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大深深的吸了一口,看了上首的贾宝玉一眼,叩谢道:“谢宝二爷厚赐!”
他站起来,准备捡起银子,回去。
贾母等人的沉默,贾宝玉的身份,让他纵然被这般对待,也不敢生出哪怕一丝不满。至少,不能表现出来。
“等会还有事,你先跪着吧。”
贾宝玉看了他一眼,如是道,然后低头看向手中的名册。
赖大神色一僵,眼中,一抹厉色一闪而逝。
“宝玉!”
厅内的贾母终于站起来了。
“你如今也是当官的人了,岂能不知,得饶人处且饶人?
纵然他犯了错,惹你生了气,你要打要罚,任你处置便是?
何苦这么折辱?
你们读书人不是常说一句话叫做‘士可杀,但不可辱’吗?”
贾母站起来,无人敢坐。
贾宝玉也站起来了。
他抬头望向贾母,本想说一介不知忠义,背恩忘主的奴才,也敢称士?
不过想想,赖嬷嬷到底是贾母身份的亲近人,那个老婆子,贾宝玉平心而论,也生不出太大的恶感。
罢了,反正结果一样就是了。
“孙儿谨遵老祖宗教导,不过孙儿实在不是故意折辱,而是真的还有事要询问。
老祖宗且坐着,看孙儿如何唱戏便是……”
“唱戏唱戏,你这戏,唱的我们心惊胆战的。你到底要做什么,能不能给我交个底?”
贾宝玉想了想,知道若是不给贾母等人吃个定心丸,只怕他们耐不住性了。
“老祖宗,孙儿今日这出戏,准备了大半年了。也不单单是为了让老祖宗等人瞧个稀奇,实际上,是为老爷分忧解难。
明年元宵佳节大姐姐就要归家省亲,可是府里为了园子的,搭进去了太多银子。
老祖宗也听见了,府里只剩两万银子了,明年,难道就这么迎接大姐姐回家?
孙儿今日这出戏,正好可以解了此难。”
贾宝玉如此说了一句,贾母还待再问,贾宝玉便笑说,戏没唱完,提前揭幕,实则无趣,好歹把贾母劝坐下了。
贾母一偃旗息鼓,其他人自然也不好逼问。
“吴新登。”
随着贾宝玉的声音,林之孝旁边的吴新登身子顿时一颤,畏畏缩缩的走出来:“奴才在。”
贾宝玉没说话。
吴新登忽然明白过来,赶忙到赖大的身边跪好。
突然发现赖大以阴狠的眼神看向他,他一愣,然后才发现不是看他,而是他后面的……林之孝?
吴新登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是呀,排班论座,那也是林之孝排在我前面,怎么宝二爷落下了林之孝,先把我提溜出来?
好啊,定然是他在宝二爷跟前进了谗言,所以宝二爷才会找我和赖总管的麻烦。
好你个林之孝,居然如此坑害我们,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其人肮脏至此。
赖大看了林之孝两眼,他心中全然明白了。
什么功劳簿,分明是刁状簿。
他显然被林之孝,列为了头一号的“刁奴”了。
“呵呵,吴总管也是劳苦功高啊,和赖总管功德等身,也赏五百两好了。”
贾宝玉不在意下面人的心思,对于吴新登,他也不需要再浪费唇舌,直接一袋银子扔下去,便了结。
然后,一一如此,很快,赖大、吴新登两人的前面,已经扔了十几袋银子,他们的身后,也跪了十数号人。
而旁边,林之孝的身边,包括林之孝在内,只有七八个人还站着。
赏完了大头,贾宝玉看向了那边站着的两百多号人,笑道:“都说了大家都有功劳,自然不能只赏他们这些总管管事的。不过我今儿手提银子都提酸了,就不一一给你们分派了。
都看见前面这五筐钱了,里面总共是一千贯,等我的戏唱完,就给你们分了吧。”
贾宝玉的这番话,一改之前“阴阳怪气”的味道,多了几分真诚,让下面很多人都放松下来。
随即大多数人都火热起来。
一千贯啊,就算他们这里有两百多号人,一个人平均还能分得四五贯呢。
那可是我们快一年的月钱!
