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春虽然学问扎实,但毕竟手生的很,论起干这活来,自然远不如其父。
‘可是爹他……’
一想到父亲两眼一青一紫,皆肿胀如桃,徐元春就情不自禁的嘴角上翘。
真可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嘿嘿,嘿嘿嘿。
“你笑什么?”徐阶不禁纳闷的看着元春,这两天大孙子时不时便莫名发笑,让老相国有些发怵。儿子已经那样了,孙子可千万不能再出事儿啊。
“呃,有么,孙儿笑了吗?”徐元春自然而然伸出两指,将上翘的嘴角往下一拉,闷声道:“父亲被人打成白罴一般……孙儿难过还来不及呢。”
“是吗?”徐阶闻言叹口气道:“你也不要太难过,爷爷看你都有点魔怔了。”
“爷爷不用担心父亲,他眼睛最多两天就消肿了。”徐元春经验丰富地说道:“身上的伤更无大碍。”
“呵呵……”见孙儿对儿子的伤情了若指掌,徐阶不禁欣慰笑道:“真是父子情深啊。”
说着他戴上花镜,凑在灯下眯起眼,仔细端详写好的草稿,又让徐元春修正几处说辞。
总之就是要彰显自己的功劳,突出自己的作用,强调自己的委屈……
看祖父锱铢必究、无比认真的样子,徐元春终于忍不住问道:“爷爷,你老真要告老还乡?”
“傻孩子,什么都还没安排好,怎能一走了之?”徐阶失笑道:“不过是‘三辞三留’的规矩罢了,陛下再下旨慰留,爷爷即可复出了。”
“哦。”徐元春眼前有画面了。
靡靡丝竹声中,欲拒还迎的青楼……呃,这轱辘掐掉。
他刚把奏章改完,还没来得及誊抄,便见管家进来禀报说,大理寺卿董传策求见。
“请他外间稍候。”徐阁老知道对方深夜造访,定然是有大事禀报。
……
董传策与吴时来同为戊午三子,皆是徐党先锋干将,而且他还是华亭人。
去岁起复前朝建言获罪旧臣,董传策自然也得以平反并平步青云,由六品刑部主事,一跃升为正三品大理寺卿,位列九卿之一。
徐阁老对给他卖过命的人,从来不吝赏赐,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他效命。
反正功名利禄都是朝廷出,又不用徐阁老自己掏一文钱。
见到徐阶出来,董传策忙起身深施一礼,口称师相。
“玄宰,今朝侬上门来,有言啥个事体啊?”跟小老乡说话,徐阶自然用乡音。
“似欧阳一敬伊个小赤佬,掰桩事体伊告我讲个。”董传策忙用松江话答道。
后面的话翻译成官话,大意就是董传策告诉徐阶,昨晚欧阳一敬遭埋伏,今日六科集体进宫为小阁老讨说法,结果遭到宦官伏击、受伤惨重……
徐阶听得一愣接一愣,半晌方问道:“欧阳他们准备如何应对?”
“还没来得及缓过劲儿来,陛下便已经三下五除二,把事情给了了……”董传策哭笑不得,将后来的情形讲给师相。
“这不像是陛下的水平。”徐阶捻须皱眉,隐隐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怕是有人在给他支招。”
是的,徐阁老扮花旦时,并没有剃胡子。
“是吗?”董传策悚然,想到后面要说的话,他脸色有些发白。
“嗯,这法子很高明,深得老夫之风。”徐阶淡淡说一句,没有纠缠那人的身份,便叹气道:“这样一来,六科也只有吃这个哑巴亏,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在徐阁老看来,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这盘棋让对方占尽先手,已经将死。那就痛快认输,争取下一盘赢回来就是。
此乃人之常情也。
可惜,他的汪汪队并不是常人。
董传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方硬着头皮禀报道:“但六科咽不下这口气,已经集体上本请辞了。”
“撒?”徐阁老目瞪狗呆,一动不动了好一会儿。
半晌,他方缓缓转动眼球,看着董传策道:“侬开玩笑的伐?他们这是要闹哪样啊?”
“此等大事,岂敢戏言?这都是欧阳一敬亲口告诉我的。”董传策不禁苦笑道。
“他没长腿吗?”徐阶脸上罕见的怒气隐现道:“为什么不亲自来告诉我?”
“他说既然上本请辞了,那就要避嫌,不然岂不让人以为,六科在和阁老串通逼宫吗?”董传策也是一脸不可思议道:
“真是不能用常理揣度他们,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竖子不足与谋!”徐阁老重重拍着桌子骂道:“侬晓得伐,这是作死啊!”
“晓得晓得,当然晓得。”董传策赶紧点头如捣蒜。
他知道徐阁老以退为进的底气就在六科!有六科在,朝堂就翻不了天。
有六科帮他看住朝廷,徐阁老才能安心在家唱戏,不用担心会被架空。
现在六科居然也同时撂挑子了。这下可好,大家都罢工,谁在朝堂看着啊?
是要被人家偷了水晶的!
“哎,都快老夫这些年,太纵容他们了。每次陛下要处分他们,皆被老夫拦下来。陛下要考察科道,还是被老夫劝住了……”
徐阁老郁闷的摸着高高的发际线,大有悔不当初之意道:“尤其是接连赶跑了高、郭二相后,他们就愈发膨胀认定,皇帝与先帝不同,是个软弱可欺的君主。自此上疏愈发百无忌惮,凡事都要与皇帝一争,就连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这叫什么?老母猪尿窝自作自受啊。
恨极了,徐阁老一把抓起几上的茶盏,重重摔个粉碎!
