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同时还有一张“礼书”,算是“三书”中的第二书。张汉卿难得去一趟未来的岳母家,因此张作霖决定把“纳征”与“请期”合并办了,就定在8月8号。正常时期至少在成婚前一月之前由男方完成“请期”,就是男家择定合婚的良辰吉日,并征求女家的同意。日子有点急,但估计于家不会否定吧?
这一步完成后才到最后一步亲迎,这个张汉卿见得多了,那不就是娶新娘子入洞房吗,还有点早。自然,“三书”中的第三书“迎书”,就是在那时交上的。
登丈母门在张汉卿来说是破天荒地第一遭,无论前生还是今世。
作为奉天省城的少当家,他本可以有较好的交通待遇,但他仍然选择骑马。一来不需要转车时大费周章,还要雇用当地人的马车;二来自己早就排上日程的土地改革办法需要选址,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走一走,看一看,对自己的改革思路可能有极大的帮助呢。
一路上所见,让张汉卿第一次直观地认识到东北现在所处的窘境:奉天驻有日军就不提了,铁岭、四平直到长春有驻军也就算了,关键是铁路两旁日本人圈下了大量的地盘,让南满铁路两侧成了日本人的自留地。由于这些地方都是历史形成的较大的城市,土地肥沃,资源丰富,交通又便利,所以人丁兴旺;而通往吉林、蒙古交界处的大片地方却地广人稀、道路崎岖难行,两下形成强烈的对比。这里水源也充足,这么大块地方不种庄稼,岂不浪费了好田好地?什么时候东北能把类似这样的荒地都开垦了出来,东北的兴旺就指日可待了。
经过招苏台河后,情况又一变。东辽河与西辽河交汇于康平县境,此时便觉水流湍急,水量也经招苏台河大了不少。可能就因为此,河上有许多穿梭南北的船只,在做水运的营生。往北行不到百里,便见一处几已荒废的码头,上溯依稀可见两条水路。这处萧条的所在。他以为就是郑家屯了,撇撇嘴说:“郑家屯也不过如此嘛,还说这里是商贸重镇呢。”
历史书上说于凤至的美丽与于家的兴旺,在经过自己实际举证之后,那种“人财两得”的阴暗心理,就此荡然无存了。这么萧条的地方,于家又能兴旺到哪里呢?既然如此,那书上描述的未婚妻的美丽,就极可能是为“尊者讳”了。这让他有些大失所望,又患得患失,好不容易兴起的一点对新生活的美好憧憬像猪尿泡破碎一样。
作为张作霖一方的代表,张作相担任了张汉卿此行的大总管。他见多识广,对张汉卿笑笑说:“郑家屯还远呢。这里叫三江口,原本为溯航辽河的终点码头。以前,三江口为郑家屯的码头,郑家屯为三江口的本街,相互依托,所以郑家屯曾有‘沙荒宝路’的美称。后来达尔罕王允许航道延伸到郑家屯,码头自然也就移到了郑家屯附近西辽河岸边,称为辽河码头。我们这几天看到的船只,若北走,到了郑家屯才是终点。最南处,可达营口,因为郑家屯是客商们南北来往必到之地,因此生意兴隆,老百姓的富裕程度不下于奉天呢。只是规模小点罢了。”
他谈起此事,不无诙谐地说:“少帅,你的那位泰山大人,听说原本是由山东省海阳县下关东,到郑家屯落脚,推挎车起家,靠经营粮栈米庄‘丰聚长’为业,成为奉天首屈一指的富户。若非此地富足,于家又怎么能有今日之地位?”
张作相微微一笑,他一向视张汉卿为子侄,对他的情绪变化当然会很在意。张学良一直对这门亲事抵触,这事闹得奉天无人不知,他觉得有义务开导下,不然哪有不陪着笑脸上门的姑爷?
