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到处的冲淡了张居正的冷峻之感。
饭后,张相公拿起帕子擦擦嘴,又用另一块帕子小心的擦拭过本体,然后对敬修几个道:“学习科学,功课也不能落下。今夜加个晚课,把下午的时间补回来……”
“是,父亲。”敬修几个哭丧着脸去了。
张夫人又邀请李明月到花园散步,张居正也带着赵昊进了书房。
游七点好灯,上了茶。便躬身关门出去,守在外头。
这是赵昊第二次被请进张居正的书房,上次还有戚继光在。
但跟上次那个意气风发,头顶星辰、脚踏神州的张相公相比。这才过了短短二十多天,张居正明显消沉了不少,显得心事重重,连胡须都有些卷曲。
赵昊先轻声致谢道:“上次在文华殿,多谢相公再次相助。”
“不谷说过要保护你,自然说话算数。”张居正淡淡一笑,自嘲道:“可惜,还是有不谷管不着的人。”
“若非相公回护,晚辈处境定然糟糕十倍。”赵昊心疼的看着偶像道:“相公近来辛苦了。”
“倒是一点不辛苦,就是心累。”张居正苦笑一声,看一眼赵昊道:“不谷看你气色也不好,这阵子也很不好过吧?”
“呵呵……”赵昊心说,我只是穿的老气了点,跟气色有什么关系?
他自然不会辜负了张相公的慰问,便苦笑点头道:“是啊,没想到文华殿一场讲学,居然引起轩然大波。早知当时就不这么讲了。”
“不,你讲的很有必要。不把天变和人间之事切割开,这大明朝什么事都办不成!”张居正却给予高度评价,然后正色道:“这种话,不管什么时候讲出来,都要被围攻的。你小小年纪能顶住压力讲出来,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十分汗颜啊。”
说着,张居正又微微一笑道:“这是陈相公的原话。”
“哦?”赵昊惊得好一阵合不拢嘴,他一直想不通陈以勤支持自己,到底图什么?图自己长得帅吗?
居然是单纯的爱护……
就冲陈相公这份长者之风,陈公子这个学生,本公子收定了!
“对了。”张居正呷一口茶,搁下茶盏,便进入正题道:“陛下邀请你讲学时的情形,可否仔细讲给不谷。”
“当然没问题。”赵昊便把那天父亲被都察院带走,自己求长公主带去面圣,然后皇帝主动询问科学,最后问自己敢不敢在经筵讲一讲的过程,一五一十道给张居正。
张相公听得十分认真,甚至会追问他,皇帝在说某一句话时的神态如何,做过什么动作。
龟毛到赵昊,真想给他放个录像看看。
等到询问完毕,张居正便闭上双眼,与从冯保那里得到的消息相印证。
一来,兹事体大,孤证不立,他得防止有人传递了错误的信息,把自己引入歧途。
二来,他要通过尽可能多的细节,去把握皇帝最真实的想法……而这种想法,连隆庆皇帝自己,都未必能察觉的到。
赵昊便耐心等着张居正开口。
他悄悄扫视一圈偶像的书房,见其分内外两楹,墙上点着八盏宫灯、华光四溢,照亮典雅大气的装修陈设。
但书架半空,应该是书籍都被运到文渊阁,还未来得及添置。
让赵昊惊喜的是,他看到自己印制的几本小册子,也堂而皇之的躺在偶像的书架上,那份满足和自豪就甭提了。
……
正神游间,他忽然听张居正开口道:“小友,你对不谷上次的判断,怎么看?”
“相公是指?”赵昊轻声问道:“如蜩如螗,如沸如羹?”
“不错。”张居正忽然睁开微闭的双目,神光湛然的望着他道:“你是否认同,大明已如文王批评的殷商,‘小大近丧,人尚乎由行’了呢?”
赵昊稍一沉默,以显郑重,然后重重点头道:“认同!”
“大明的危机是全方位、深层次的,眼看就要病入膏肓了。”然后他也不隐瞒自己‘末世派’的身份了。
末世者,一个朝代的末期也。
然后他头一次抛出自己的改革主张道:“在我看来,只省议论、做实事还远远不够,必须要大刀阔斧的革旧布新,从财税、田亩、军队、宗室、政府、教育等等各方面,全都进行彻头彻尾的改革!”
说着他也目光炯炯看向张居正,沉声道:“仅在原有的基础上补锅远远不够,必须要再造大明,才能度过亡国灭种的大危机!”
第二百七十五章 完美的人选
书房中。
张居正惊得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他本意是,跟赵昊这个忘年交聊一聊,帮自己下定决心。
因此赵昊只需要回答‘是’即可,连‘不是’都不用回答。
可没想到自己一句提问,居然引来他如此激进的回答。
不谷本以为自己就够极端的了,好么,没想到这小子比我还激进……
不过少年人嘛,想问题难免简单了点。能有同样的认知就是好的。
张相公自我安慰一句,便回到自己的问题上来。
“那小友是否同意,值此危难之际,非常之人当行非常之事。为了国家公义,可将个人私义暂时搁在一边呢?”
