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今天这一遭,他是捏了把汗的。来前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有人不跟他讲道理,直接喊打喊杀。
虽然赵公子已经备好了自保的彩虹屁,但要是没有强有力者帮忙撑一撑,只怕过得了眼前,过不了日后。
言路汹涌之下,高新郑尚且被迫下野,自己焉能安然上岸?
这事儿肯定是指望不了皇帝的,毕竟他是言官们最不怕和最爱干的小蜜蜂……
但赵昊还是义无反顾的要替皇权松绑,因为大明的权力体系已经严重失衡。
一家独大的文官集团,已经变成了大明的癌症,也是自己必将面对的终极敌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而弱小的朋友,除了拖后腿,根本毫无用处。
所以必须要让皇权从层层厚茧中出来透透气了。
……
其实这并非赵昊的一己之见,而是即将相继柄国的高拱、张居正共同的看法。
两位首辅都看透了,文官集团才是大明真正的祸害,但他们没有像徐阁老那样和光同尘。而是毅然背叛了自己的出身,选择与皇权站在一起,借助天子的权柄来整肃文官集团。
经过他们十几年打压下来,基本上已经帮万历皇帝稳住了局面。
尤其是张居正的改革,处处打在文官集团的要害上。
一条鞭法刹住了投献之风,压制住了豪绅地主不断膨胀的势力;再配合清丈亩,狠狠来了个打土豪、分田地。
考成法更是把天下官员全都整的服服帖帖。‘虽万里之外,朝下而夕奉行,如疾雷迅风,无所不披靡’。所有官员,百事惟谨,使政风大变。
只要万历皇帝继续按照张居正的路线走下去,那么皇帝与文官集团相互制衡的二元体系,就基本成型了。
所以说万历就是个大傻逼,活该被人刨了坟……
也正是因为对万历那个死胖子毫无信心,赵昊才不敢静等水到渠成。
他要提前松绑皇权,提前得到力量,一定要在万历亲政之前,让自己和科学尾大不掉起来……
没道理像张偶像那样,帮你家当牛做马,末了还要被清算啊。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本公子保的是大明,不是你个死胖子!
是的,大家是朋友不假,但不是永恒的朋友……
……
但让赵昊没想到,此番三位相公都出来当了和事佬。
我的天哪,本公子的人缘何时这么好了?
还是说,他们想借我这颗棋子搞搞事?
嗯,张偶像肯定是这种想法。没办法,他可是以天地为棋盘的男人啊……
李春芳呢?唔,怕是舍不得我科学门这么多俊才吧?
人家一辈子就能当一次会试主考,要是牛逼的门生全都被本公子牵连,甘草也会变成黄连的吧?
至于陈以勤,赵昊就真搞不懂了……
别说陈于陛还没拜师呢,就算他拜了师又能怎么样?
陈阁老根本没必要掺这一脚啊?
啊,想的脑壳痛,算了不想了。
等马车到家时,巧巧打开车门,便见赵昊侧躺在车座上,枕着双手睡得正香甜呢。
亮银色的月光洒在少年的脸上,五官是那样的恬静柔和,让人着迷。
如果忽略掉,那根亮银色的口水的话……
……
翌日,北京城难得下起了春雨。
绵密的雨丝冲刷掉灰蒙蒙的积尘,让文渊阁的琉璃瓦,显出原本绿油油的颜色。
张相公一手打着伞,一手按着自己的本体,步履沉稳的穿过文渊阁前的石桥。
正碰上小阁老也打着伞,从桥对面过来。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早就在等着他。
张居正站住脚,等着徐向自己问安。
无论官位还是年龄,他都在对方之上,并不会像几位部堂那样谄媚。
但今天,徐没有要向他行礼的意思,直挺挺的站在张相公对面,直勾勾的看着他。
张居正自然不会像赵昊那样,跟他玩斗鸡眼,便收回目光继续打着伞向前走。
两人错身的一刻,徐才低声道:“太岳兄,你意欲何为?”
“不谷也想问小阁老,意欲何为?”张居正站住脚,看着眼前那面镌刻着‘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的铜牌,感觉讽刺的很。
“我当然是要维护父亲的威信了!”徐伸出手指,终究不敢指向张居正,便一下下指向地面,强抑着怒火低喝道:“大树底下好乘凉,父亲是我们所有人的大树!所以所有人都要细心维护他老人家,而不是擅自拆台!”
昨晚小阁老回家,气得半宿没睡着觉,后来借故把儿子打了一顿,这才没那么憋闷了。
但张居正昨晚的表现,依然让他十分光火,虽然老李和老陈都说了,但要不是你张太岳挑头,就凭那俩货,谁敢胡说八道?