张汉卿这才欣然:只要不是名不符实就行。于家有没有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史书传记上描写于凤至是美女的话必须是对的,否则自己怎么有心情每天面对黄脸婆一般的正房夫人?心情一旦好起来,顿觉四周景物怡人,连带着百姓们都亲切起来。
再向西北约五十里,便觉人口越来越密集。沿着一条青石铺就的大路渐渐驶进一处喧嚣的街道,甫一踏入,便见房屋鳞次栉比,街区四通八达。此时正是中午时分,更显这里的繁荣。数十人的队伍没于人群中,竟然浑然不起一点浪花,果然是一处聚宝之地啊。
张作相介绍说郑家屯自古以来就以“辽河航道要冲”、“兵家必争之地”和“东北重镇”而闻名全国。据说在明朝初年,郑家屯一带还是平沙无垠,杂草丛生的大草原。距今吉林省双辽市城区5公里有一座勃勃图山,古时候叫金山,明朝同北元之间著名的金山之役就发生在这里。
传说元朝末年朱元璋攻下北京城后,迅速派麾下大将军冯胜进军东北开原(今辽宁省开原市)、然后挥师北上,一举消灭了盘踞在金山的元朝残余势力。至今在勃勃图山一带还时有古战场的遗物出土,似乎还能感觉到往日金戈铁马鏊战中的人喊马嘶、金鼓齐鸣之声。张汉卿走在喧嚷的街上,却在想象当年明太祖皇帝是如何英勇,把异族赶出国门之外。而今我们的这些不肖子孙,却任由日本人在这里作威作福,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往昔的尊严?
一行人餐风宿露了四五日,本已辛苦非常。按张作相的本意,一行人直接去于家,既可以“免费”找到安顿的地方,又能显现求亲的诚意,实为一举两得之举。可张汉卿非要先了解一下于凤至的情况不可,他的心思是,先从侧面了解示婚妻的人品与相貌(主要是相貌),万一于凤至与自己心中的落差很大,自己绝对会毅然、果断、不计后果地打道回府,而绝不会顾忌便宜老爸的种种劝诱。娶妻虽然娶贤,但自己的修行远没到黄帝娶嫫母无盐的程度。
这才是男儿本色!
见他坚持,张作相想想也不差这一时,于是不得已找了一处颇大的旅馆。看着招牌上的“如家”两字竟让张汉卿有宾至如归之感,毕竟,在前生,自己每次出差可不就是选择这些在台资企业倍加“青睐”的性价比居上等的酒店?
已经疲惫不堪的一行人决定入住。
张汉卿美美地洗了个热水澡,也荡去了满身的风尘仆仆。惬意之时不禁想到,将来有一天财政有钱了,一定要修一条铁路直通这里,不然每次回娘家,于凤至不是很不方便?
第144章 牵线
史上说于凤至生于怀德县大泉眼村(今公主岭市南崴子乡),5岁到郑家屯,10岁入私塾读书,16岁考入奉天女子师范学校,于凤至在郑家屯度过了青少年时代。要知道在民国初期女子上学殊为不易,有成就的更是凤毛麟角。这样一位小地方出来的才女,又有显赫的家世,不出名是不可能的。张汉卿假装是游玩的学生(这个装束对他而言最像),在一间还算干脆的饭馆里边吃边旁敲侧击打听于凤至的情况。
小地方人很淳朴,或者说于家在此地很得人心。当身边的几个人都对于家的这位姑娘竖起大拇指,张汉卿放下了一半的心,心中便很期待。邻桌的张作相扮做生意人的模样问及于家的近况时,旁边进来一位中年人就坐在他旁边,很赞赏地说:“要说于家老掌柜的待人接物那是没说的,只是可惜了。”
张作相有心套话,自然会捧角:“可惜什么?”
那人说:“可惜于老掌柜平生识人无数,却走了一次眼!”
