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韩麟春和杨文凯此行的主要目的。
此时列强正对中国的军火限购,1915年对华实施的《禁用军火协定》基本上把购买现货的路子堵死,这也是一个独|立发展的契机。这么大的一个国家,不能都靠买吧?
大上海十里洋场,两个乡下土包子像第一次进城看迷了眼。有轨电车、小汽车,在奉天城也就极少几个人拥有,这里似乎不断;摩天大厦,奉天几乎看不到,这里鳞次栉比。单单指繁华和纸醉金迷,没有几个地方比得过它。
为了增加谈判分量,根据张作霖的要求,他们住在一家豪华饭店。安顿下来后,两人分头行动:杨文凯先去探听拍卖会的情况,韩麟春去找人探探那位陈布雷的下落。
人生地不熟,加上口音和这里格格不入,又是从大酒店里出来,难免被人盯上。韩麟春是军人出身,在战场上很行,但要说和歪门斜道交锋,他还差得远。
一辆黄包车跑到他面前,殷勤地招呼:“上车三角,路近免费”。韩麟春本不知路径,也就意动,对车夫说:“给我到最近的报馆。”虽然不知道陈布雷在哪个报馆做什么编辑,但是既然是同行,估计多少在业内有些名声,就像自己原本就在军界有一定地位一样。
他想的没错,跟着黄包车夫东拐西拐一会就迷失在大街小巷之中。起初并没在意,可是见道路越来越颠簸,环境越来越偏僻,渐渐起了疑心,急忙说:“车夫,你要带我去哪里?”
车夫嘿嘿一笑,用他南方特有的普通话混浊不清地说:“快到了唔,我在抄近路。”
可是近路不至于荒无人烟啊,明显到了市郊了。韩麟春不识路是真,但他不傻啊,心知遇到了歹人。摸摸身上,那里还有少帅给他的一万大洋支票,即见即兑。幸好购买军火的支票被存在酒店里,要不然不定心有多慌。
就是现在也有些慌。大风大浪见过许多,要是在这阴沟里翻了船,那才是笑话呢。因为要倒腾火车,所以枪支都没有带,这样,一个中将师长和普通人的差距就没那么明显了。
他大喝一声说:“停!”随即纵身一跳,便从车上跃下来。幸亏多年的军旅生涯,使得他尽管已经发福,身手还算矫健。
旁边有人大笑说:“身手不错啊,兄弟,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啊。不过到了上海,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你得给我卧着。识相点的,交点钱免灾!”随着这一声,一群身着短襟的汉子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说话的人,腰里斜插着一把斧头。
韩麟春一听这阴阳怪气的话,便知道遇上道上的人。上海滩,要么青帮要么洪帮,都是不好惹的主。听人说,凡夫走卒,都有可能是他们的人,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都被他们控制着。
他们既然敢献身,表示此地对他们来说是绝对安全,说不定是老巢也不一定。想了一想,还是不敢贸然行事。要是一对一,甚至一对三五个,他都敢。可是对方是一堆人呐!若是不明不白死在这里,那才是真正的不负责任。
他微笑着说:“不知是哪个堂口的兄弟?兄弟是奉东三省巡阅使兼奉天督军张作霖张大帅之命来沪公干的,如果肯赏脸,今天兄弟我做东,请兄弟们一次,算是结交了!”不管对方是谁,先把自己的身份亮出来。想来己是官,对方是贼,多少会卖些面子。人生地不熟,以不惹事为先。
那长长的一串头衔果然把对方唬得一愣一愣的。那伙人小声合计一会,便有一个人说:“什么张大帅?我不认识。他在东北做他的大帅,却管不到我们!你拿这名头来唬我们吗?”
韩麟春知道现官不如现管的道理,他孤身在外,就是对方把他坑了,天皇老子是他靠山也没用啊!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张汉卿让他托一位叫做王九光的上海人来找人。以少帅的门路之广,他托的这个人会不会有点面子呢?
