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可是活了七十多岁的老封君,见过了何等数量的各家晚辈?
能让她接连发出这样的感叹,可见薛家这对兄妹的绝对不平常之处。
周围侍立的贾家丫鬟仆妇们,也纷纷附和贾母的话,发出各种赞美声。
薛姨妈则笑回:“原本早就想领他们过来让老太太见见,顺道听听老太太的教诲,只是之前贵府上事多忙乱,不敢拿这等小事叨扰老太太。
今儿原本正打算带他们过来给老太太请安,没想到就先得到了老太太的命令了,呵呵呵。”
薛蝌和薛宝琴确实是十多日之前便到了京城的,不过当时贾家正忙着送贾赦的灵柩出殡。
薛姨妈是极会处事的,自然知道那个时候带人上门不是好时机,所以就让薛蝌兄妹在家里待了十多日,准备等贾赦丧事过去,贾母的心情好些之后再引见更好。
贾母自然明白其中缘由,笑了笑道:“姨太太就是太见外了,都是至亲,又是年轻小辈哪有那么多讲究?
说来姨太太不要见笑,我就喜欢这样模样生的好的晚辈,姨太太家这两个孩子,极是入了我的眼了。
嗯……叫她们姐妹们都出来见见远客吧,都是一家子的亲戚。”
薛蝌虽然是外男,但是贾母见他年纪尚轻,且模样、气质都为上乘,心里喜欢,也就不为避讳了。
让家里的晚辈相互认识,正所谓通家之好。
于是,迎春、黛玉等人都从屏风后头出来,在宝钗的指引下,双方纷纷见了礼。
其间贾母等人见薛蝌在见礼之时,神色清正,目不斜视,言谈举止,皆极为有礼有节,更是心中赞赏。
又见薛蝌、薛宝琴居然和李家人认识,贾母好奇一问,方知道原来他们两家居然是在来时的路上便碰见了,因为两家都沾着亲,便结伴入的京城。
那李家人原本入京就是窜亲的,同样因为知道贾家在办丧事,所以才等到今日方上门拜访。
第677章 四根水葱终聚贾府
虽然探春等姐妹不好意思与薛蝌说话,甚至都不敢多瞧,但是对于薛宝琴、李纹李绮三个年纪相若的小姐妹,她们却是十分热络。
在宝钗和李纨两个的介绍、交代下,很快就聚到一处问候、说话去了。
薛蝌见此,很是懂事的离开堂姐宝钗身边,来到薛姨妈身后,垂首侍立。
贾母见到这般和谐的场面,心中十分高兴,因高声对迎春等人道:“迎丫头、探丫头,她们三个是远客,你们要好好招呼,不可使性子怠慢了人!”
迎春等自然笑着应是。
然后贾母便对薛姨妈和李婶娘笑道:“她们小孩子,难得看见这么多远道而来的姐姐妹妹,所以这般高兴。”
李、薛二人忙应合。
又见贾母指着薛蝌笑对薛姨妈道:“还有这孩子也是好的,不光是模样好,难得是他这份知礼文雅的气度。
说句不怕姨太太不高兴的话,宝丫头这堂兄弟,可是把她的亲哥哥给完全比下去了啊。”
贾母这一说,堂内知道薛蟠的自然会心一笑,那不知道,比如李婶娘,便不言语。
薛姨妈笑道:“老太太说的极是,我们家里那么多孩子,就看着蝌儿是个好的。
实不相瞒,这次他母亲把他们兄妹送上京来,我心里是最高兴的。
我想着,蟠儿是个没指望的人,如今我的精神头也不比以前了,有蝌儿在我身边,我把家里的事交给他帮我料理,我就可以轻松不少了。”
薛姨妈这话说的贾母纳罕,然后却又颇有深意的点点头。
要真是这样,对薛家来说,倒是一件好事。然后心中对薛姨妈的魄力又高看了几分。
毕竟,以薛家如今主干羸弱的情况,把亲侄子接到家里管事,是有风险的。
王熙凤知道贾母素来喜欢漂亮的孩子,又好热闹,趁势笑道:
“你们看老祖宗看着姨太太和婶娘家的几个孩子,脸都笑的什么样了,看样子,怕是巴不得把这几个孩子给抢到家里来给她自个当孙子孙女呢!”
贾母也笑道:“我就喜欢这些文静乖巧的孩子,哪像你,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净惹我生气!”
