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北线攻势的只有一个军,便是董老虎的骑兵第四军。
骑兵第四军并不是完整的编制,一万两千余人的骑兵第四军,经过了之前那一日的血腥围堵拦截,固然是让联军伤亡惨重,却也给自己造成了相当大的伤亡,现在大致还剩下一万余人的战力。而对面的女真骑兵,之前连番折损,原先的三万精锐,现在还剩下两万三千左右,而且还是疲惫之师。
因此双方的差距也不像是纸面上这么大。
更何况,董老虎接到的命令不是硬拼,而是死缠,缠住即可,这样一来,伸缩性就变得很大了。
他当初是马贼出身,对于这种小股包抄纠缠,虚耗其体力,逐渐蚕食,最终一举而胜的战法可谓是熟极而流。在他指挥下,第四军根本就没有集结阵型,而是以百户为单位,分成一个一个的队伍,直接就在女真骑兵们反应过来之前向着他们杀了过去。
死死的纠缠了上去。
早前已经血拼过一场,双方都是见面之后分外眼红,凶狠的厮杀随即展开。
董三林手中斩马刀斜斜的划出一道曲线,不费什么力气的便是破开了一个女真骑兵的喉咙,那道血口子,由于胸腔中巨大的挤压力,鲜血喷溅而出。那女真骑兵扔下了手中的铁骨朵,本能的伸手死死捂住了伤口,只是鲜血是止不住的,他的口中也是涌出了血沫子。他忽然觉得,因为厮杀半日而早已嘶哑干燥的喉咙变得一阵清凉,豁然开朗的感觉仿佛如喷泉般从喉咙涌向了天空,眼前的天空先是很黄,续而变红,然后就是无边的黑暗。
睡吧,睡吧,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召唤着他。终于,他的精神再也撑不住,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终于,不用再打了,舒服啊!
这女真骑兵捂着喉咙从战马上摔下来,下一刻便是被不知道多少马蹄子给生生踩成了一团烂肉,死的透了。
董三林是个高手,这是武毅军中公认的一个事实。武毅军中举办过不少次比武大赛,而且各人私底下也是都有切磋,董三林的厉害是公认的,尤其是刀法,在第四军中也能排进前十去——这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第四军基本上都是马贼招安,其中奇人异人所在皆多。许多草莽英雄虽说不显山不露水儿的,也未必能在历史上留下多大的名号,但是手底下的功夫却是着实不含糊。
第六七六章 落荒而逃
董三林底板儿本就极好,手长脚长,蜂腰猿臂,浑身上下满满的都是气力,更是在老爹从小的皮鞭教导下练刀十余年。他的刀法凌厉刚猛,一往无前,但是却不缺乏技巧。很多时候,就是轻轻的划过敌人的脖子,或者是用尖锐的刀尖一刀刺入敌人的胸膛,然后轻轻一挑。
一刀杀一人,总之就是一句话——杀人不费劲,绝不多浪费一分一毫的气力。
“少当家的当心!”
身后声音传来,癞痢头一声高呼,手中大铁枪抖了出来,夭矫如龙,啪的一声,将偷袭董三林的那女真鞑子的武器挡开,顺势一推,把他胸口给捅了个透明窟窿。
鲜血四处飞溅,后背上一截黑沉沉的矛尖儿透了出来。
他奋力一拔,把铁枪拔出来,又是一个回搂,敲在了一个女真人的太阳穴上,只听得一声闷响,那女真骑士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向着后面仰了过去,眼中耳中都是流出了鲜血,显然是活不成了。
癞痢头嘿然一笑:“少当家的,今儿个这些鞑子怎生不耐打了?这打起来可是比那日要爽利多了!你杀了几个了?”
董老虎父子是武毅军一个异类,他们是马贼成军,父子相袭,连子宁在自己对其保持了绝对的控制力度的前提下,便也不太在乎这些细枝末节。连子宁设立军一级编制,一个老资格的卫和一个新组建的卫合并为一个军,几乎军参将都是兼任原先自己那个卫的指挥使,董老虎却是不同。董老虎成了第四军参将之后,现下董三林已经是第十一卫的指挥使了。
听癞痢头叫他少当家的,他也不怒,极爽朗的哈哈一笑:“比你多,十六个了,还别说,今儿个这些鞑子确实弱了不少。”
不单是他们,几乎所有的武毅军士卒,都是察觉到了这一点。
这些鞑子,跟前两日完全是判若两人啊!