更有聪明的,甚至明白过来,贾宝玉为什么对他们和颜悦色了。
一个个都开始在心中暗骂赖大等人:
叫你们平时肆意敛财,这下子犯到宝二爷手里了吧?你们被收拾了,我们倒是沾光,终于可以得些好处。
呵呵,你们前面倒是银子多,也得你们有命去拿!
倒不是这些人盲目乐观,而是法不责众,既然贾宝玉把他们两百多号人绑在一块,总不能把他们都收拾了吧?
那荣国府第二天就都没人了。
实际上,还真是他们猜的那样,贾宝玉确实没想过收拾他们。
他们中或许也有蛀虫,甚至坏念头不比下面跪着的少。
但是事实就是,他们没权没势,也没什么机会腐蚀贾府。
做什么事,都不能一杆子打死。
贾宝玉要收拾的,就是下面跪着的十多号人。
其他两百多个,给些甜头,他们保证会和主家站在一块,然后笑等着看痛打落水狗。
“林之孝。”
“奴才在。”
“把账本全部抬上来。”
贾宝玉话音刚落,也不见林之孝什么动作了,便有几个人,抬着一筐筐的账本过来。
跪着的人顿时躁动不安起来。
虽然早有猜测,但是当真看到这一幕,还是很多人吓的面色发白。
和当官一眼,只要上面真的去查,就难得有几个真的是清白的。
很多东西,主家不追究也就罢了,一旦追究,桩桩件件都是罪过。
赖大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怒声道:“林之孝,你如此谗言迷惑宝二爷,究竟有什么好处?大家都是奴才,一心一意为主子办事,难免有时会有些微错漏。你就拿着些去误导宝二爷,无端生事,戕害我等。
宝二爷,林之孝分明居心叵测,把我们全部害了,他才好上位。
宝二爷可千万不要被他给貌似忠厚的外表给欺骗了。
就我所知,他在建造园子的时候,手脚就不干净,如今恶人先告状,其心何在,已经十分清楚了啊。”
贾宝玉冷冷一笑:“在你眼里,我们这些做主子的就这么蠢,这么好愚弄?”
赖大哑口不敢言,一种失去信任,众叛亲离的无力感在心头盘桓。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贾宝玉要在今日,要在他大喜的日子这么做了。
今日,谁的体面能比的过他的去?
贾宝玉自己都不要体面了,谁敢能有体面?
失去体面二字,他们,就是普通的奴才,主家一句话,可定生死!
林之孝突然上前跪地道:“赖总管的指摘,奴才不敢否认。但是,奴才早在宝二爷回京的那一日,就将所有贪墨所得,全部上缴,让宝二爷用来开设养生堂。
此外,为了赎罪,奴才愿意交出所有五千两银子的身家,资助宝二爷开设养生堂。
若是赖总管怀疑我藏私,奴才恳请宝二爷亲自带人查抄奴才的家,以证清白。”
抄……抄家?
赖大心头一寒。
林之孝,这是要给他玩命啊!
他赖家可不比林家是这些年才上位的,这么玩,他玩不起!
别说赖大,便是其他人,听见抄家二字,都从心头生出一股寒意。
林之孝这是吃错药了吗?
他可是荣国府的管家,竟然主动叫贾宝玉抄家?
当然,这只是管家和管事们的心思。那些普通人,早就目瞪口呆?
林管家,能拿的出五千银子出来?
乖乖,我滴天啊!
这些个蛀虫,就该让他们狗咬狗。
林之孝家的都被吓蒙了,她们婆子们都站在两边的围廊上,此时她忍不住叫道:“当家的你……”
可惜林之孝只是瞪了他一眼,叫她别说话。
贾宝玉都意外了。
他从园子里拿好处,这当然是贾宝玉授意的。
和光同尘嘛,要是表现特殊了,又怎么能够轻轻松松帮他办好所有的这些事呢?
只怕早就被赖大等人发觉了。
不过随即贾宝玉就明白林之孝的心思了。
他这是破釜沉舟。
全盘知道贾宝玉计划的他,自然明白,一旦赖大等人倒下了,他作为最大的功臣,贾宝玉肯定不会亏待他。
他要表忠心,把自己摘干净。
这样,倒是让他有了更好的由头。
“怎么样,赖总管要是还觉得是林管家恶意构陷,不妨两边都抄一抄试试。
到时候谁是人,谁是鬼,保准一目了然。”
贾宝玉笑道。
赖大如何敢答言,他立马转身朝着贾母叩拜,一边拜一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