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整整三十年前,父亲就是穿着这样一身进士袍,昂首走进了皇极门……哦对,当时还叫奉天门。
赵守正还记得,父亲的名次是二甲第三十八名,差一点点就可以选上庶吉士了。
虽然自己肯定比不上父亲,但能与父亲穿着同样的衣服,走在同样的地方,进行同样的仪式,这种感觉就足够如梦似幻了。
不知不觉,眼泪便流淌而下,赵二爷又不敢伸手擦,只好任其划过脸庞。
好在他看到前头,大片的同年都已经情不自禁哭成狗,便不觉的丢人了。
……
新科进士进入皇极殿广场后,便按照鸿胪寺官员的指使,立于丹墀之下正中。
在两段丹墀中间的月台上,皇榜已经静静搁在皇榜案中。
待所有人站定,熟悉的出场音乐响起,隆庆皇帝便在大总管滕祥的搀扶下,迈着轻快的步伐出现在群臣的视线中。
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中,隆庆皇帝升座,臣子们五拜三叩。
待平身后,鸿胪寺卿出班,高声宣布传胪大典正式开始。
然后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便出班读制诰。
按说,这应该是首席读卷官的荣誉,但徐阁老也不知是身体没复原,还是闹情绪,总之告假继续卧床修养。
便由次席读卷官来享受这一刻的风骚了。
只见张大帅哥丝滑的胡须在春风中飘荡,缓缓展开黄色的书页,然后用那自带低音炮的磁性声音宣读道:
“皇恩浩荡、开科取士,为国抡才,出身莫问。今隆庆二年戊辰科殿试结束,由陛下策试天下贡士,钦赐一甲进士及第三名,二甲进士出身七十七名,三甲同进士出身三百二十三名,唱名者出班谢恩!”
张相公声音洪亮,每个新科进士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少人便偷偷望向王武阳,想看看新科状元的听到自己名字时,会是什么表情。
王武阳却淡定非常,仿佛待会儿叫到的会是别人一般。
这时,只听张相公用郑重的语气缓缓道:
“第一甲第一名赵守正!”
‘嗡’的一声,新科进士们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纷纷回头去看最末尾的赵守正。
赵二爷更蒙,直接都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我没听错吧?昨天没喝酒啊?
赵守正发呆时,有超大嗓门的鸿胪寺官员,重复了一遍:
“第一甲第一名赵守正!”
下层月台上,又一个鸿胪寺官员,再重复一遍!
“第一甲第一名赵守正!”
被身边的同年推了一把,赵二爷才目瞪口呆的出了朝班,被鸿胪寺官员往进士巾上簪一对红花,引上丹陛,参拜隆庆皇帝。
赵守正脑瓜子嗡嗡直响,就像木偶一样,被鸿胪寺官员指挥着行叩拜大礼。
看到赵守正懵逼的样子,隆庆皇帝感觉舒服了不少。
他昨天勒令王武阳和王鼎爵等人不得透露名次的变化,就是为了让新科状元今天小小出个糗。
能不出糗吗?换了谁从倒数第一一下子变成正数第一。都会先掐自己一把,问一句,我他妈是在做梦吧?
而且还是在认定,第一名另有其人的情况下。
待到赵守正抬起头来,隆庆皇帝才头一次仔细端详起这个,把妹妹的魂儿都勾去的业障!
只见这业障剑眉入鬓、鼻似悬胆,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却丝毫没有攻击性,反而给人温和如玉的感觉。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唇须,更是为他平添几分成熟男人的魅力。
‘倒生了一副好皮囊……’虽然以极挑剔的目光审视此獠,但隆庆还是不得不承认,他比死去的妹夫帅多了。
谢恩之后,赵守正便被引到月台站定。
张居正又唱榜眼之名。
“一甲第二名王鼎爵!”
同样由鸿胪寺官员重复两遍,然后簪上红花,上丹陛叩首谢恩。
接着是一甲第三名于慎行,也一样重复唱名三遍,簪花上前谢恩。
之后便只唱‘二甲第一名华叔阳等七十七人’,和‘三甲第一名卢维祯等三百二十三人’,两位传胪的名字,都只唱一次,并且不引出班。
至于其他进士,则都在‘等’里了,连名字都不会唱,更别说单独出班行礼了。
待到张居正唱毕,三鼎甲于月台上再度叩谢皇恩,殿外诸进士再谢,皇帝便在专属退场音乐中回宫了。
其后,由礼部尚书高仪用云盘承金榜,以伞盖鼓乐引导,出皇极门、午门,诸进士、王公百官皆随榜而出,至长安左门外张挂。
前方,一道道宫门尽数敞开。鸿胪寺官员将三鼎甲引上最终的御道,以无比艳羡的语气对三人唱道:
“三鼎甲由中门出宫!”