他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说:“兄弟有个朋友叫王九光,不知道你们认识不认识?”如果对方不理会,那他就要溜之大吉,他已经选好了逃路。估计以他长年在军中的锻炼成果,又不是杀父之仇,不至于追得这么狠。虽然说一个中将师长这样子传出去不太雅光,但总比吃眼前亏好。
对方一愣:“王九光是谁?”
韩麟春叹了一口气,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以这样的状态,一气跑上个八百米可以不喘气。就在他拉架式要逃的瞬间,对方调门忽然大了:“你认识九爷?”
韩麟春一口气差点憋过去,不待这样玩的。
第359章 初晴后雨
接下来的事让韩麟春如在梦中,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这群人的态度已大变。他简要地把受人之托要见王九光的情况一说明,对方很爽快地说:“没问题,我这就送您见我们九爷。”
关系拉近一点,韩麟春这才放心。他很友好地从兜里拿出几个大洋:“给方才那位兄弟的车钱。”车钱本要不了那么多,一是心有余悸,二是知道大家在外讨生活不容易,又是拜托他们做事,权当交个朋友。
哪知这伙人看都不看,连声说:“既是九爷的朋友,我们若是拿钱,岂不是要叫人骂死!兄弟刚才得罪了,您莫见怪。”不但不收钱,又呼啦啦来了几辆车,请韩麟春坐上一辆,然后开始向江边跑。
这回走的是大街了,韩麟春才难得有闲心欣赏起风土人情来。车子一路走,人群越集中,但好像苦力居多。约莫个把钟头后,来到一处码头。
在一间屋子里,韩麟春见到那位要找的王九光。被他们称为九爷,他想着一定是他们的头头,肯定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不然怎么能镇得住他们,却不想一眼见到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文雅青年,不禁大跌眼镜。
王九光听着手下人的介绍,微笑着伸过手去,根本不像是个在刀口上舔血的好汉,而像一个教书先生:“你是?”
韩麟春豪迈地亮出嗓子:“兄弟韩麟春,是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张大帅麾下第一师的师长,奉命来沪添置些设备。”
王九光脸色淡淡地:“哦,兄弟我好像并不认识你。”敢情,张大帅和师长的光环并没有让他有什么想法,就是一个符号而已。
韩麟春这才想起来,张大帅的名头并不好使,也怪自己习惯了。他嘿嘿一笑说:“实不相瞒,是少帅委托我前来请先生帮忙。”
王九光脸色这才好一些,他想起在北京与张汉卿的往事,心中浮起一阵欢欣。
那次相会之后,尽管张汉卿未能说动他加入奉系,但是他的话却让自己对以前的行为进行了反思。在政治上,没有谁是对的,谁是错的,或者在某时某地,谁都不知道别人的内心。琢磨这些花花肠子对这位耿直的大侠来说是一种负担,他干脆放下来,带领一帮安徽来的同乡在上海过起了好日子。
他的好日子就是抢地盘。
发迹是从货主扣留工人的劳力钱开始的。他到一家铁铺连夜打了一百把斧头,第二天带人冲进货主的办公室,于是一切都解决了;
他和上海滩最强的青帮头目黄金荣掰起了手腕,抢走了他手下一块码头生意。在斧头帮的淫威下,黄金荣最后选择了和解,划出这个码头给安徽会馆管理。从那以后,斧头帮的威名传遍了上海滩。王亚樵的大名也响彻沪上,被尊为“九爷”。
这不是王亚樵最得意的,他最欣喜的是一帮子安徽籍劳工跟着他终于可以过上不算不错的日子,这种成就感逐渐淡化了他对于政|府的厌恶,原来,这样生活也挺好。
好歹也是故人所托,又是专程来找他,王亚樵也就略尽地主之谊,请韩麟春吃了一顿饭。席间韩麟春提到寻找陈布雷一事,王亚樵满口答应。
