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能让那恶毒的女人,把手伸到老子的地盘来。去,让你哥请几位总盐商过来,老夫有要事相商!”
“是,大人。”叶氏温柔应一声,心说大人还真是嘴硬心软,明明就是在担心二爷嘛。
……
南山寺,已经被改造成了抗洪指挥署。
正殿,佛祖趺坐莲台,悲悯的注视着写在照壁上的八个大字‘守土有责,保卫家园’!
大殿侧面墙上,悬着一张硕大的江防图。
那张图足有一丈多长,七尺多高。是徐渭根据郑若曾所绘的吴淞江昆山流域图,同比例放大出来的。
此时那蜿蜒曲折的吴淞江道上,已经被密密麻麻贴上了五十二张小纸片,纸片上只写了‘赵守正’、‘何文尉’、‘白守礼’、‘熊夏生’四个名字,其余的四十八张仍然空着。
吴淞江在昆山县的河道一共六十二里。赵守正将其分成了四大防区,他与何县丞、白主簿、熊典史各领一防区。
每一防区又分成数量不等的十来段,每一段都设置一名段长。
段长负责组织分给自己的民夫,对相应江段堤坝进行修筑、维护和巡视,出现险情要及时向区长禀报。并听从区长和总指挥的调遣,必要时对兄弟区段进行支援。
但大老爷没有自行指定段长,而是命各区长在杂职官、书吏和士绅中,自行招募任命。
这样可以让关系好的人抱成团,避免有矛盾的凑在一起。
且每个防区对士绅们的重要性截然不同……好比郑家的田产庄园都在南山寺以北,自然最着紧赵二爷的防区了。
而顾家的产业都在上游的姚家堰,南山寺就算决堤,也淹不着顾家。所以顾大栋肯定会选白主簿的防区。
这些微妙的区别,只有每个人自己最清楚,所以还是让他们自由搭配,才能尽心尽责。
待到分组完毕,赵守正便让所有人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然后带着他们给佛祖上香,又在佛祖面前一起发了誓。
“绝不擅离职守,麻痹大意!绝不推诿扯皮,敷衍塞责!绝不知情不报,见死不救!绝不遵号令,临阵脱逃!”
“如违此誓天打雷劈,死后永坠阿鼻地狱!”
话音未落,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所有人都看到佛祖金身彩光大盛,让整座大殿都蓬荜生辉!
“啊,佛祖显灵了……”
何文尉、顾大栋等人纷纷惊呼起来。
看着那忽隐忽现,投射在殿顶各处的七彩毫光,官员士绅们或是惶恐,无不顶礼膜拜。
这下再没人敢不把自己的誓言当回事儿了。
佛祖已经聆听显灵,违背了在佛前发过的誓言,是真要遭天打雷劈、下阿鼻地狱的……
待到异象消失,大殿中恢复如常,赵守正才带着官绅们起身。然后赵二爷转过身来,神情严肃的对众人道:
“诸位,佛祖悲悯,不忍看我们昆山百姓继续受苦了。此番有佛祖保佑,我们一定能守住江堤!保住我们的家园的!”
“人在堤在,堤亡人亡!”情绪激动的士绅们高喊出了比赵二爷更激进的口号。
“人在堤在,堤亡人亡!”众人都跟着大喊起来。
大殿中的气氛马上不一样了。
所有人看着写下自己名字的江防图,蓦然生出一种与江堤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神圣感和责任感。
激动之余,顾老爷当即宣布,要捐出三百石粮食,以供工食!
郑若曾也跟上,宣布捐两百石赈灾。
戴家老爷子戴高也捐了两百石。另外两大家毛家和周家同样认捐了两百石。
这注定是要写进县志中的,八成还要立碑作传。岂能居于人后?
何况还是在佛祖面前认捐,有大功德、大福报的呀。
其余十八家也纷纷慷慨解囊,你一百我五十。
各家加起来,一共捐了两千三石粮食。虽然依旧杯水车薪,但多多少少都尽了心力。
跟之前一毛不拔的吝啬样,态度已是截然不同了。
佛祖含笑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
所有人出来南山寺时,全都精神抖擞,高声吆喝着自己的随从,奔赴各自的防区。
何文尉跟白守礼两个并肩走下堤。
何县丞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向那破破烂烂的南山寺。
结果快下堤时,不慎脚下一滑,险些失足跌坐地上,还好白守礼扶住了他。
“他娘的,真邪门。”何文尉站稳后,满脸苦笑道:“带一两百好手上任就罢了,连佛祖都给他镇场子。”
“是啊,这文曲星的后台可真够硬的。原本以为人家把咱们撵出县城,是为了调虎离山,唉,真是高看了自己。”白主簿也深以为然道:“在人家眼里,咱们算什么虎啊?根本连小猫都不如。”
“服了,真服了。”何县丞放弃了无谓的自尊,彻底认命道:“大老爷就是神仙下凡,咱们这些凡夫俗子拿什么跟人家斗啊?”