“呵呵呵,老祖宗这可真是喜新厌旧的典范啊?这还没认孙子孙女了,就看我不顺眼了?
得,反正我也是个没人疼的,以前就比不得林丫头和宝兄弟她们,如今多几个也无妨,我还争什么?
不过我倒是有一句话要告诉老祖宗,还请老祖宗别高兴的太早,且留些精神头,不然等会再看见大太太家的侄女,怕您老的嘴都会笑的合不拢呢!”
贾母闻言,甚是纳罕,忙问:“怎么说?大太太原籍来的亲戚家里也有个孩子?”
“哈哈哈,是呀,不但有,而且也是个顶好的呢。
之前在送大老爷出殡的时候,有幸看了一眼,啧啧啧,那模样,那气质,一点也不比姨太太和婶娘家的三个妹妹差呢……”
贾母心下愈奇。
原本只是因为好客,想要见见这些远亲,不想能见到几个这般有灵性的孩子。
薛家兄妹便不说了,模样真的没可挑剔的,特别是薛蝌之妹宝琴,年纪虽然还小,但是那粉雕玉琢,灵动可爱的模样,真是令她心头爱得不行。
还有李家原本就是江南有数的书香大族,李纨之父李守中便是前任国子监祭酒,可谓名士大儒。
所以李家能够出李纹、李绮这样的孩子,她还能接受。
至于邢家……
贾母先入为主,并不认为出了邢夫人这样鄙薄妇人的邢家,能有什么好人,更遑论出众的女孩儿了。
之前之所以让见,不过是全一全礼数罢了。
见贾母似有不信,王熙凤颇有深意的道:“老祖宗不知道,大太太如今住在庵堂里,也没法接待远道而来的亲戚,所以就让琏二代为安置。
呵呵,琏二对大太太家这门亲戚,可是上心呢,听说隔三岔五便过去给邢家大舅、大舅母请安问候,孝顺的紧。”
王熙凤心里还记得前一阵贾琏纠缠要银子的恶,此时哪有不趁机给他“扬扬名儿”的道理?
贾母闻言,面色果然有些沉郁下来。
贾琏虽然比不得贾宝玉,但也是贾家现下仅有的几个正经爷们了,她自然不愿意看到他被什么目的不纯,不三不四的女人勾引纠缠,祸乱家里。
因此心中不免沉思起来。
过了半晌,果然见到林之孝家的领着两老一少三个人进来,贾母便知道正是邢夫人的哥嫂外加小侄女。
其实邢忠夫妇还算不得老,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但是因为他们一进门,便有一股浓郁的乡下农人的气息铺散而来,与堂内一干人全然不同。
兼之神色谦卑,身形佝偻,目光迥异,故以显老。
贾母见之,心中果然不甚喜。
不等他们见礼,贾母便认真瞧向他们身后的那女孩,然后,其一双老迈浊目中,呀然之色油然而生。
好一个朴素雅致的女孩儿。
看起来十五六岁,高高的身量,清瘦的脸蛋,虽无光鲜的打扮,但是仔细瞧去,竟当真是个极其标致的女孩儿。
最令人意外的,还是其身上那股出尘雅淡的气质,绝非一个贫寒甚至中等门户可以将养出来的。
贾母不由看向王熙凤,就见王熙凤笑对着她点头,既向她确认了此女孩之身份,也像是再问:老祖宗,您瞧瞧我可有说谎?
贾母的思索,在邢忠夫妇畏畏缩缩的上前见礼之后,方回转。
然后她自然也看见那女孩子跪在地上给她磕头:“岫烟拜见老太太。”
声音既无张扬狂肆之态,也无娇柔媚俗之意,听起来竟是清清淡淡、娟丽雅致,给人神色一新的感觉。
贾母微叹了口气,叫起,然后也不管邢忠二人,直盯着邢岫烟的面目瞧看,想要瞧出,其是否是故意装出的这副姿态。
若是别的女孩,被贾母这般打量,要么脸红垂头,若是自卑的,必是扭捏张望。
但是邢岫烟没有。虽然不解贾母之意,但是她起身之后,便退到一旁母亲的身侧,微垂着螓首,沉默静立。
此时黛玉等姐妹都已进了里头去,外面只有薛姨妈、王熙凤等少数人。
她们见贾母这般,也不会出言打搅。
所以,直到邢忠夫妇二人有些忐忑不安,出言询问的时候,贾母才收回审视,目光归于平和,对邢忠道:“你们远道而来,我们家没有做好地主之谊,是我们失礼,还请莫要见怪。”
因为贾母之前不明觉厉的态度,此时又是语气淡淡,邢忠心头不免有些揣测,于是声音越发紧张含怯:“老太太说的哪里话的,府上琏二爷极为周到的,这些日子以来,咱们一家,多亏他照顾。”
贾母点点头,又问:“听说你们老家在苏州,这是第一次上京来,可有什么打算没有?”
