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在贾母问遍了一番她的基本情况,有些语乏的时候,主动揽过话头,用她自己清脆童稚的声音,将其从前跟随父亲在行商的路途上一些新鲜有趣的见闻说与贾母听。
贾母果然更加欢喜,竟连她多年养成的午睡习惯都打破了,一老一少两个宛若亲爷俩一般,在炕上谈笑风生。而贾母连连发出的畅快笑声,令内外的丫鬟婆子们纷纷侧目。
“鸳鸯,快叫小丫头们切一盘水果进来,给我的琴丫头润润嗓子,瞧她说了这半天话,真是难为她了,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见识……”
听得贾母的吩咐,旁边侍立的鸳鸯忙笑着应了一声“是”,然后纵然是她,也不由多瞧了宝琴一眼。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说不清呢,便是以前的林姑娘,怕是也没有得到过贾母的这般宠溺呢!
一时王熙凤进来,看见的便是一派祖孙和谐,对坐喂食的场面。
“哟哟哟,老祖宗这可真是得了宝贝了?这般稀罕,恐怕是连咱们的宝天王回来瞧见,也是要好生吃味的呢!”
王熙凤戏谑道。
“猴儿,你过来,我也喂你!”
贾母心情正好,拿起竹签插了一块梨对着王熙凤道。
王熙凤赶忙伸长脖子接了,然后笑道:“老祖宗亲口喂的梨味道果真不一样,嗯,我都舍不得咽了……”
丫鬟们纷纷嬉笑出声,贾母也是笑骂一句,然后就看见她手里拿着东西,便问是什么。
王熙凤这才收起笑容,靠近贾母低声道:“老祖宗,甄家来人了,这是甄家太太亲自投递的拜帖。”
“甄家?哪个甄家?”
“金陵甄家……”
贾母的神色猛然沉了下来。
这些人,果然还是来了么!
自从得知自己养了一辈子,好不容易长大的宝贝孙儿是别人家的孩子,贾母的心就没有彻底安稳过。
别的倒还能接受,毕竟伴随着宝贝孙儿身份的变化,给他带去的是无上的尊贵和荣耀。
她最怕的,是宝贝孙儿这个新的身份,给他带来的新的长辈和亲人,把他从她身边带走,从贾家带走。或者是,宝贝孙儿成了王爷,就不认贾家了……
根据后来的情况来看,后者应该是不会的了,她可是知道,皇家已经给贾宝玉赐了王府,但是贾宝玉每日,还是回的贾家,这是她最欣慰与慰藉的地方。
所以,她的担心便只有前者了。
没想到,她还没有等到皇家的人来,却等到了甄家,也就是贾宝玉的外祖家的人来!
贾母很不想见她们!
这是心里第一时间的反应,但是随后她就放下,暗吸一口气,接过拜帖仔细看了一遍。
沉默了许久,贾母颓然一叹:“请进来吧,既然都来了,总要见见的。”
王熙凤知道贾母心里不痛快,也不敢插科打诨,弯腰一拜退了出去。
贾母沉着脸的样子,令旁边的宝琴有些微的不知所措。未知贾母因何心情变差,也不敢冒然开口。
好在贾母随后也留意到她,叹了叹,贾母道:“你先进园子里与你姐妹们玩耍去吧,晚上记得回我这里吃饭,去吧……翡翠,你送她去找探丫头她们。”
宝琴闻言,听话的下了炕,穿戴好之后,与贾母深深一礼,然后才随着翡翠出来荣庆堂。
走到大观园门口的时候,宝琴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翡翠姐姐,你们家和甄家关系不睦吗,为什么老太太听到甄家,心情就不好了呢?”
翡翠摇摇头,“没有,我们家和甄家一向关系很好的,以前逢年节的时候,两家隔着上千里,也是有送礼来往的。听说咱们家以前也是金陵的大族,和甄家是世交呢,怎么会关系不睦呢?”