对于张作霖这位亲家的故事,张作相也是有幸听闻了不少。于文斗能够从穷困潦倒一跃变成奉天首富,其传奇自然也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于文斗慧眼识人,结识张作霖于草莽,那是他后来成功的关键一环,现有竟然有人说他走眼,当然要听。当下不动声色:“哦,倒是第一次听说,愿闻其详。”连张汉卿都竖起耳朵,探听他这已经去世的岳父的八卦。
那人兴致勃勃地讲述:“于老掌柜生平唯一一次走眼,是替他那闺女小名凤至的务色的一房亲事。”
“当初于老掌柜曾经救了现在的奉天张大帅的命,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张大帅与于老掌柜就此订了娃娃亲。于家千金自小许配给张大帅的长子为妻。按说张大帅是大人物,他的儿子应该也是不凡吧?谁知道他竟是个纨绔子弟,在省城见识多了,竟然看不起这于家的千金。他以为山沟里面出不了金凤凰,竟然迟迟不愿来订亲!”
张汉卿听了不禁打了个冷颤,名声啊名声,来之不易,毁之却易如反掌。
旁边便有人打抱不平:“于家姑娘那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女子,若不是被那浪荡子弟耽误了,这方圆百里的大户人家,谁不想和于家结亲?”
便有其他人附和着:“可是知道于家的亲家是奉天城里的大帅,谁敢捋虎须敢来抢亲,那不是找死吗?张大帅可是胡子出身,杀人无数的。”
公理自在人心,老百姓可是有朴素的道德观,才不管它什么大帅小帅。当然如果不是张作霖远在奉天,他们还会不会这样说也未可知,但毕竟在道义上声援于家是每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必备的素养,一刹时谴责声、鄙视声不绝于耳,大家都表现出与张作霖势同水火的态度。
那中年人马上制止了对张家的诋毁,笑笑说:“也不能这么说。讲到张大帅,那也要竖起一个大拇指,真爷们。这位张大帅发迹不忘本,一直说这门亲事是当年与去世的于老掌柜订下的,做人不能违背诺言,便坚持要自己的儿子张家少帅娶于家千金为妻,实在是可敬又可佩。”
旁边人都点了点头,这年头陈世美不少,张作霖能这样有仁有义,确实值得点赞。
中年人看来是个知情者:“那少帅几年前奉父命来于家相亲,他却只顾逛街、看戏和听曲。玩了天后,才派人给于家送去聘礼清单,自己却是绕城而过,不辞而别,认为是于家在巴结已握有奉天省军政大权的张家。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于家被扫了面子。于家千金很生气,便向她母亲于老夫人说明不同意这场婚事,于家不是趋炎附势之辈!”
有人便说:“那后来呢?于家有没有就此罢婚?这样的婚事,不要也罢!”这是一个外地人,忍不住插口说道。烈女硬汉,向为国人所敬重。
中年人摇头说:“于老夫人不是个趋炎附势的人,但她是个明白人。这门亲事是于老掌柜生前安排的儿女大事,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会亲口毁掉?她对于家千金说,‘我们于家不能做背亲毁约的事,要做,也只有张家先提出。’所以对于这事,于家只能忍着,这场婚事就这么一直拖着。但是张家拖着不要紧,于家千金可不能这样耗着啊!”