这就是士气的问题,现下这些女真骑兵的士气,比之他们的福余卫盟军,还要差了许多。
他们本是满怀着一腔热情外加激昂的精神,为了报仇雪耻而来的,却没想到这满腔热血先是被沿途的急行军带来的极度疲惫给消耗掉了七成,然后又是被只能挨打不能还手的狙击给耗掉了两成,强撑着来到了鹧鸪镇,靠着最后一口气儿想要复仇,结果却没想到,这里竟然是一个陷阱。
而他们,则是全部落入了人家的圈套之中。
一腔热血被当头的冷水给浇灭,他们都被冷酷的现实给砸傻了,甚至有不少士卒已经是便的疯疯癫癫的了。而更多的则是感觉到浑身无力,四肢发软,手上一点儿劲儿都没有,甚至连自家的武器都拿不住了。
极度的兴奋消失之后,就是极度的疲累,他们现在只想倒在地上好生睡一觉。
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干,实在是疲累欲死啊!
因此一时间,女真人虽然人数占优,却也是挣脱不开,占不到什么上风。
阿敏被三百拐子马簇拥在中间,一双冷电也似的目光扫视着战场。
他虽然身体已经是极度疲倦,但是心里却是如一泓秋水一般,冷冽沉静,周围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目光。
他也是觉得很是诧异。
无论是他还是哈不出都是心底认为,这一次连子宁的目标是阿敏无疑,但是现在战场上的局势,确实让他心中又是疑惑起来。
武毅军集重兵攻击福余卫,分明就是要将其彻底剿灭的架势,而却是只派一支残军缠住自己——没这个道理啊!
“难不成连子宁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福余卫?可是不应该啊,他设了这个局引我上钩,所有的布置几乎都是针对我的,换成哈不出可不一定会来,针对我的,千辛万苦把我给引来,连梁王这么珍贵的诱饵都用上了,这会儿却是剿灭哈不出,这就说不通了!”
本来阿敏自以为已经看透了连子宁的布置,心中已经是稳了下来,这时候又是不由得开始打鼓了。
“是了,他定然是瞧着我这边儿人多势众,不好打,若是平摊兵力,说不得哪边儿都捞不到,因此干脆集中兵力先剿灭弱势一方。连子宁反应也真快啊,深谙伤其十指不若断其一指的道理!”
阿敏想来想去,实在是找不出更好的解释了。
他也是那种灵通百窍之人,一看似乎连子宁的主要目标不是自己,而且来自己这边纠缠的兵力也不是很多,心中还打着反败为胜的主意——这也是成为强者必要的心理素质。但是眼下看来,军士疲累厌战,士气低落之极,是不可能有所作为。
阿敏叹了口气,道:“传令,撤退,不得纠缠,撤退!”
这是打不过要跑了。
呜呜的号角声响起,响彻整个战场。
俺巴孩率领着三百拐子马,一路杀开重围,保护着阿敏向西逃窜而去,武毅军终究人少,却是没能拦住他。随在他们后面的,是无数的女真骑兵,而武毅军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好机会,在后面死命的衔尾追杀。
其实这时候杀敌是最为容易的。
当士气丧尽,军心不在,没有军官的组织,没有统一的命令,再多再精锐的士兵,也是待宰的羔羊。土木堡之变,便是最典型不过的例子。五十万京军,是当时那个大明王朝最精华,最精锐的一群职业军人,他们身经百战,骁勇果敢,但是当整个的大军溃败,兵找不着将,将找不着兵的时候,立刻就是变成了一团散沙。被三万瓦剌骑兵杀猪宰羊一般给屠了个干净!
三万屠尽五十万,这个对比,其实一点儿都不夸张。
军人,是需要组织的。
“阿敏逃了。”梁王放下千里镜,回身向连子宁道。
“意料之中。”连子宁嘴角淡淡一勾:“这小子反应还不算慢,再晚一些的话,想走也走不了了!”
梁王心中好奇,终究还是没忍住:“阿敏不是你此次的目标么?你千辛万苦把他引到这鹧鸪镇来,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逃走?”
“谁说我要眼睁睁的看着他逃走?”连子宁哈哈一笑,手虚虚的摁了一下,笑道:“殿下,下官说了好几次了,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梁王苦笑一声:“早知道你会这么说,得,本王也不问了。”
连子宁也不理会梁王,拿过千里镜来细细的查看战场局势,嘴里似是在喃喃自语道:“衔尾追杀啊,当初咱们大明朝五十万京军在土木堡,就是让瓦剌这般给宰了的吧?”
