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淞筠一直在旁边听他们两人唇枪舌剑地争论,到这个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张汉卿把车启动一离开,什么事情就都过去了,这算个比较好的结果。
可是他碰到的是张汉卿。
见好就收吧,严格地讲起来,自己堵着路本身就不对。张汉卿就准备上车走人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冷不防溥仪的一句话让他改变了主意。
“还不赶紧的!这都耽搁大半个时辰了。”
张汉卿是有血性的,对清室和八旗子弟的纨绔作风深恶痛疾,更对这个小皇帝一点儿好感欠奉。自己这么一出,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结果不还要灰溜溜地走人?他灵机一动,上车只别了半下火,让发动机“轰”的一声略响了下便熄了火,便又慢慢地拉开车门下来。
“车坏了”,他淡淡地说。
谁都看出来是他在捣鬼,但是谁都不能说什么。管天管地,还能管拉屎放屁?不是他不配合,其实是车不配合!谁家车没有个抛锚的时候?
车是朱三小姐的,他只是个“司机”而已。和江朝宗殴了半天气,也该把朱家顶上前去了。自己已经把江朝宗得罪死了,为免父亲在中枢吃亏,需要朱家一力配合。倒要看看,这步军衙门的统领,怎么对付内务总长家的车?
于是江统领又遇到了新的难题。在这种情况下把车推走,落得是朱启钤的面子,人家的车子的尾巴上还写着一个大大的“朱”字呢;若不推走,这“抛锚”的车子堵住车队的路,传扬出去,会说的是他没有一点应变的能力!
于是他终于发了狠,对手下人说:“把这辆抛锚的车子推到路边!”
这一次张汉卿没有再阻止。拦路这么长时间,出来个统领,结果无非是故障引起的路障,不丢脸。
溥仪只看到一堆侍卫用力把“拦路虎”推向路边,还以为是江朝宗发威,待车辆驶近之后示威似地冲张汉卿说:“告诉颐和园的游辑队,就说我不喜欢这个人,从今以后,咱们颐和园再不许他进入!”
张汉卿已经没有游园的兴致,闻听后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说:“你不过是一个废帝,还这样张狂!总有一天,我会看着你滚出紫禁城、看着你的祖坟被挖、看着你的族人四处流浪乞讨!你们皇室对中华造下的罪孽,你将一力承担!我也会让你为你今天的话后悔一万倍!”
在这种声色俱厉中,溥仪终于害怕了,他颤抖着把头缩进车里。旁边的两位太后轻轻地搂着他,轻声地安慰说:“别怕,他只是吓唬你,咱大清国的退位待遇是由袁大总统一力承担的,谁也不敢动了去!”
可是袁世凯毕竟无法长命百岁,在他之后谁还真的遵守这个约定,便是短见识的皇太妃们不能预料的了。
此为溥仪平生第一次见张汉卿,印象深刻。
一群兵痞可不管车子的主人朱启钤是内务总长,长官有命,他们就用全力去完成。“轰隆”一声,车辆被推着撞向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虽然没有什么大碍,却砸掉了好大一块漆,把朱三小姐心疼得直跺脚。
除了心疼,还有火辣辣的打脸。
自然,大队人马走散后,张汉卿又奇迹般地发动了汽车。
朱淞筠很生气,她为张汉卿突如其来的纨绔作风惊呆了:好好地,为什么要去得罪江朝宗啊?就为了莫名其妙地“教训”一下前清皇帝,好好的心情一下子就没了。
所以当张汉卿问她中午吃些什么时,她赌气地说:“还吃什么吃?气都气饱了!”
张汉卿反而劝导她说:“其实没什么好气的,就是一场小冲突而已,等几年找机会把它找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真的能够找回场子一样。朱淞筠又好气又好笑,这才认识他不到两天,他又是向顾维钧预攀和美国人的交情、又是计划要在将来找回场子,仿佛世界的主宰一般。想起他在昨天还大言不惭地为她预定了将来的所谓“利润”补生日礼物,他是得了臆想症不成?