人群中响起一阵嘘声。富贵不休妻,是中国的传统人伦美德。那少帅这么做,自然引起众人一阵谴责;而于家的仁义情份,却让人不得不敬重。
“可是于家千金到底是上过学堂的,虽然听话地遵从母亲之命,却始终按不下这口气。她看了一眼礼单,一言不语,提笔在礼单上写下四句诗托人交给那位少帅,以示决绝的态度。她也是打算用这首诗让那位张家少帅自己放弃这门亲事呢。”
国人的好奇心是最重的,弱势女子对强权的反抗历来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段子。农闲时分,又没有二人转,听听故事很开心的。中年人的话成功吊起了大家的胃口,便有人说:“于家千金能识文断字,她写的诗一定很好的。”
中年人微微一笑说:“这首诗在下现在还记得,写得是‘古来秦晋事,门第头一桩。礼重价连城,难动民女心。’”
张汉卿朦胧中忆起自己身体的往事来:后来接到诗,张学良和他的小伙伴们都震惊了,这世上还真有不爱钱、不爱权的村姑!正是于凤至的提诗退礼,反而让张学良对她刮目相看,挽救了这段即将夭折的婚姻。
人群中猛然爆发出一阵叫好来。虽然诗谈不上造诣有多深,甚至平仄还有些问题,但骨气鲜明可见。于是乎大伙齐声赞扬于家千金不畏权贵的心态,这年头一介年轻女子竟然有这种见识与果断,勇气可嘉。强权与柔弱之间,中国人一向是同情弱者滴。
张作相不好搭话了,张汉卿也觉得有点羞愧。虽然说得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肉身,但毕竟现在的事主就是自己,别人不知道,自己的一干随从可都是笑嘻嘻看着自己呢。这些丘八,给点好脸色竟敢蹬鼻子上脸起来,回去看我怎么治他们!
看来,自己可真的在岳父母家败了名声了,这可不妙。在别的地方名声坏了没关系,未来妻子的娘家可是要了命了。
那中年人在人群齐齐对张家的贬低之时又冷静地表达了立场:“其实也不全怪张家大公子,对方身为少帅之尊,自然公子哥儿习气是有的。这婚事也不是自己所钟意,当然有点意见,这也是少年人应有之义。不过听人说奉天张大帅又派了人来于府商议亲事,那个少帅也亲自上门提亲,还备了丰盛的聘礼,看来张家这次是认真了要娶于家千金过门了。”
老百姓对于家长里短、婚丧嫁娶的兴趣最浓厚了,婚姻虽有波折但如果最终成了眷属也是会被祝福的,古风使然。当下便有人说:“若是成其一段姻缘也是极好的,毕竟门当户对,又了结了双方长辈间的夙愿。”更多的人则对官宦人家的聘礼感兴趣:“张大帅坐镇奉天城,什么宝贝没有?这聘礼一定是极名贵的了。”
中年人笑笑说:“于家是什么人家?虽然于老掌柜去世了,于家的生意还在。听说于家的这位小姐在生意场上得到于老掌柜的真传,几年时间竟然把于家打造为奉天的首富!想一想这奉天首富的家里,什么金银珠宝没见过?张家虽然是奉天的大帅,要说论财富,却不及于家的十一。张家聘礼虽然名贵,但在于家只怕是拿不出手呢。”
有人就问:“这是为何?”
中年人说:“讲起这于家千金也是不一般。她曾在奉天省城读过书,喜欢的是知书达礼、爱好的是琴棋书画,张家虽然是厚礼,可究竟难称其心。”有意无意之间,他的眼瞟向张汉卿。
负有重要使命的张作相留了心了,这人怎么对于家的情况如此了解?听他这语气,还有循循善诱的成分在。当下也只作附和,笑笑说:“原来这于家千金是这样脱俗出众的姑娘,倒是让人没想到。想来于家千金有这般雅致,这郑家屯里应该有些讲究的地方了?在下人生地不熟,不知这位兄弟可否见告?”
中年人见他如此上道,也就省了许多客气,直接说:“这又何需隐瞒?离此地向街东沿马路走,不过二百步,有一排水曲柳沿河,有家‘水韵坊’,那里便有许多名贵字画,或许便有中意者。”
聊到此时,似是完全了任务一般,中年人向张作相一行客气地拱拱手,笑笑说:“高某先告辞了,后会有期。”张作相心知有异,转念想想此番偶遇,心下明白了许多,也站起来笑笑说:“再会。”
他们不知道,在临街一处茶楼里,两个打扮得很清秀的年轻女子正静静地注视着张汉卿一行人。
第145章 雅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