他吁了口气,面色肃然道:“刘振误国,将士忠勇。福余卫亦是蒙古支脉,和瓦剌一祖同宗,列位,本官今日,以这些鞑虏之鲜血,祭奠列位之英灵!”
千里筒的视线始终都是随着阿敏大军的移动而移动着,看了好一会儿,连子宁道:“传令下去,让董老虎别追的那么狠,差不多意思意思也就行了,这些女真人也不是多么好惹的,别反过来让人家包了饺子。”
“是,大人!”
传令兵领命而去。
梁王似乎想说什么,硬生生的忍住了,表情很是有些噎得慌。
然后连子宁手中千里筒又是对准了正在缠战之中的哈不出所部。
这里的局势依旧是犬牙交错,盘根错节,只不过也是趋于明朗了。可以明显看得出来,武毅军已经是完全占据了上风。他们利用优势兵力已经是把福余卫的那些骑兵给分割包围,肆意的挤压,大量的造成杀伤。现在福余卫原本那两万骑兵现在只剩下了不过是六七千人的规模了,而且数量还在急速的下降之中。
“杀!”
一队五十余人的野女真骑兵放声大喊,嘴里发出唷唷的怪叫,挥舞着手中的狼牙棒向着大约十余丈之外的福余卫骑兵冲了过去。
而对面那支福余卫骑兵,已经是不过只有二十来人的规模了——他们本来没这么少的,只不过原先足足一个百户所规模的部队在武毅军的逐步蚕食之下,几乎已经是消耗殆尽。四周全都是累累的尸体,战马的尸体,十足的尸体,挤压累计在一块儿,铺满了整个荒野,一眼望去,黯兮惨悴,风悲日曛,便是天边的那一抹骄阳,也是多了几分暗淡凄惨的味道。
福余卫那名仅存的百户做在战马上,满脸呆滞的看着前方,若不是眼神偶尔动一动,甚至就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浑身都是鲜血,污黑污黑的,身上的皮袍已经是成了一片暗淡的红色,他的左臂齐小臂而断,鲜血拉碴的,那里用一截粗布给草草的包裹了,可是血迹还是不时地从里头渗出来。
对面的武毅军骑兵又冲锋了?
他们似乎就像不会累一样啊!不,不是他们不会累,他们也跟我们一样,是血肉之躯,凭什么不会累?只不过因为他们之前没有连着赶了几天的路,也没有鏖战这许久而已。而我们,早就已经是疲惫欲死了啊!
终于,他脸上的肌肉动了动,呆滞木然再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绝望和惨然。
“这就要死了么?就像是已经躺在地上的这些袍泽?”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翻身从马上跳下来,用一支手臂撑着身子,跪在地上哭嚎道:“降了,我们降了!”
“降了?”
所有人都怔住了,不单单是这百户身后的那些福余卫骑兵。
“停!”这名武毅军百户虽然是份数于骑兵第五军,手底下的士卒也都是江北诸部出身的异族,但是他本事却是个汉人,昔日乃是杨沪生手下的一名总旗,后来调到了骑兵第五军当差。
他高高的举起了右手,整个队伍就像是被拉了刹车一样。往前冲了两步之后便是停了下来,这百户指着剩下那些还呆坐在马上的福余卫骑兵大声叫道:“你们怎么说?降不降?”
“降不降?”他身后的一众骑兵齐声吼道。
那些福余卫骑兵面面相觑一眼,终于是纷纷从马上跳下来,跪在地上,哭嚎道:“降了!我们降了!”
那百户一扬下巴:“卸了他们的兵器,看管起来。”
方才还悍勇无比,死命拼杀的福余卫骑兵们,就像是一只只待宰的猪羊一般,任由武毅军骑兵们把他们给捆绑起来,一个个眼神呆滞,连些微的挣扎都没有。甚至有的人更是如蒙大赦,被绑起来之后身子一歪,片刻的功夫便是躺在地上昏睡了过去。
这一幕并不是罕见的,事实上,在此刻,在这片大战场上,这一幕正在频频上演。
许多福余卫骑兵都是在重压之下选择了投降,束手就擒,不是他们不想战,实在是再也没有了气力,也再也没有了精神。在极度疲惫的身体和毫无胜利希望的环境影响下,战斗的意志下降到了一个极低点。
降吧,投降吧,一了百了。
但是终究有人不能降,更是誓死也不会投降。
“杀!”