第五十四章 爸福
南山寺大殿。
官绅们离开,两个穿着黑花缎圆领的举人却留了下来。
“学生拜见老父母。”两个举人客客气气的向赵二爷行礼。
“哈哈,你们俩少来这套。”赵守正大笑着上前,亲热的扶起二人。
这二位也是去年应天府乡试的举子,而且成绩十分优秀。
支可大考了第十名;周汝砺是第三……若没有赵昊横插一杠的话,他本当中解元的。
中举后,两人便跟赵二爷做过几场文会,也同他游过秦淮河,后来又一起进京赶考。
可惜会试时名落二爷之后,自然早早就离开了京城。
不过两人也没急着回昆山。他们沿着运河一路游山玩水,没钱了到处打秋风,结果赵守正都到金陵了,他们还没过长江。
是听到赵二爷要到昆山当父母官的消息,这二位才赶紧打道回府。
贵同年来当父母官,这可是天降大腿啊!
可惜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迎接贵同年下船。
两人昨晚回的昆山,今天家里长辈上堤,便都跟着来了。
赵守正也很高兴,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昆山,两个出身大族的同年能帮上很多忙的。
周汝砺的周家,是昆山五大姓之一,祖上出过举人进士一大堆。
支可大的支家逊色一点,影响力只在朱塘乡,但也正因如此,他在支家基本上就能说了算。
三人亲热的寒暄一番,支可大和周汝砺见赵守正亲切如昔,并未露出得志骄狂之色,这才把心放回肚子。
便按照赵守正的要求,改口叫回了‘兄长’,并奉上重要情报一条。
“有件事要禀报兄长。”支可大小声对赵二爷道。
“是关于那天灾民拦驾的。”
“哦?”赵守正看看身后的佛像。“咱么换个地方,在这里说这种事,对佛祖不敬。”
“是极是极。”两人猛然想到方才佛祖显灵的神迹,不由毛骨悚然,赶紧跟着赵守正去了他借住的后院香房。
……
待到他们走远,方文转身进了大殿。
他先给佛祖上了炷香,然后绕到佛像后,对蹲在那里的两人道:“都走了,可以出来了。”
赵士祯和张鉴长松了口气,佛像后头不通风,可把他俩热成狗了。
尤其是张鉴,他感觉自己的幽闭恐惧症都要犯了。
方才的佛光自然不是真的有佛祖显灵,而是两人用金箔,镜子以及三棱镜产生的光学效果而已。
这是赵公子为了解决官绅们疲沓苟且的问题,特意给赵二爷加的‘爸福’。
从今往后,赵二爷在‘铁骨状元’之外,又可以加一个‘佛光普照’的头衔了。
就不信还镇不住这群夯货。
方文一边帮着两人将十几面贵重的泰西镜子收箱中,一边问道:“你们这样不亏心吗?”
“哇,你会说官话?”赵士祯不禁吃了一惊。
“咦,你会说话?”张鉴也忍不住脱口问道。
方文强忍住摔碎银镜的冲动,点了点头,然后给两人来了段‘六十六岁的陆老头’的顺口溜。证明自己非但会说官话,而且说得还很溜。
然后才问目瞪口呆的两人道:“现在可以回答了吧?”
“为什么要亏心?”两人不解问道。
“你们可是科学家,怎么能装神弄鬼呢?”方文闷声问道。
“嗨。显灵这么不科学的事,当然要借助科学才能实现了。”赵士祯扣好箱子,背在背上。
“不错,这正是对迷信最好的嘲弄。”张鉴说着站起身,谁知也不知是巧了还是咋着,竟一头撞在佛像的莲花座上。
嘭得一声,登时就起了个大包。
张鉴脸都白了,捂着头转到佛前,默默给佛祖上了炷香。
“这怎么算?”方文幽幽问道。
“叔父常说,要对哲学保持尊敬,对宗教保持礼貌。”赵士祯便正色道:“不礼貌了,当然要道歉了。”
“呃……”方文被赵公子强大的自洽能力搞得无话可说,便隐去了身形。
……
香房中。
护卫上茶后退了出去。
赵守正便对两位同年笑道:“说吧,看看本官猜的对不对。”
两人对视一眼,支可大轻声道:“是徐家。”
“果然。”赵守正点点头,一副什么都瞒不过本官的样子。
“不过徐家不是在松江府吗?手伸的可够长的呀。”
“谁说不是?徐家仗着徐阁老的权势,把个松江府吃的干干净净,又把手伸到我们苏州来大肆兼并。”周汝砺愤愤道:“咱们昆山还好点,其它几个县,尤其是嘉定和吴江,大半都已经落在徐家手里了。”
“穷也有穷的好处。人家徐家看不上昆山这破水洼子。”支可大自嘲地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些不要脸的东西拼了命的投献。有人愿意主动当奴才,徐家当然乐意笑纳了。”
因为国朝的士大夫可以免赋税,官越大免税额就越高。
等官当到徐阁老的程度,免税额便是无穷大了……因为官府根本不敢收他家的税。