邢忠闻言,又被周围人瞧视,虽然深觉没脸面,但还是红着脸道:“不敢欺瞒老太太,我们原是在老家短了生计,不得已这才进京来,打算投靠嫡宗。
只是我们在苏州一居数十年,嫡宗旁的人大多都认不得了,所以才贸然前来寻我家大妹子,却完全没料到她居然已经避府出家了,如此我们倒不好再拿这些小事烦她清修,正没个计议,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邢夫人乃是邢家嫡长女,邢家虽然不算富,到底也是中等人家。
邢夫人父母早亡,家业很早就操持在邢夫人手中,便是后来做了贾赦的填房,家中的弟弟妹妹,也是从她手中讨生活的。
邢忠便是知道这一点,才直接来找邢夫人。
却不想邢夫人压根不在意他这个早就分家出去的长兄,更因为自身窘境,也根本不想见他们。
不过碍于脸面,之前吩咐过贾琏一句,让贾琏代为接待。实际上真正的好处,邢夫人半点也没有给。
贾母是何等样人,邢忠的小心思她如何不明白?
心中不喜欢,就不想多理会。但是又一想,邢夫人之事算是家里的辛密,若是就这么把这些人赶出去,难保他们不会心生怨恨,出去传出些什么不利于贾家的话来。
贾母深知小鬼难缠的道理,索性花个百八十两银子把他们打发了便是,就当是全了邢夫人的一份颜面。
“我们家大太太因为大老爷去世才生了弃世之念,在庵堂里落发为尼。
不过你既然是大太太的哥哥,便也是我们家的至亲,既然找到这里来了,总得让你们有个结果才是。
林之校家的,你等会儿家去告诉你家男人,让他去外头去寻一个好一些的房舍,让大太太的哥哥嫂子一家住进去,再给一些银子度日。”
贾母边说,又道:“求人不如求己,我看你们也还算年轻,可以先在京城里安顿下来,看看能不能找个谋生的活计。
若是实在不能,你们想要返乡,可以再回来寻我,亲戚一场,不管如何说,回乡的盘缠是有的。”
贾母这般处置,令薛姨妈暗暗叫好。
谁家还没有三门子穷亲戚?
贾母这般语气,既给人体面,也没有过分体贴。不然,只怕对方就会死赖上来。
如此这般,只要是还稍微要些脸面的,都知道以后自己谋活路。
邢忠夫妇面上虽臊,但是听得贾母的话心里却是大喜,连忙叩谢。
他们到京城,盘缠几乎耗尽,最难的便是一笔治房舍的钱。如今贾母愿意替邢夫人帮助他们,自然正中他们的下怀。
对邢忠来说,抛家舍业,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没达成目的怎么可能回乡去?
更有一层好处,靠着贾家这座大山,也能有更多的机会见到达官贵人!
邢岫烟并不知道邢忠的打算,她瞧见父母此时谦卑的表现,脸上终于露出些许腼腆羞臊之意。
但是一边是父母,另一边也是身份极其尊贵的人,她深知没有她说话的余地,于是只能将头垂低一些。
贾母一直瞧着她的反应,此时方真正点头。如此看来,倒还正常一些。
又见邢岫烟身着一条淡黄色撒花襦裙,下面是葱绿色暗花条纹的长裤,一色半新不旧,头上也是干干净净,只有两件极其简单的首饰插着头发。
贾母便想,若是贾琏当真有意讨好,岂会连一件像样的衣服和首饰都不给她?
如此看来,要是王熙凤不是胡乱呷醋,那么要么就是这女子确实表里如一,性格恬淡出尘,不受诱惑。要么就是其心机深沉,来之前有意这般打扮来。
前者还好,要是后者,则不得不防备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