第二百七十二章 言官永不为奴!
首相阵营之所以会在如此关键时刻,出现这样超级巨大的失误,偶然之中是有其必然的。
比起当年上下一心、同进共退,控盘能力极强的严党来,今日所谓‘徐党’简直就是一盘散沙。
这并非徐阁老的能力不如严阁老,根子也不在两位小阁老身上,而是出在两个集团的不同理念上。
严党摆明了,大家凑一起就是为了升官发财的。但凡加入的,就不在乎什么仁义道德,自然让要谁咬谁,叫干啥干啥。只要上头拿得出足够的利益,下头保准如臂指使,没人敢擅自行事。
所谓‘徐党’就完全不同了。
首先徐阁老就反对‘徐党’这个称呼,坚持所谓‘君子群而不党’,因此与下面人一直保持距离。一应交往勾兑,统统都交给徐负责。
其次,徐阁老对言官的保护也好,对前朝获罪大臣的提拔也罢,都是打着保护言路、主持正义的旗号。从不承认是在假公济私,为自己培植党羽。
再者,言官永不为奴!
朝廷挑选言官素来有几条标准,一是进士名次尽量靠后;二是少用狡黠灵动的老油条,多用憨直忠耿的愣头青;三是与朝中大臣沾亲带故者不用。
这样选出的言官群体,本来就是最轴最愣最硬气,最不好收买的一群人。
嗯,才没说是茅坑的石头呢。
御史还好,至少上头有个总宪管着。六科五十八名给事中,却都是独立的存在,收买几个科长也没用。
所以哪怕徐阁老也只能顺势而为,引导他们攻击自己的政敌。想要令行禁止却是做不到的。
这就是六科也不跟徐阁老商量一下,就集体辞职的原因。
因为他们根本不认为,自己是徐党……
我们明明是正义的汪汪队好吗?
……
首相府邸,花厅中。
徐阶发一通火,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让人收拾完残局后,他对董传策喟叹一声道:“这一年,老夫没少给言路背黑锅,和陛下的关系走到今天这步,言官们实在是‘居功甚伟’。”
最后四个字,徐阁老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董传策闻言悚然,心说也是。以师相之聪明机变,侍奉喜怒无常的先帝尚且游刃有余。却与绵软和善、中人之姿的今上矛盾日深。个中原因,真让人不胜唏嘘啊。
也许从当年,师相升任首辅后,在值房中写下那行‘以用舍刑赏还公论’时,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这些年,师相依靠言路舆论造势,达到了声名的顶点。也受言官肆无忌惮所累,以至于失去了圣眷,看似鲜花着锦,实则步履日艰……
“罢了,不指望他们了。”
徐阁老风风雨雨经历的太多了,很快便收拾好情绪,冷静面对问题。沉吟片刻,他吩咐董传策道:
“你明天去一趟通政司,告诉薛纳言,就说老夫请他帮忙留意中外奏章。如有针对老夫的,请他务必设法暂缓些时日,待老夫复出视事后再上呈。”
“是。”董传策沉声应下,难掩喜色道:“师相终于要复出了吗?”
“不然哩?让人家偷了营怎么办?六科不给看家,老夫只好自己回去看着了。”徐阶像吃了只苍蝇似的,郁闷道:“你来时,还正在写第三道乞休疏呢,这下连递都不敢往上递了。”
“是啊,徒增变数呀。”董传策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旋即想起去岁四月,皇帝挽留了两次,高新郑便回内阁上班。
当时言路好一个嘲讽,说高拱权欲熏心,殊无大臣之体。
大伙儿都没少拿这事儿编排高新郑,没想到这才一年,就要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不如先安排六部九卿领衔百官,上本坚决挽留师相吧?”董传策轻声提议道:“只要铺垫好舆论,这第三道乞休疏,不上也罢。”
“这……”徐阶等得就是他这句话,欣慰的点点头道:“你去安排。”
待到跟董传策面授机宜之后,徐阁老手摸着檀木的月牙扶手,缓缓道:“回头你帮老夫约一下太岳,就说我请他过来吃个饭。”
“是,师相。”董传策闻言心下一松。
大家都不瞎,能看出张居正羽翼已丰,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
但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徐党上下还是希望,大当家和二当家能拧成一股绳的。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这两位站一边。
那天,就翻不过来。
……
春松胡同。
祖孙俩挑灯夜战。
圆溜溜的琉璃棋子,在灯下熠熠生辉。
“啊哈。”只见赵立本将倒数第二颗棋子,跳进了赵昊阵中。而赵昊,还有两颗没达阵呢。“乖孙,你又要输了……”
“唉……”赵昊郁闷的直揉脑袋,心说这才下了一天跳棋,又得换花样了。
三国杀肯定死的很惨,那该上军棋还是大富翁呢?
这时,叶氏掀开帘子进来,见状不由笑道:“爷俩又在下棋啊。”
“发生什么事了?”赵立本看看外头天色黑透,知道准有大事。
“大人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大人。”叶氏崇拜的看着赵立本,然后低声禀报‘伍记’刚打探到的消息。
“什么?六科集体请辞了?”赵立本吃惊的张大嘴巴。
“我的天哪……”赵昊也跟着惊呼一声,顺手把棋子丢进爷爷的阵营里,登时弹珠滚滚四落。
“好的不学。”赵立本白他一眼,这才回过神来,哑然失笑道:“这他娘的要唱空城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