“你故意的吧?”她问:“好像你是有意和江朝宗起的冲突?”毕竟是在官僚世家长大的,对政治虽然不在意,却有天生的敏感性。
这一点真对了,张汉卿就是故意的。
从昨晚传出江朝宗和冯德麟订亲家的消息之后,他就有危机感。正如国不可一日无主,奉天只有一个东三省总督,却没有一个本省的老大。虽然知道是父亲最终在这场博弈中胜出,但是经历了自己的横空出世后,谁知道铁定的事件会不会有变化?万一老天非要让自己兜圈子呢?
无法破坏他们之间即将结成的关系,他就需要在朝中有父亲的助力。朱启钤虽然对他有好感,但也仅限于好感而已,会不会发动人脉为他父亲出谋出力,尚缺一分火候。
今天的事,是自己的主意也好,无意也罢,反正和朱三小姐一齐出面,和江朝宗的这个梁子是结定了。有了这个冲突,朱启钤是主动也好,被动也罢,反正不会对江朝宗有好气。因为从场面上讲,自己乘朱家的车,理论上就是朱家的客人。给自己脸色,就是跟朱家过不去。
再加上他们一向不和…在大是大非上,张汉卿有信心朱启钤会投父亲的一票。
不过,对朱三小姐的指责,他却绝对不能赞同:“什么故意的?我是故意找那个小皇帝的茬不错,可是惊动江朝宗出面是我始料未及的。”他看着朱淞筠的脸色:“是不是世伯和江朝宗有什么冲突?我看姐姐你也有些怕他的意思呢。”
第67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朱淞筠被成功地转移了视线:“不是怕,是他一向跟父亲不和,便努力来抓我的小辫子,然后又故意向父亲透露,名为卖好,实则想要我父亲的好看。为此,我可是挨了父亲好多次训斥呢。”
敢情,朱三小姐不但是交际场上焦点,生活上也可圈可点呢…可你总是个女孩子哎,这样讲起来,哥在奉天的表现就是同辈中的楷模了…
“原来姐姐也深受其害,我今天要早知道了,更得为姐姐找回场子,害得我们颐和园也没有玩成。这个天也不早了,小弟肚子也饿得咕咕叫,我们还是找间饭店吃饭要紧。别担心,小弟我请客,大鱼大肉尽管饱…”
朱淞筠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不然也不会做出要求追求者“跟车求爱”的荒唐事来。一讲到吃,她就把今天的不快抛到脑后,开始给张汉卿上课,那是如数家珍:
“要说吃呢,老北京有满汉全席、十三绝都是很好的,可惜满汉全席份量太足,我们两人吃不下;十三绝好是好,却只是小吃,做不得正点;八大楼不错,我只担心你的钱够不够;可是让你请吃烧饼王的吊炉烧饼、天泰馆的小米粥,又太放过你了…”
张汉卿捏捏腰包里的二十块大洋有些胆怯了。他敢拦皇帝的汽车,敢和管司法的江朝宗叫板,但是要冒着“乞白食”的风险吃大餐,还真的是难倒英雄汉了。前两者传出去可以说是不畏权贵,可是吃霸王餐算什么?
