官之中,却是流转着一种怪异的氛围。
大伙儿见了面神色都是有些古怪,想说却是又不敢说。
一切根源,都在连子宁身上。
按理说,武毅军到了这儿,把女真汗廷这么一包围,理当是休整一下,立刻进攻才是,毕竟战局瞬息万变,早一点儿打下眼前的城池,也好安心。而且这会儿武毅军和俄罗斯人的关系有点儿像是反抗暴秦的刘邦和项羽,当然,实力差距没这么大,现在摆明了就是谁先把女真汗廷打下来,谁就能制造既定事实,就能占到最大的便宜。
只是却是不知道为何,到了这儿之后,大人却是迟迟不下攻城的命令,这让众将很是困惑!
而且这几日见到大人,他也是每每都拧了个眉头,在冥思苦想。
这般样子,便是让周围的人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的。
连子宁的大帐,后边墙上挂着一幅巨型的地图,比大明朝兵部勘定印发的更加的精致华美,更是精确。
连子宁站在地图前面,凝神望着,眼神定定的钉在了女真汗廷的位置,然后缓缓向北移动,又是定在了一个点上,那里往北,是一条深深的黑线,写着三个字——恨古河,那里的南边,就是整个俄罗斯人僵持的完颜野萍大军。
连子宁的眼神就在这两地之间来回的寻索,也不知道在像什么。
大帐的帘子被掀开了,露出外面的一线天光,接着便是被关上,野奈端着个托盘,缓缓走了进来,她把托盘放在小几上,看了一眼兀自站立不动的连子宁,心疼道:“大人,吃点儿饭吧!”
连子宁刚才似乎都没反应过来她的到来,这才是猛地惊醒,蓦然回头,看到野奈眸子里透出来的关切,心中一暖,微微一笑道:“好,吃饭!”
他来到小几旁边坐下,撒了一眼,四个菜,其中有自己相当喜欢的烤鱼,而且还有一大碗皮蛋瘦肉粥,里头还放着几片青菜叶子,却是很丰盛。
连子宁夹了口菜,仔细嚼了嚼,很是舒服的叹了口气,笑道:“老马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他看了一眼在旁边含笑站着的野奈,筷子点了点:“吃过了么?一起吃!”
野奈赶紧摆手:“大人,我吃过了。”
连子宁一笑,知道她定然是说谎,不过野奈素来是极知道上下之分寸的,却也不好强迫。
连子宁吃着,却是感觉野奈似乎要说话,但又是欲言又止,他抬头道:“怎么了?有话就说!”
野奈低头,迟疑道:“大家现在都在寻思,大人您在考虑什么,为何却是迟迟也不攻城?”
这话,也就是她敢问,能问,若是换一个将领的话,既是僭越,也是极为容易引起人主之反感的。只是,这话由连子宁的女人问起来,那就要舒服的多。
连子宁放下筷子,问道:“是别人让你问的,还是你自己想问的?”
“大人您可千万别多想,是我自己想问的,他们的议论我听到过一些,不过我可没说话。”野奈慌忙道。
“你呀,太拘束了,何必多想,我也不过是随口一问而已。”连子宁见了野奈紧张的神情,不由得有些头疼,只得温言道。
他笑了笑:“现如今,还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也是没有定下一个想法,不过呢,很快就是了。到时候肯定第一个告诉你,如何?”
野奈使劲儿的点点头。
连子宁接着吃,吃过饭,野奈把那些残羹剩饭都给收拾了,连子宁吩咐道:“去把完颜兀术给我叫来。”
野奈应是,完颜兀术投效连子宁的当天,便是改换了行头,脑袋上小辫子给剃了,也换了一身儿汉家的衣冠,戴着一顶四方平定巾,若是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儒雅的老书生。他现如今的官职乃是扮演的连子宁的谋士之类的身份,这个官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伸缩性乃是极大的。若是连子宁的信任他,他便是权势煊赫,说的话就相当于是连子宁的意志,无人敢于反抗,就像是范增之于项羽一般。而若是连子宁不信任,不看重他,那这个官儿纯粹就是一个废物官儿了。
和显然,现如今完颜兀术乃是处于第二种境遇。
而他努力的方向,自然就是第一种方向了。
完颜兀术的营帐就在连子宁的附近不远处,因此很快便是到来,恭声道:“伯爷大人,小的奉命而来。”
“进来吧!”
完颜兀术小心翼翼的走进来,又是大礼参拜,连子宁摆摆手:“免了,起来吧!”
待完颜兀术起来,恭敬的站在一边,连子宁道:“今次叫你过来,是问你件事儿。”
“大人您尽管问。”完颜兀术赶紧道。
“你在金国为官这许多年,理当是对其中的人相当之了解吧!说说你对完颜野萍的看法。”连子宁轻描淡写的问道。
“对完颜野萍的看法?”完颜兀术顿时是为之一愣,不过转瞬便是想到,大人这般问,定然是因为北地的战事,不由得心中暗道,这位大人当真是好大的气魄,看来已经是视女真汗廷如无物,竟然是打北地的完颜野萍的主意了。
他沉吟片刻,道:“大人,根据小的所知,这位完颜野萍大将军,出身高贵,然则并不娇贵,当年征讨北蒙古诸部,她吃冰卧雪,也未曾抱怨过,能够和士卒同甘共苦,因此极为的受士卒信任爱戴。她心机也是深沉,城府极深,绝不轻易上当,相信的她在北地做的那些事儿,大人都已经耳闻了吧!标下却是还听说了一件事,想必是大人未曾知晓的。”
“哦?”连子宁大感兴趣,道:“说说看。”
完颜兀术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追忆:“大约是七年之前,当年,野萍公主也就是九岁十岁而已,那时候,宫中除了她之外,也有一位极为受宠的公主,那位公主比她年长三岁,大汗一样的宠爱他们两个。而那位年长公主的母亲乃是大汗的皇后,出身于金国除却完颜之外的第一大族阿哈觉罗部,因此那年长公主很是瞧不起野萍公主,时常欺凌。而因着她家中实力庞大,宫中无人敢于招惹,都是替她遮掩,野萍公主吃了几次亏,之后却是有一日。她故意激怒了那年长公主,那年长公主刁蛮灌了,如何能忍?当下便是命人将其毒打一顿,只是此时,她又是故意引大汗而来,说是做了些菜肴,要大汗尝尝手艺。大汗正巧看到这一幕,当下便是大怒,命人将那公主处置一顿,给罚了面壁静思,圈禁三日,连其母后也是受到了斥责。而圈禁其间,野萍公主却是做了饭菜拿给她去吃,好话说尽,那公主如何肯领情?又是将其臭骂一顿,把那饭菜也泼了出来,刚巧,也不知道是怎么地……大汗刚好从窗外走过,那菜汤便是泼了大汗一身一脸,大汗之怒,可以想见。然后进去问清楚了乃是谁的错处,直接便把那刁蛮公主给严厉斥责一顿,圈禁。”
“后来因着这事儿,皇后和大汗闹了许久,最后实在耐不得的大汗干脆便是废后,从此之后,阿哈觉罗部的实力一落千丈,那公主也失了依仗,后来有一日,却是死了,只说是圈禁不过,心里郁郁,干脆上吊死了。只是这事儿,谁也说不清楚。”完颜兀术长长的叹了口气:“野萍公主的心机,由此也可见一般了。这事儿,便是女真人之中,也少有人知道,若不是小的一个族侄在宫中当差,却也是不得而知。”
连子宁沉吟片刻,道:“这么说来,这完颜野萍,乃是心机极为深沉之辈了?”
“没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