宝琴就皱了眉。
她是想要找出贾母不高兴的原因,然后对症下药,说不定能哄得贾母高兴。
不然,她觉得后面的日子肯定不会舒坦。
翡翠看她小小人儿皱眉,如何不知道她的想法?于是斟酌着道:“不过,我或许知道老太太不高兴的原因……”
“是什么?姐姐能告诉我么?”宝琴对着翡翠露出甜甜的笑容。
翡翠本来还犹豫该不该和她说,见此,竟也顾不得什么,附耳在她耳边,将以前贾母如何疼爱贾宝玉,然后贾宝玉怎么突然变成了皇家王爷等事简单说了一遍。
“大概就是这样,听说咱们家王爷的娘亲,原本就是甄家的嫡女,如今王爷的身份被揭开,甄家就上门来了,老太太自然不高兴了……
这些话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要对别人说啊,不然要是老太太知道了,我可得不着好。”
翡翠说完,又叮嘱宝琴。
“嗯,翡翠姐姐你放心,我不会与别人说的。”
宝琴连忙应承,又走了几步,问道:“那个,翡翠姐姐,你能给我说说,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么?进京这段日子,我就总是听人说起他的名号,说什么的都有,总也不真切。
他既然是在老太太身边长大的,想必翡翠姐姐对他很熟吧?”
“当然熟了,嘻嘻嘻你不知道,王爷小的时候可可爱了,嗯,和你一样可爱,他也同你一样,叫过我翡翠姐姐呢!”翡翠脸上染上一层晕红。
宝琴本来也是有意恭维她,好令她对自己知无不尽。
此时见其这般模样,心中纳罕再生三分。
早前在伯母家里,就听一家人对“靖王爷”推崇备至,连伯母那样的人也不例外。
上午随他们家姐妹们逛园子,偶然提及其名号,她们一个个也是钦佩崇拜至极。
不想如今随意的一个丫鬟,看起来也是同样的仰慕于他,这就令宝琴好奇甚至是困惑了。
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她曾父亲游历过万水千山,足迹甚至远至他国。
因此别看她年纪小,却是比一般人更多几分见识。
她更明白,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世间上应当没有人,能够让所有人都对他有好感。
翡翠心中幻想了一番,回头见宝琴直直的望着她,脸上一红,又料想以宝琴的年纪应当看不出来什么,便笑道:“你让我给你说我也说不大明白,王爷这两年的变化越发大了,我一个小小丫鬟,一时也想不出怎么形容王爷来?嘻嘻,你不是和姑娘们玩的近的吗,干嘛不问她们呢?
她们都有学问,肯定能回答你的问题。
对了,你可以去问林姑娘,偷偷告诉你,王爷在家里,最疼的人就是林姑娘了,将来林姑娘还会是王妃呢。”
翡翠笑着说了这一句,眼见秋爽斋已在眼前,也没有多言的意思。
宝琴看出她的意思,遂熄了追问之心,然后心里暗忖。
她们家里这些小姐、表小姐们,虽然个个都极为不俗,但是据她看来,到底也还是那位看起来娇娇弱弱,灵秀自然天成的林姐姐最为出众。
如此想来,其能得他的钟爱,倒也寻常。
只是不是说与他定亲的乃是太师府的孙女么,还是皇帝赐婚来着,怎么翡翠又说林姐姐会是王妃呢?
此中必有更多内情,但是自己初来乍到,也不可随口去问这些事,不然令人生厌不说,万一因不明就里,无心惹出祸乱来,便不美了。
唉,母亲一番苦心,着急送我进京,却怎么知道那梅家已经犯罪被抄?
如此也不知我是幸运还是不幸。
若谈幸运,却不及豆蔻之年,已成望门之寡。
若谈不幸,若是我再早些入京与他家完成婚约,只怕必受殃及,如今倒是逃得一命来。
唉,世上之事总难令人如意。
幸得伯母慈爱,计言若是能够得与那梅家当面解除婚约,或者是拿回婚书,则于我将来另行婚配无大碍。
然梅家一家已然陷入重牢深狱之中,生死未知,又如何与他们当面解除婚约?
且薛家在京根基薄弱,也无法寻得门路,找回那纸婚书。
总而言之,可怜我薛宝琴自负钟天地灵秀之才貌,终究未及成人,已然输给世间清白女子了。
然世间之事岂有定数?