“这个……”赵昊闻言恍然,原来张偶像在试图挣脱道德的枷锁,犹豫要不要做一个莫得感情的政治家啊。
会问出这种问题,就说明偶像还没完成最终进化。距离那位辣手铁面的黑心宰相,还有一段路要走啊。
能目睹偶像的进化史,真好。
……
“看来相公是要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啊。”赵昊轻叹一声道。
“很难很难。”张居正颔首道:“做,良心道义不安;不做,于国于民有愧。”
“懂了。”赵昊点点头,略一沉吟道:“晚辈有一方药,可治相公心病。”
“哦?你的科学,不是不管心里的事儿吗?”张居正不禁揶揄道。
“呵呵……”赵昊略显尴尬的笑笑道:“相公着相了,不管虹猫蓝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嗯,你这话与不谷的用人观很像,明白了。”张居正赞许一声。
“听吗?”赵昊有些无奈,心说相公有点自我为中心哦。
“听!”张居正便重重点头。
然后赵昊便给张相公安排了一套……专治各种心病的唯物辩证法。
“通常我们可以认为,每件事情是由不同矛盾组成的,且各种矛盾的地位和作用是不平衡的。”
“矛盾吗?”
“黑子曰‘矛盾即是对立统一的关系’。”赵昊便正色答道:“它存在于一切事物中,并贯穿事物发展的始终,无处不在,无处不有。”
“唔,你说‘关系’不谷就明白了。”张居正淡淡道:“继续吧。”
不谷的理解能力超强的。
“我们因此可以推导出,在事情发展的任何阶段,必有而且只有一种矛盾居于支配的地位,这种矛盾就是主要矛盾。其他矛盾则是次要矛盾。”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吗?”张居正双目一亮,这种理论没二元论那么极端,又不像中庸之道那样墨守成规。
然后赵昊讲解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相互统一、相互制约、相互转换的关系,最后赠送给张相公强大的武器道:
“因此我们应当善于抓主要矛盾,提出主要的任务,从而掌握工作的中心环节。”
“当矛盾的主次发生变化,意味着事物的发展进入新的阶段时,要善于找出新的主要矛盾,及时转移重点。”
“还要把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看做一个整体统筹兼顾,发挥它们之间相互促进、相互制约的作用,以推动事情的发展。”
讲授完三板斧之后,赵昊正色对张相公道:
“这是处理事情的重要方法,可以作为相公判断问题的重要依据,希望能帮相公尽快拿定主意。”
“嗯。”张居正听得十分认真,然后安静的思考了许久。
渐渐的,他眼中的迷茫之色进去,目光彻底变得坚定起来。
张居正缓缓起身,朝赵昊深深一揖道:“多谢小友指点迷津,不谷知道该怎么做了。”
“相公决定了吗?”赵昊站起身,沉声问道。
“决定了!”张居正的神情轻松起来,连胡须都变得柔顺了不少。
“当前大明朝的主要矛盾,是国家严重的危机,与朝野上下无动于衷、空谈心性之间的矛盾。”然后张居正便现学现卖道:“必须要先解决这一矛盾,才能推动大明其它矛盾的解决。为此,不谷不惜忘恩负义,千夫所指也在所不惜!”
听到‘忘恩负义’这四个字,赵昊彻底确定,张居正之前犹豫不决所为何事。心说,爷爷,张相公不用劝,他自己就已经决定干徐阶了。
劝说任务圆满完成。
呃,好吧,其实是张相公自我攻略的……
想到这儿,赵昊便也朝张居正深深一揖,与他对拜道:“有相公这样不计个人毁誉的救时宰相,真是大明之幸,万民之福啊!”
不谷也是这样认为的。
“还请小友助我一臂之力!”张居正高兴的对他道。
嗯,这句目前其实也是客套,不谷的意思是十年八年以后……
谁知却听赵昊慨然说道:“既然如此,晚辈也不能再藏着掖着了其实我今天来讲学之外,还有个家祖交代的任务。”
“令祖?赵老侍郎吗?”张居正轻声问道:“他老人家来京城了?”
“是。”赵昊点点头,含糊道:“他老人家怎么能坐得住?”
“也对。”张居正理解的点点头道:“你和你父亲连遭弹劾,与小阁老势成水火,老人家肯定不放心的。”
“不错……”赵昊心说,就喜欢跟你们聪明人说话,都有强大的脑补功能。
然后他沉声道:“家父与小阁老拳脚相向之后,祖父知道,不能坐以待毙了。便让我来问相公,可愿取彼而代之?”
小阁老有什么好取代的,给徐阁老当儿吗?
是以此‘彼’非小阁老,而是指徐阁老。
赵昊不明说,当然是为了不让张居正难堪。
“不谷自有首揆之志,然根脚太浅、时机也不合适。”张居正却不再弯弯绕绕,幽幽说道:“不过,师相年事已高、身子骨也越来越差,早有去国怀乡之意。做弟子的虽然百般不舍,却也知道,终有告别的一天。”
“那就让这一天,早一点到来吧。”赵昊便双眉一挑道:“大明等不起了。”
“嗯。”张居正点点头,轻声问道:“令祖何以教我?”
“家祖可为相公解后顾之忧。”便听赵昊沉声说道:“家祖预言,现在只需要两件事,首辅便可光荣致仕了!一次致命的弹劾,一次决定性的奏对!”
“哦?”张居正眼中,不禁现出激赏之色道:“往常与令祖只见过几面,未曾深交,真是太遗憾啦!”
这正是张居正昨日,想到的那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但前一件事的人选?”张相公今日寻思了一天,也没找到个合适的。
“由家祖提供。”赵昊低声说道:“一个既不会引起百官同仇敌忾,又不会让陛下猜疑有人在针对元辅,而且还绝对不会联想到相公身上的人选。”
“哦?有这种完美的人选?”张居正惊喜的目光中,带着几丝难以置信。
第二百七十六章 负重前行徐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