庆格尔泰手中青铜大锤分别向左右一个横抡,把两个武毅军士卒给扫落马下,虽然这两锤看上去并未使出多大的力道,但是靠着强悍无比的重量还是让那两个武毅军士卒发出了凄厉的惨叫,胸口塌陷,掉在地上眼瞧着是活不了了。
但是这一下却也是使得庆格尔泰中门大开,他刚把那两个武毅军砸飞,便是看到正前方一个武毅军高高举起斩马刀,向着自己的头颅狠狠的砍了过来。
这么近的距离,使得他甚至能够看清楚这武毅军士卒那年轻的脸,和眼中的痛恨。
庆格尔泰已经是完全不知道思考了,他的脑袋一片混沌,只能凭借着本能做出反应——实际上这时候也已经来不及思考了。
既然躲不过,那就不躲了,庆格尔泰心一横,干脆是身子往前一顶,戴着牛角铁盔的头向着那武毅军狠狠的顶了过去,就像是一头发疯了的巨型黑色健壮公牛,向着人死命的顶了过去。没想到庆格尔泰竟然如此应对,面对的那武毅军不由得一愣,但是手中刀还是狠狠的斩了下去。
哐当一声巨响,马刀狠狠的砍在了庆格尔泰的头盔上,但是这头盔实在是太重了,太厚了,而且他是主动出击,因此也是卸去了一部分的力量。虽然那一刀砍上去火星四溅,看似威势骇人,实则是没有多少气力的,饶是如此,被这么一刀狠狠的砍中,那巨大的力道也是消不了的,庆格尔泰只觉得就好像是让人在后脑勺儿上狠狠的砸了一棍子也似,颅骨剧痛,整个人差点儿没生生疼晕过去。
他却是死死的咬住了牙关,以至于牙根都是渗出血来。他势头不停,狠狠的撞进了那武毅军士兵的怀里。头顶锋锐如刀一般的牛角在他的巨大力量下,狠狠的破开了甲胄,再然后,庆格尔泰便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破开血肉的畅快。
只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叫,当庆格尔泰身子一抽,挺身而起的时候,对面那个武毅军骑兵胸口已经是被开出了两个茶杯大小的血洞,鲜血几乎是以喷溅的方式飙射出来,射了庆格尔泰一头一脸。
只不过这些鲜血也只能为庆格尔泰早就已经被染成了深红色的身体增加一点儿颜料的调剂而已。
这些描述起来繁复,实则不过是电光石火之间便已经发生的事情而已,那武毅军士兵仰头倒下,眼神中已经失去了生气。庆格尔泰则是坐在马上大口的喘着粗气,忽的发出一声仰天怒吼,就像是野兽临死前的呼啸,凄厉而不甘,充满着惨烈的情怀。
若是有人仔细盯着他的手看的话就会发现,庆格尔泰的手都在不断轻微的颤抖着,这是由于耗尽了体力,而濒临脱力的一种体现。
则个脑温江两岸的第一勇士,差不多已经是油尽灯枯了。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厮杀了有多久,只知道死在自己巨锤之下的敌人至少也是超过了五十个,鲜血和脑浆被巨锤都给染上了一层惊心动魄的红,鲜血顺着锤柄流下来,手上一片粘滑,甚至好几次都有点儿握不住兵器。由于体力的大量消耗,胸口火烧火燎的,一阵阵的剧痛,嗓子干疼干疼的,嘴唇似乎都裂了。而手臂酸软无力,竟是有些不听使唤。
自从陷入了重围之后,庆格尔泰便是带着自己所部左冲右突,试图突围出去,他一直在杀,杀,杀,但是面前的敌人,却总是杀不尽,杀了一个,冒出来更多。
身边的袍泽,也是死了一多半,只剩下不过三十余人了。
胯下的战马,也换了三匹,现在这个,不知道是谁的。
“不,我怎么能死在这里?家人大仇还未得报,贼酋连子宁还未伏诛,我岂能就这么死了?”
庆格尔泰心中忽然有一个声音在高声大吼。
就像是一股清泉流入心间,他的思绪瞬间变得清明了,似乎浑身的力量又是回来了。
“找到大汗,回去,活下去,报仇!”
脑海中只剩下了这么几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