古往今来良臣名将,岂有受困于一时之境乎?
薛门宝琴虽为一女子,也不愿期期艾艾,怨天尤人,作无谓之态。
纵使行到水穷之处,也当坐看云卷云舒。
……
潇湘馆,黛玉午睡方醒。
醒来之后听说探春姐妹们在沁芳溪垂钓嬉戏,她也未疾行而往,反而坐在潇湘馆内抚了一曲琴,然后又呆坐半刻。
紫鹃见她如此,劝道:“姑娘若是觉得无趣,何不去找姑娘们玩?
姑娘也正该去才好,宝姐姐的妹妹,邢姑娘,还有大嫂子家的两个妹子初来乍到,姑娘若是不去,她们不知道你素性懒怠,反以为你不喜她们,不易亲近呢。”
黛玉闻言,噘嘴蹙眉,看了一眼紫鹃,显然不满紫娟说她懒。
但是又知道紫鹃说的对,因此再坐片刻,还是起身,略作收拾出来。
刚刚出馆,忽然闻得外头一阵小丫头的欢声笑语。
抬眼看去,隐约可见馆外竹林后头的坡地上,有些小小的人影,黛玉心中好奇,这么冷的天儿,谁在那边呢?
沿着碎石子小路走过去,透过两丛竹林的空挡,果然见底下散落着七八个小丫头,是那些小戏子,为首的正是她院里的芳官。
原来大观园内各处种着一些果树,如今虽然秋天已去,但是潇湘馆外却有一棵柿树,上面挂了一些红澄澄的甜柿子,一直无人问津。
黛玉往常从这边过,还赞过这些天然的“红灯笼”生的美呢。
不想今日好运便终结,被一群小丫头围住,举杆来殴打。
眼尖的小丫头们看见黛玉主仆站在上头,笑声下去,有些不好意思。
芳官却是不怕的,她甚至兴冲冲的爬上来,从布兜里挑出两个最大最完整的出来,对黛玉笑道:“姑娘,你吃吗?霜打过的,可甜了!”
黛玉觑着眼瞧她。
本姑娘眼中的美景,在你们眼里,就剩吃了!
紫鹃怕黛玉责怪,忙道:“你们也太顽皮了,哪儿不好玩来这儿糟蹋这块地皮。另外这东西性凉,现在天又冷,仔细吃坏了身子!”
芳官憨憨一笑。
别人都说林姑娘性格古怪,不好相处,但是她跟了黛玉这段时间之后,却完全不觉得。
甚至她觉得林姑娘比谁都好相处,嘻嘻,只要不在她面前,随便怎么玩闹林姑娘都不会怪罪的!
要不然,她也不敢带人来这边作祸这棵柿子树。
黛玉虽然觉得芳官等人俗气,到底也不生气。
她知道,就算没有她们,再过不了多久,这些“红灯笼”也会慢慢失去光泽,被雨打风吹散去,消失无踪,一如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一般,都不能长久。
暗叹一声,黛玉抬头看见小丫头们惴惴的神色,知道自己不说话,她们定然会不安心许久的,于是轻声嘱咐:“不要都摘去,多少留一些,若有鸟雀飞过,也能略微果腹,继续南行……”
说完也不理她们,抬脚往前面走了。
等黛玉主仆走远,芳官又跳下去,立马有人赞叹芳官胆子大,运气好,这都没有挨骂。芳官自然与有荣焉,顺道在小姐妹们面前把黛玉一通夸赞,试图为黛玉正名。
有实证在前,其他人自然愿意相信,蕊官还道:“果然林姑娘就是别样心肠,我们看见这些柿子,只知道它好吃不好吃,林姑娘见了,却只道它是南归鸟雀的口粮,唉,要是我们也有林姑娘这样的心肠便好了……”
“哈哈哈,林姑娘可是天上的仙女,咱们怎么能和她一样呢?”
“好了,都数一下咱们摘了多少了?要是够分了,剩下的便听林姑娘的吩咐,都不许摘了啊!”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