第一百八十九章 蓝胖子和时光鸡
当三人站上皇极门口的御道,顿觉感觉到达了人生巅峰。
这可是满朝王公、宰辅部堂们都可望不可即的地方啊。
哪怕张相公,也没捞着走上一走。
人臣中,只有三年一出的三鼎甲,才有资格从正门走出紫禁城去!
虽然给皇帝抬轿子的太监、修大门的工匠,乃至此刻手持云盘的礼部尚书高仪,都能走在这上头。
但工具人不是人,只有你代表自己走在上头才算数……
“师祖,请!”站在左边的王鼎爵,笑着伸手请赵守正先行。
“师祖,请!”右边的于慎行也笑着伸出手。
“请。”赵守正朝两人拱拱手,便当先走在那只有皇帝才能走的御道上。
王鼎爵和于慎行紧紧跟上。
其余进士和文武百官,就只能从左右两侧门中,出去了。
走着走着,王鼎爵忽然小声提醒赵守正道:
“师祖走太快了,这样没多会儿就走完了。”
于慎行也小声道:
“是啊师祖,咱这辈子走不了第二回了。”
“哦……”赵守正目不斜视、微微点头道:“那咱就走慢点?”
“嗯,慢点!”俩徒孙一起点头。
于是三人便一同放慢了脚步,那真是一步一个脚印,十步没走多远……
前头引导的高仪不时回头看着这仨活宝,却没有出声催促。
人生似梦,这一定是最美的一段,谁愿意那么快醒来呢?
‘就让他们多享受一会儿吧。’
仁厚长者高部堂如是想着,便也不紧不慢踱着方步,陪他们共走这段华彩路。
走着走着,赵守正忽然笑了,一下子从懵逼的状态中出来。
‘并没有什么不同嘛,只是普普通通一段路而已……’赵二爷忽然开悟,心道变成状元又如何?我还不是一样是爹的儿子、儿子的爹?
既然我还是我,何必惶恐不安,该什么样就什么样便是!
王鼎爵也笑了,看一眼一旁抹泪伴行的兄长,暗暗道:
‘这一场之后,我就不跟你比了。虽然你是个连几何都不懂的废柴,但永远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大哥……哼!’
感到他俩都放松下来,于慎行也跟着憨笑起来。
“别笑,你是探花!代表我们所有人形象的……”王鼎爵赶紧瞪他一眼。
于探花身材颀长、浓眉星目,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严肃的时候端得是卖相一流。
只是咧嘴一笑,憨态尽显,什么形象气质,全都完蛋。
……
当三人出来承天门,便见前方已经扎起了一座席棚,棚内有一根丈许高的金色蟠龙旗杆。
三名大汉将军缓缓放下旗杆,高仪将金榜悬挂于杆顶。
顺天府尹与大兴宛平两县令,分别牵着一匹披红挂彩的纯白御马,早在旗下等候了。
那顺天府尹却已经不是曹三了,而是换成了原太仆卿姚一元。
姚府尹微笑着替赵守正,将进士巾上的红花换成金色,再给他身上十字披红;两县令也为榜眼探花如是炮制。
然后三位京城父母官,亲递马鞭于三鼎甲,扶三人上马。
至于其余四百名进士,就只有下步跟着走了。
人和人的差别就是这么大……
大队仪仗引导着皇榜,大吹大擂出了左安门,来到东长安街上。
……
长安街上一早就人山人海,北京城的男女老幼谁不想看看这些天上下凡的文曲星,是个什么模样?
要不是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士兵,手拉着手将百姓拦在外头,长安街非得堵个水泄不通。
万众期待的目光中,长长的仪仗吹吹打打而出,后头两排金盔金甲的大汉将军,抬着蟠龙金榜缓缓跟进。再往后,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本届大比的三鼎甲了!
三位天之骄子披红簪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接受长安街百姓的瞻仰与欢呼。
那些女孩子们更是如痴如狂尖叫连连,将篮子里的花瓣往三人身上抛去。
风一吹,漫天花雨迷人眼,耳边闻唤状元声!
赵昊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
其实他不想来的,因为已经知道名次了,何苦来看人显圣呢?
还得挨挤。
可架不住李明月……哦不,李承恩爱看热闹啊。
他一大早就过来,拉着赵昊跑到长安街上,嚷嚷着要占个好位置。
当然,小爵爷其实也是个工具人。
此时,三人立在玉河北桥的栏杆上,眺望着那游街的队伍缓缓而至。
“站这么高好怕哦……”李明月紧紧抓着赵昊的胳膊,一副担心会被挤下桥去的模样。
看的李承恩暗暗翻白眼,心说你滑雪的时候不比这个高一百倍?
“来了来了,状元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