因此他早早就等在内阁门房中,等着张居正的到来。
张居正面无表情听完徐的话,然后依然面无表情道:“在不谷看来,小阁老才是那个砍树的人,不谷只不过是在为师相补救罢了。”
“什么,我砍树?”徐指着自己的鼻子,讶然失笑道:“你也太高看那群妖言惑众之徒了。”
“你对科学的力量一无所知。”张居正淡淡说一句。
“呵……”徐闻言失声笑道:“太岳兄,你昨晚几个菜啊,怎么喝成这样?”
看徐那一脸哂笑,张居正失去了解释的兴趣,摇摇头道:“朽木不可雕也。”
他决定尽快结束无益的对话。
便神色一肃,释放出凛然不可欺的气场,一下子笼罩住了徐。
“正月灵济宫,不谷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科学和赵昊,不谷保下了。”
“小阁老为何还要一再对他动手?你为什么要把不谷的话,当成耳旁风?”
“你以为不谷也会像那些人一样,任由你乱来吗?!”
连问三句之后,张居正鹰隼般瞥了一眼徐,居然让不可一世的小阁老,将已经到嘴边的驳斥之言,硬生生憋了回去。
一直到张居正进了文渊阁,他都没敢吭声。
那一刻,徐才终于察觉到了,自己和张相公,并不在一个段位上。
他从前还以为,大家其实差不多呢……
第二百四十三章 元辅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张居正一发威,兴师问罪的小阁老便被硬生生按下了气焰。
等他回过神来,想要挽回些颜面,却早已不见了张居正的身影。
小阁老恨恨的一把丢掉雨伞,快步走向父亲的直庐。
除非必要,徐阁老基本上不入文渊阁,每日奏章都是送到直庐来批的。
张居正等三位大学士要见他,也得来直庐才行。
往常这日子,徐阁老已经阅览奏章,开始票拟了。
许是下雨天容易让人倦怠吧,此时的徐阁老并没坐在桌案前,而是靠坐在微微摇晃的竹摇椅上,看着门外越下越大的春雨出神。
便见徐也没打伞,湿着肩膀从雨帘中走了进来,头上的青纱大帽也被雨水浸变了形。
看着儿子狼狈的样子,徐阶终于回过神来。
“怎么弄成这样?”
“刚才去找张太岳了。”徐接过仆人奉上的松江棉巾,挥下手将其斥退。
“你去找他干什么?”徐阶不禁眉头一皱。
“我要问问他,到底是何居心?居然要护着那姓赵的小子!”徐咬牙切齿道:“我看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父亲就不该把他捧这么高!”
话音未落,两人便见眼前刹那一白,待到屋里重新归于黑暗后,一声惊雷便在他们头顶炸响。
徐心里不由有些发毛,暗道莫非老天爷都在罩着张居正?
“听说声音的速度不如闪电快……”
却听父亲忽然幽幽说道。
“啊?”徐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昨晚撒尿的时候,听姓赵的小子说的。”徐阶轻轻一叹道:“昨天只看到了刺目的闪电,震耳欲聋的雷声,还没到呢。”
“呃……”徐有些蒙,搞不懂父亲什么意思。
“你不要再去招惹太岳了。”便见徐阶神情一肃,双臂撑着摇椅扶手缓缓起身。
小阁老赶紧扶着父亲站起来。
“他是老夫挑出传衣钵的,不要总想着别苗头了,你斗不过他的。”徐阶面无表情瞥他一眼。
“父亲。”徐心说妈的今天怎么了?都来排揎我?
“现在,咱们的麻烦大了。”
但徐阶的下一句话,让徐彻底清醒过来。
“父亲何出此言?”
“昨天你没看到吗?李、陈两个,也跟着替那小子说话。”便见徐阶神情阴沉道:
“这放在从前,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是。”徐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李春芳还能理解,他毕竟是那些人的座主。陈以勤的行为就让人迷惑了。”
“不必去深究原因。”徐阶有些失望的看着儿子道:“曾有位小阁老对为父说,身居上位,没必要去猜下面人的心思,那么多人,累死也猜不过来。”
“有道理。”徐点头受教,他知道父亲说的是严世蕃。当年两人是儿女亲家,走动相当密切。“人心隔肚皮,再表忠心也没用。”
“嗯。”徐阶缓缓走到门口,伸出保养得宜的手,试了试外头沁凉的雨水,不禁笑道:“春雨贵如油啊,有了这场雨,旱情能缓解不少。”
“是。”徐点点头,忍不住问道:“父亲,你不知道下面人怎么想的,又该如何驾驭他们?”
“牵着他们的鼻子走就够了。”徐阁老收回手,甩了甩手上的雨滴。
“儿子就是这么干的。”徐便笑道。
“不,你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却听徐阶毫不留情道。
“没有吧。”徐脸上登时挂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