还好朱三小姐只顾顺着数下去,根本没在意他脸上的变幻:
“…‘正阳楼’的热气涮羊肉和‘东来顺’的羊肉一样出名,它家的大螃蟹也不错,只是它们两家都是鲁菜,其它的菜我又吃不惯;东兴楼的酱汁鲤鱼是一绝,只是这个天吃起来不爽口…倒是全聚德可以去一去的。”
这个行,知道全聚德是烤鸭店,那可是后世的“中国驰名商标”。虽然没有吃过,但一只烤鸭顶天了一块大洋罢?以朱淞筠的肚量,还不把她腻歪死?“那就全聚德,管饱!”张汉卿意气风发。
后世名震京华的全聚德就坐落在前门外肉市街的两条小胡同中间,创建之初便有个算命瞎子对创始人杨全仁所说,那地形“就像两根轿杆儿,将来盖起一座楼房,便如同一顶八抬大轿,前程不可限量”。经过几十年的努力,它真成了京城的老号。
来到此时空,还是张汉卿第一次接到后世的地气。毕竟,全聚德的名,烤鸭的影,据说全聚德烤出的鸭子外形美观,丰盈饱满,颜色鲜艳,色呈枣红,皮脆肉嫩,鲜美酥香,肥而不腻,瘦而不柴,赢得“京师美馔,莫妙于鸭”的美誉。前生后世来北京一趟,总要尝尝这美味才好啊。
店里人并不多,毕竟这是非富即贵的地,普通人家鲜有机会在这里大快朵颐,也就是张、朱两位贵二代才会选择在这种天气、来这种地方。
对吃, 张汉卿很感兴趣,但是这里有比吃更感兴趣的事。这不,旁边两个衣着讲究的人的对话,让他不由得竖起了耳朵。似乎是关乎一场交易,但是交易的内容偏偏是他很感兴趣的。
“何兄,小弟找你来,便是要商定出售王府的事。我们福晋说了,价钱好商量,关键一是要快,二要保密。如果被其它王爷们听到了消息,你知道的,这事儿就难办了。”这是一个旗人装束的中年人,方面大耳,看来极富态。
对面的人看来是中介一类的人,这个世道叫做房纤,也悄悄说:“毕竟这么大的府第,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发售,而且一把交付这么大金额的买主,确实很难找。小人会特别留意,不过这佣金嘛…”
旗人悄悄用手指打个数字,张汉卿瞥过,却是两个指头。按照后世房产中介的通识,买家卖家各吃一半的潜规则,那应该是千分之五的分成。这人只出了千分之二,被称为何兄的房纤当然就很不满意了:“佟总管很不仗义!现在这个世道,能拿出这么多钱的主顾并不多,还要私下里进行,您可知道兄弟我需要用到多少人脉?这花费的时间可不是一时半会!不是我吹牛,您在我们这行打听一下,愿意出这个价做这单生意的人到底能不能找到?豫王府这么大的家业,若想悄无声息地卖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个是实情,不像后世,房屋买卖和租赁只需要中介把牌子一挂,自有那需求双方主动登上门来,这个钱来得是既轻松又便捷,要不然怎么会出现那么多西装革履的中介如此热心地向人推销各种房产?按照后世北上广那种天价房,一年只要促成一单生意,光提成就足以秒杀辛辛苦苦的工厂蓝领、白领各种领了。
不过这世道,既没有互联网的便捷,又不能够大而广之地遍发售房贴,需要掌握的信息,基本上都是自己在跑,这千分之二的提成,确实不算多。上万的房子,也不过两十来块钱,想想就没有什么搞头。
佟管家叹了口气说:“若不是府上生计困难,谁又会不顾别人戳脊梁骨把这祖传的基业卖了?何兄弟的胃口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嫌买卖才是生意人,姓何的中介不会不知这个理。他微微一笑说:“不是兄弟大开口,实质上一个半到两个点是本行的行规,之所以略上浮了点,是因为能够出得起这个价、又需要保这个密,买家很难寻啊。”他顿了一顿说:“要不然佟兄再想想,想明白了再招呼兄弟一下?兄弟很忙,就先告辞了。”
既然知道了这个事,就不怕豫王府再找它家,毕竟一时之间有这样实力的金主还很难寻,而且他们不担心把自己撇开后秘密泄露?所以作为拿乔,他决定放长线钓大鱼,先来个洒脱的转身。
乖乖,原来是百分之二!比他想象得多十倍,这个中介真敢开口啊!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姓何的是把好了这家的脉搏,吃定了他们。
于是张汉卿开始更留神了,这是多大的买卖啊,王府,占地不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