他们更多的是聊到张汉卿,韩麟春讲到张汉卿剿匪、建党、土改、经济建设、建军各种事迹,这些事迹已经在上海滩多有耳闻。但是韩麟春以第一人称讲述这种故事时,王亚樵听得津津有味。他内心细腻,对于能够让老百姓落得好处的实事很敏感,无论如何,分地和搞工业总是一件不错的事。至于别的,不置一喙。
没想到当初那个不起眼的小子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做下如此大的事情,好笑的是自己差一点就让他的小命归西!想到这里,王亚樵难得地觉得赧颜,所以当韩麟春提及自己此行的目的是购买机器时,他点头说:“这是好事,有需要兄弟的地方尽管开口。”
一个黑社会的在这件事上能有什么帮助,大家是凭腰包里的银子说话好不?韩麟春不知道,王亚樵从来不轻易许诺,但是他真的是一诺千金!他还以为只是随便的客套话而已。酒足饭饱,他对王亚樵说:“承蒙九爷盛情款待,兄弟不胜酒力,就先到这里吧。等兄弟任务完成,那里由兄弟作东,与九爷话别。”
有事在身,王亚樵也不多挽留,派了一辆车,跟着两个兄弟护送他回了酒店。
一路上和这两个小弟聊起来才知道,王亚樵已经成为名震上海滩的斧头帮帮主时,韩麟春才真的大吃一惊。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把那个矮瘦的青年人与斧头帮联系起来。在东北,只偶尔听人谈起上海滩出了一个“九爷”,没想到却是他。只是,少帅怎么就和他有了联系呢?看情况,两人的关系还挺好!
来到酒店,却发现杨文凯一脸灰涩地坐在酒店旁的台阶上,失魂落魄地。他有些吃惊,急忙下车问:“文凯兄,出了什么事了?”
杨文凯见了他来,才觉得找到主心骨了,他一把抱住韩麟春的腿,带着哭声说:“老韩,我犯了杀头的罪了!”
看了这样子,韩麟春的心莫名的一跳,他硬绷着不让自己往最坏处想:“到底什么事?”
于是杨文凯断断续续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他真的摊上事了。
原来饭店里的伙计看见这两位东北人很阔绰,估计手边很有钱,就动了心思。这些伙计多少有些帮会的背景,也和一些大赌场、大妓院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杨文凯出去溜了一圈,见通告说拍卖会要到三日之后才开始,便想放松放松,谁知道就入了人家的道了。
杨文凯别的都好,就是有一宗毛病:好赌。这些伙计都是人精,岂有不对症下药之理?于是被带到附近一家赌场,上轮盘赌去大赌。可惜赌运不佳,屡战屡败,一不留神,竟将买机械之款输去大半。
接下来就是老套了。伙计们怂恿他翻本,他也心焦如焚,欲罢不能,只有本着屡败屡战的“大无畏精神”,继续赌去。只说捞来凑起,谁知输来网起,五十万元全光了!
韩麟春睁大眼睛:“全输光了?!”
杨文凯眼泪在眼角不住闪烁:“全输光了!”
这下糟了,可怎么办呢?向张作霖认错求援吗?又怕张作霖降罪;不向张说吗?把买机器的大事误了,更将吃罪不起。韩麟春想起少帅对他的器重,从一个外人连续跃升到与奉系老将们平起平坐的地步,可谓恩同再造。自己初次带人出来办事,竟然做得如此灰头灰脸,辜负了少帅的信任不说,还有可能让少帅受责,禁不住长吁短叹,悔不当初:“老杨,你怎么可以把购机款拿来赌!你好浑啊!这让我怎么向老帅少帅交待!”
杨文凯羞愧无地,也想起少帅对他的信任,后悔无加地说:“错已铸成,我只有一死谢罪了!我没别的好说的,我死之后,少帅一定会善待我的家人。只请老韩你告诉我的儿子,将来无论如何不得赌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